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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玉还剑录-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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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颂眸底含笑带盼的兴致慢慢淡去,她不动声色问道:“你们?”
  宋功勤不知自己忆起楚风雅时眼中有柔情似水,而尽管他不知自己情意满溢,昭然若揭,因着本身无意隐瞒,此时也便回答得坦荡:“我与我的意中人。”
  秦颂缓缓点头,微勾嘴角浅语调笑道:“原来那不是后花园的绣女,而是一位江湖女侠。”
  从最初毫无来由的主动夜会,到之后的忽冷忽热,秦颂的多变使得宋功勤全无头绪,丝毫不确定对方情之所托在何处,他本有心表明心迹,但生怕秦颂当真属意自己,因此未免伤了对方心才含糊其辞。之前,他不敢多言自己早已情定他人,此刻,却是心中一动,觉得有件事但说无妨。
  “我与秦小姐虽只初识,却意气相投,倾慕秦小姐风骨,我也就交浅言深了——我的意中人,并非女侠。”
  秦颂何等灵慧,她立即明白宋功勤之意,为此,她竟彻底怔住。
  宋功勤极少瞧见秦颂如此失态。只见秦颂眼底各种情绪涌过,千百般的复杂,莫名令宋功勤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某种幽怨与伤神。他不知自己说了甚么惹得对方骤然变色,只得猜想对方对男风深有偏见。长久以来,宋功勤始终压抑,心中也确实以自己心仪之人为同性而怯于启齿,正是因着他的这一态度,导致楚风雅伤心负气离开,宋功勤这才逐渐体会到当日自己慌张遮掩似是出于羞愧而用力推开对方的行为是何等怠慢与亵渎。如今,眼见秦颂反应强烈,他抬头正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既然可教人不惜性命,还有什么世俗之见不可抛却?”
  有着些许恍惚的秦颂听闻宋功勤严正说辞,终于回过神来,她抬头望向宋功勤,神情很快平静下来,对他微微笑道:“昔有断袖分桃,也不见世俗之见能奈它如何。”
  秦颂说得轻巧,隐有玩笑之意,宋功勤这才发现自己的郑重其事原来远不如对方举重若轻的境界。只听这一句便可知,秦颂于世俗礼教才是更有胸襟更有修为。念及此,宋功勤不觉整冠作揖,肃然道:“秦小姐所言,令宋某受益匪浅。”
  秦颂被宋功勤认真态度逗乐,她挑眉笑道:“你若当真受教,就不必如此拘于礼数。”
  宋功勤自然看得出这位名门之女轻世俗重情义,他本性情中人,有心交结志趣相投之人,只是,秦颂十分特殊,她时常令宋功勤恍惚瞧见楚风雅的影子,不觉意欲亲近,为此,他不得不怀有畏惧与警惕。眼下,秦颂有心示以友好,宋功勤心中感激,但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对秦小姐不是拘于礼数,而是真心尊敬,自然要施礼周到。”
  宋功勤有意生疏,秦颂也便不动声色予以配合,她掠过宋功勤的私交旧情,复而回到正题,道:“委托杀人的客户对你身手只有过时认识,因为以此告知‘花上眠’,‘花上眠’那杀手于是轻敌,连之前的偷袭都漫不经心,一心以为定能手到擒来。杀手如此肯定,想必委托人一定是近期与你交过手,而又在你得遇名师之前,这样的人选,一定不多罢?”
  秦颂只三言两语,便立即把□□的可疑黑手范围缩减至最小。这样的人的确不多,而今仅剩的问题是,这样的人着实不多,不仅不多,并且太少,具体说来——连一个都没有。宋功勤努力回忆,最终只能徒劳摇头,答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人,但那已是死人。”
  “你亲眼见他死去?”秦颂严谨追问道。
  宋功勤当真被这一句问得怔住。当初他听说柯策畏罪自杀,心生感慨的同时其实暗自觉得不可思议,总感觉柯策不似如此轻易赴死之人。他不擅怀疑,这一念头很快放弃。时至此刻,秦颂问得较真,才使得他在重审之下,发现答案尚未可知。
  “此人善毒,假死也非不可能。”宋功勤沉吟道。
  秦颂低头思忖,确认着问道:“此人与你有何仇怨?”
  “他罔顾人命,为害不浅,因我被揭发,从而遭官府通缉,不得不弃家逃亡,以此说来,算得上有仇怨。”宋功勤原本差些提及楚风雅,最终却因着不忍省略了这一细节,他从来厚待他人,此时顾忌秦颂心情原也有理,可他却隐有罪责感,好似自己居心不良,由不得他不胜惶恐,为排遣莫名情绪,他振作精神关注向重点,补充道,“只是,若此人想要杀我,大可以亲自动手,毕竟原本他的武功胜我不少。”
  秦颂若有所思地转头往车窗外望了一眼,一番思索后,如自问般低声道:“难道,他是以你为诱饵?”
  宋功勤不自觉好笑地摇头,“那这可是赔本买卖,我是吸引不了任何鱼的……”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惊——若以他为饵,固然没有他人看得上眼,楚风雅定是会上钩的。而若有人以他为饵,以楚风雅为目标,宋功勤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对方陷入危机!
  宋功勤脸色骤变,秦颂看得分明。她慧能洞烛,更先宋功勤一步想过这一可能,如何猜不到宋功勤担忧惊慌的心思?
  “宋兄,恕我直言,”很快,秦颂神情自若地开口说道,“你的江湖恩怨与我无关,想来你也不愿连累他人。既然有杀手组织正欲暗杀你,我们不如分道扬镳,就此别过。”
  说实话,宋功勤心中也正有此打算。他这一路护送秦颂,那招摇的马车令他的行程如暗夜中的烛火,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原本他行得正站得直,自无畏于阴谋暗算,可如今考虑到许会涉及楚风雅的安危,他不得不倍加小心。眼下,化明为暗是唯一对策,而想要隐藏行迹,便不能与秦颂同行。宋功勤正打算与秦颂商榷,建议由秦颂同她的随从上路,宋功勤假意离开,然后,暗中保护。不想,他尚未开口,秦颂已抢先赶他离开。
  秦颂此番话说得冷漠自私,宋功勤却能理解对方用心——他已说过“花上眠”的杀手不会滥杀无辜,而且,以方才行举看来,宋功勤已能够确定秦颂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总而言之,各种理由皆能令宋功勤相信秦颂不是在担忧自身安危。之所以她主动赶宋功勤走,显然与宋功勤的考虑相同,因着宋功勤与自己同行不利形势,是以借托词解脱有护送职责的宋功勤。
  望向宁愿假扮小人也不肯透露自己半分好意的秦颂,宋功勤心中感动,同时也有微微酸楚。如此美好的女子原本当有匹配得上她的良人宠爱呵护,可如今,尽管她父亲想把她托付自己,自己却只能辜负对方。
  眼见秦颂冷淡赶人,宋功勤也不便多言自己打算暗中护送的想法,实在不知自己还能说些甚么,他暗叹了一声,干脆拱手作别道:“秦小姐,珍重。”
  秦颂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眼注视向宋功勤。“你也行事小心。”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又缓声道,“人生只有情难死,愿君徧唱阳关曲。”轻声细语,平平淡淡,这句祝福说得简单,却又如此情真意切。
  宋功勤百转柔肠,千般滋味,最终汇成最空洞的一句:“多谢。”
  下车之后,宋功勤谨慎绕行了一圈,以确认自己并未被人跟踪,之后,他重新折返,远远跟在秦颂的马车身后。在离开前,他特地交代了秦家的那个家仆,此去绛霄派由哪些道路前行最为顺畅平坦,不想,没一会儿,马车驶离宋功勤的线路,才正午时分,便入了城。
  宋功勤疑惑跟上理应赶路的马车,他本以为秦颂讲究饮食,午餐想去酒楼食用,但结果,入了城的秦颂也不找酒楼用餐,也不找客栈休息,反而租了船只去游湖。
  无法跟进的宋功勤只得在岸边远远关注那阴霾天气中,孤零零漂泊湖上的小舟。
  比起前一日的惨白虚弱,今日秦颂气色多少缓和些许,只是,她终究重病无力,每回多走两步便需要搀扶,此时说是泛舟,可怜她连立于船头一览景色都无能为力,丫鬟秀儿为她搬来一张矮凳,使她能坐在凳子上游湖。因为离得远,宋功勤瞧不清秦颂脸上神色,只见她孑身独坐,莫名感觉原本应是寄情山水的情致全然化为一派孤寂寥落。宋功勤默默遥望,心头沉沉发紧,思绪乱如柳絮。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蓦地,远处游船船头的秦颂身子一歪,竟直接朝船板倒下去。岸边宋功勤见状不由一惊,却因离得远甚么也做不了。所幸,陪在一边的秀儿及时伸手扶住秦颂,之后,男仆过来把人打横抱进了船舱。也不知是否习以为常,此时宋功勤见状已想不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他沿着湖畔行走一段,密切关注向很快折返岸边的游船。
  待船泊于湖畔,男仆背着秦颂快速下船,他与秀儿分头行事,背着似乎醒转过来的秦颂找了之前马车经过的一家客栈投宿。丫鬟秀儿则很快领了大夫回来。宋功勤出于担忧,跟得近了些,从那男仆不见慌张的训练有素看来,与其说秦颂情况并不危急,不如说是此种昏迷应已不少见。男仆不慌,宋功勤反而忧心更重。他又转念想到,秦颂身体状况如此之差,仍一意游湖,还在船头吹风,这是何等任性妄为的行为。宋功勤脾气本好,并不易动怒,但此刻却忽然一阵怒火升腾,只恨秦颂胡来。
  他努力耐着性子等大夫看诊完毕,也顾不上是否有人仍跟着秦颂以期捕获自己行踪,在秀儿送走大夫准备回房之际现身截住对方。
  对于宋功勤的去而复返,秀儿的脸上不见多少意外,她只简单施了礼。宋功勤直入主题,问道:“你家小姐如何?”
  秀儿似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答道:“我家小姐原本便身子虚,又受凉染了风寒,眼下正在休息。”
  宋功勤料想以秦颂聪慧,大抵早已知晓他并未远离,如今出了状况,定是交代过秀儿如何应对,是以自己听到的不过是敷衍之词。但无论如何,他不便为难领命之人,便抑制着恼火,径直往房间而去。
  秀儿匆匆拦下他,道:“宋少爷,我家小姐已经卧床休息,您此时进房间只怕有失礼数。”
  宋功勤心里想:你们这一路自己做了多少有失礼数的事,眼下倒拿这句打发我?然而,他虽暗自颇有非议,但终究是口舌温和之人,无法当真与一个小丫鬟斗嘴,想了想,先道歉一句“失礼了”,紧接着便强行推开身前房门。
  入了房间,果然秦颂已经躺下。她似全未料到宋功勤入内,抬眼望向宋功勤时,眼底有讶异不解闪过。
  宋功勤方才行事全凭冲动,直至见到秦颂,他才察觉自己异常。虽说秦颂与家仆互动简直有违礼法,但他眼下硬闯少女闺房更是荒唐。此等冒犯,只怕要被人用扫把赶出房间。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措。
  幸而,秦颂并未动怒,相反,她在微微迷惑地思索之后,眉目轻轻舒展,眸底是柔软温暖的波光流转,她伸手想支撑自己坐起,一旁的男仆见状赶紧将她扶至床头。
  宋功勤不便多嘴人家家事,此刻努力忽略男仆行为,望向秦颂道:“秦小姐,宋某职责所在,见秦小姐病倒,形势所迫硬闯进来,还望秦小姐见谅。”
  秦颂轻声道,“宋兄重诺笃行,何罪之有。”她的声音低哑,气息断续,只一句话竟似耗尽精力。宋功勤见状不由懊悔自己冒失,心知不该打扰对方休息,可他很快转念暗道,若非秦颂贪玩游湖,何至落得如此凄惨?如此一想,原本淡去的恼怒又稍稍回升。
  “六一居士二十三岁那年迎来金榜题名兼洞房花烛之喜,时至洛阳任留守推官。上司钱惟演优待才子,任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官员寄情山水,专于诗文。洛阳这一段经历可说是六一居士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此后,他几度被贬,官场沉浮,又屡次请辞,却深陷难拔。”
  宋功勤尚未开口,秦颂忽然没头没脑讲述起故事。她出声费力,这一段话说下来断断续续歇了好几回,宋功勤几次欲打断,可他虽不忍秦颂辛苦,但也不忍夺了对方说话机会,于是不得不忍耐着听下去。
  秦颂微微喘着气,低声总结自己的故事,缓声说道:“纵览六一居士一生,再看他在离开洛阳的宴席上所作的那首词,我想,人生的智慧其实便在于此。”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的脑海恰好浮现那两句词,与此同时,秦颂细不可闻的声音却仿佛掷地有声,她一字字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的话音落地,宋功勤不觉心神一晃。“你……”他失神脱口。秦颂言下之意他岂听不出?一直抗拒去想“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之类的词,但在他眼前,秦颂花容惨淡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一丝生气?宋功勤下意识摇头甩开自己的想法,他回神抬头安抚道:“我师父精通医术,即便不是大夫,也救过不少人性命。你且相信我一回,你正值韶华好时光,哪里那么容易别离春风。”
  秦颂并不反驳,可她淡淡笑容尽是通透淡泊,显然不甚相信宋功勤说辞。
  也不知是为说服对方还是说服自己,宋功勤又道:“令尊请我护送秦小姐去我师门求医,显然同样相信我师父的医术。秦小姐纵不相信我,至少也该相信令尊的判断罢。”
  听宋功勤如此开解,提及她的父母,秦颂眼角眉梢反倒透漏出一丝迷惑不解。宋功勤多少能够体会其中一二——秦颂病笃,若当真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父母怎舍得掌上明珠与自己生别直至死离?偏生还任之与他一个陌生人一同上路,受颠沛之苦。想着想着,宋功勤倒自己愈发肯定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令尊令堂还在等你归家,你须好好保重,定不可辜负他们的殷切期盼。”他道。
  闻言秦颂慢慢垂下眼帘,她原本便是强打精神才勉强与宋功勤说话,此时更是乏力,斜倚在床头,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哑到只剩几不可闻的气音,“尊亲自我出生,便对这一日有所准备。”这如同自喃的话语大约也非说与宋功勤,仅仅低叹自责,“只怪我这不孝子,生得不争气。”
  秦颂平日颇真性情,往往敢于直言不讳,但话又说回,她又十分要强,从未曾以这般缴械投降的态度道出过认命言语。而今如此反常,宋功勤不得不意识到,对方怕是精疲力竭,无力为继,眼见对方已神志恍惚得将自己说错成“不孝子”,他如何再忍心打扰对方休息?
  “秦小姐,你莫再说话,先好生休息蓄养精神。”
  “嗯。”秦颂应得漫不经心,或许根本没听明白宋功勤说了甚么,她也无力动弹,只将额头抵在床栏,虚虚合拢眼帘。
  宋功勤转头望了一眼房间,那对似乎真将自家小姐当少爷对待的心宽仆从果然并未在屋里候着,此时毫不介意地任他一个年轻男子与秦颂独处。而因实在唤不到人,宋功勤痛下决心,迈步走到秦颂床边。
  秦颂一介女子都能有大胸襟大情怀,他如此拘泥礼数,反倒显得虚伪。
  “秦小姐,我扶你躺下?”
  秦颂闻声努力抬眼想要望向宋功勤,她似思索了一番后者的问题,却答非所问道:“你既已现身,怕是除非远走,不然总是暴露。”
  宋功勤眼见秦颂神智不怎么清醒,话也说得不甚通顺,可即便如此,依旧惦念着自己安危,心中不由大为感动。“请秦小姐放心,”他认真说道,“宋某虽不才,自问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小的杀手组织。那日对敌我特地藏拙,‘花上眠’若再来袭,定教他们铩羽而归。”宋功勤这番安抚说辞倒也不算空话。当日他见那杀手不过尔尔,的确留了一手。说来,其实原本他确是颇想试试苗未道前辈传授的那套裂帛十三式,瞧一瞧这剑法威力,然而,之后他不起然想起楚风雅当日炫耀自己左手软剑,说能出其不意时的神气模样,实在是心中思念难以抒怀,不觉便效仿其法。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宋功勤从来没有诗意情怀,直至读懂情爱滋味。
  正当宋功勤心驰神往,素来观察于微的秦颂却是毫无知觉,她痴痴想了片刻,末了不确定地低低询问:“所以,你不准备再离开了?”
  宋功勤点头肯定道:“我既受令尊托付,自当不辱使命。待秦小姐休养好,我们便继续赶路。”
  “你既然决定留下,”秦颂以那低沉耳语声缓缓道来,“便是虚情假意一番又如何……你……别再伤我心了……”竟是一字一幽怨。
  尽管算不得出乎意料,但听得此言,宋功勤依旧心头一震。他不是不曾感受到秦颂情意,许是不愿面对,于是从不去深思。可无论如何,在他心中,秦颂秀外慧中,且外中皆是超凡,她分明不沾烟火,又哪堪凡俗困扰?如此无双人物即便钟情自己,那也定是云淡风轻的浅浅垂青。然而不想,从来含蓄情愫的秦颂在这一刻因着将死的认命无意泄露了自己的心思,霎时云破天开,却原来已情根深种。
  宋功勤受宠若惊,也当真是惊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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