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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涵霜微微顿了一顿，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幽幽道：“那个孩子还未满一岁，他们的生母便死了——是在某个冷雨夜里，被雷劈死的。

　　“他们的爹爹是个十分懦弱的男人，既不忍抛弃这一对年幼的孩子，又不敢忤逆父母之命。随即便在父母的撮合下，又续了一弦……

　　“继母待那一对姐弟非常不好。很小的时候，那对姐弟便要承担很多家务。在姐姐六岁的那年，由于生活拮据，继母遂托付亲戚，将姐姐送去京里，卖入当朝某位权贵府里做丫头……”

　　听到此处，封无痕那双灰黯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抹震愕之色，然而终究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傅涵霜的叙述却并没有停顿，就听她淡然道：“许是上天眷怜，比之那个在家中苦苦盼候姐姐归来的弟弟，姐姐的生活要平静幸福许多。由于勤劳乖巧，她很快便赢得了那位权贵家中众位老爷、太太、少爷们的喜爱，更得到了一位表少爷的怜宠……

　　她的声音再度哽了哽：“但是她的弟弟……却不似她这般好运，在家中受尽了继母的欺辱……

　　“那个姐姐每年除夕回家，都会带许多好吃的给弟弟。然而看着弟弟一年比一年消瘦下去，她的心便如被针砭……

　　“她一直在偷偷存钱，希望能早日将弟弟接来京里……然而……便在姐姐九岁那年的除夕，回到家中探望弟弟和爹爹的那一日，却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小弟弟——那是他们的继母，刚为他们爹爹新添的小儿子……

　　“然而，她找遍了整个家，却都没有找到那个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向父亲问询过之后，从父亲闪烁的言辞中，她才终于隐约猜悉到：那个才仅有八岁的弟弟，竟被卖入村东头那户地主家里、做他的娈童！”

　　她的声音蓦然一窒，隐忍住了充盈在眸子里的那颗珠泪，不让它滑落，颤声续道：“那个地主是出了名有‘恋童癖’的，家中所豢养的娈童不计其数，据说都遭到非人所能承受的折磨与虐待……

　　“闻知这个消息的一刻，姐姐大脑之中一片空白。她不顾一切地推开门，飞奔去那个地主家里，强行要将弟弟带走，却被那些蜂拥而上的家丁捉住，用棍杖将她往死里抽打……

　　“在她奄奄一息之下，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向弟弟……然而那个八岁的孩子在短短的一年间，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那双澄澈如海水的眼睛里覆满了某种深不见底的阴郁……

　　“他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姐姐被那些人往死里抽打，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突然间有些恍惚：她竟然看不懂这个与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脸上的神情，完全猜不懂，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是记得，从自己背井离乡、去京里当别人府上的丫鬟以来，每次见到弟弟，便会发觉弟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阴郁……

　　“然而，便在她以为弟弟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这个没用的姐姐，绝望待死之际，就听那个孩子蓦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是的，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见过那样可怕的啸声：比狼嚎更凄厉，比鬼哭更阴冷……简直就像是来自阿鼻地狱里的声音！

　　“然后，她便在那声刺耳的啸声中昏迷了过去……在混沌之中，她的眼前仿佛被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血色覆盖……一直、一直不停地做着噩梦……

　　“在她绵延不断的梦境中，她恍惚看见她弟弟那张宛如天上仙童一般完美无暇的脸变得狰狞而扭曲，露出一排尖利的獠牙，头顶生出一只狭长的尖角……他愤怒地咆哮着，撕裂、吞噬着整个村庄的人！

　　“依稀之中，姐姐闻到周围一片刺鼻的血腥气……那个漫长的噩梦让她惶恐不已，然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惨死在自己眼前，血肉横飞，而她的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傅涵霜微微阖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茫然望着前方，然而眼里的泪水却仿佛已然干涸：“那个噩梦好长、好长，像是有一万年那么长……当那个九岁的女孩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是一片犹如修罗炼狱一般的惨象——

　　“血——到处都是血，湮没成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死者的残肢碎脏层层密密地堆叠在一起，似乎是在一瞬间被什么极细韧、极锐利的物体凌迟切割；而那些残破的头颅的脸上，都写满一种极度惊怖、骇惧之色，仿佛他们在临死那一瞬间面对的，是从无间地狱里逃脱的魔鬼！

　　“而她那个仅仅八岁的弟弟，便那样呆呆地跪在尸山血海的中央，举目遥望头顶空旷寂静的蓝天，完美无缺的脸上露出一种空洞而诡异的笑容……

　　“整个村子里一百多人，包括他们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居然全都在那一日死光了……只留下了她、和那个拥有着恶魔般杀人能力的弟弟！”

　　说到此处，傅涵霜的声音和身体一起剧烈地战栗起来，仿佛当日那一幕惨象此刻又再度于眼前重现一般。

　　封无痕的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安慰她一般，轻轻握住了她温湿微汗的双手。

　　就听傅涵霜阖紧双目，低声喃喃：“封大哥，你能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吗？

　　“——看着自己的亲生弟弟，就在自己面前，杀死了整条村子里的人，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霜儿。”封无痕紧握住她的手，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仿佛掠过一丝悲悯之色，轻声问：“你当年……为何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就听傅涵霜沉默了片刻，终于摇头苦笑道：“是先生……先生千叮万嘱，交待我绝不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否则，恐将招至杀身之祸。”

　　“柳先生？”封无痕沉吟了片刻，随即缓缓叹了一口气：“那后来，你们又是如何邂逅柳先生的呢？”

　　傅涵霜顿了一顿，再度轻轻吸了一口气，方缓声答道：“那日，我挖掘了许久，才从那片尸山血海中寻找出爹爹那具残缺的尸骨……我埋葬了爹爹的尸骨后，根本不敢为爹爹立碑，便背起神志不清的弟弟，不辨方向地一路狂奔……

　　“奔逃之中慌不择路，我们从某处山崖上跌了下去，随即便昏迷了过去……醒来之时，我和弟弟就已经躺在柳先生的那间草庐里了。

　　“据先生说，那日是他的侍女璃珠与青佩恰好去那附近采药，见我们昏迷不醒，便将我们背了回去。”

　　回忆着那段记忆，傅涵霜本已绝望如死的眼底渐渐有了一丝暖意，轻声道：“先生问我与弟弟因何事而弄至于此，我回想起那日情境，顿时泣如雨下，一时却又不知当从何说起……

　　“先生握住我肩膀，让我倾吐实言，他说他自有法帮我。

　　“我那日初见先生，便觉他天人之姿，必非常人，心中顿生好感。当即将家乡所发生之事择要相告。先生听完后，竟未感到惊讶，只道我姐弟二人有天禀特异之处，并嘱咐我，阿雪年纪过幼，尚无法承受其体内那种独特的力量，劝我许他将阿雪体内力量暂且封印。

　　“我闻听先生之言，心中哀恸不已，当即恳求先生将阿雪体内那可怕力量永远封印。

　　“先生沉思许久后，终于应允我，将他这段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连同那种力量，一并封印住。

　　“然而，阿雪却因此而伤了心智……先生千叮万嘱我，定要好好保护弟弟，万万不得再让他的心灵蒙上一丝一毫的仇恨，否则，他身体里的那种力量，便将再度觉醒……”

　　说到这里，傅涵霜终于再也无法克制，泪珠从那双湛蓝澄净的眸子里不断滚落，仿佛一整个大海的水都凝聚在那双奇特的眼睛里，此际如雨般倾落。

　　封无痕怔怔凝视着她，那双灰黯的眸子仿佛看见了她此刻内心里的所有哀伤。他的手缓缓抬起，一寸寸抚过傅涵霜的脸，拭干了她颊边的泪痕，突然轻轻阖起双眼，向她的唇吻去。

　　傅涵霜的心骤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知道，此刻封无痕由于身中剧毒，因而意识出现了短暂的迷朦。她只需在他头顶百会穴上轻轻一点，便能够唤醒他的神智，他便不会再继续做出这等逾矩之举。

　　然而，看着封无痕那苍白泛青的脸色，她心中却蓦地一涩——

　　是啊，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他们如今有了怎样的身份与立场，在她心目中，他永远仍只是年幼时，那个每日手捧书卷，安静地坐在紫藤花架下读书的、苍白孱弱的少年……

　　她终于轻叹一声，缓缓阖上了双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了两弧颤动不休的剪影，洁白清丽的脸上带着某种祭献一般的贞静、凄苦与肃穆的神色。

　　然而，便在那一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个密室仿佛突然间剧烈震动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封无痕的神智瞬时恢复了清醒。

　　“啊——！”就听耳旁的傅涵霜蓦地脱口惊呼起来。

　　“怎么了？”封无痕诧异地转过头去，轻声问。

　　“封大哥……灯、灯……全都熄灭了！”他听见傅涵霜的声音里透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与惊惧，“还有……”

　　“还有什么？”封无痕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还有，我刚刚在灯火熄灭之前，好像看到……看到地藏菩萨的眼睛里……眼睛里，在流血……”傅涵霜轻轻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攥紧了封无痕的衣袖，颤声道，“封大哥，可是……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这里有鬼气啊……是不是、是不是那只邪灵太过强大了啊？”

　　一言未竟，她的声音再度陡地一颤：“封大哥……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间密室里的温度，突然升高了很多？”

　　封无痕的脸色微微一沉，随即蓦地一变，脱口道：“不好！”

　　他来不及解释什么，揽住傅涵霜的腰，便向门口掠去：“快出去……”

　　然而，便当二人飞身掠至密室的石门旁，封无痕抬手扳动机关之际，他的身子却突地一震！

　　“怎么了？封大哥？”傅涵霜脸色铁青地看着他，胆寒地问。

　　“石门……被封死了。”封无痕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当此情形之下，饶是素来镇定如他，此际亦不由不慌乱了心神，双手不断用力扳动着那个机关，然而面前那座石门却依然是毫无反应。

　　“哥哥……”蓦地，就听幽暗的石室内，倏然间响起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仿佛来自虚无的溟漠中，又仿佛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时空、或千里外的某个空间。

　　“你、你是……”不知道为何，那个声音分明陌生，然而却仿佛透着某种似曾相识般的熟悉，让封无痕的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开两步。

　　“怎么，哥哥知道我还活在人世，不但不为此而感到开心，反而——害怕我吗？”虚空中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那嗓音分明极是空灵温和，然而却隐约透着某种刺骨的幽寒。

　　“你、你是……夙夜？！”一个遥远的名字宛若电光般在心头划过，封无痕惊然脱口，低呼，“你、你还没死？！”

　　“呵呵，我的好哥哥啊……你很希望我死么？”那个低沉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此际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当年娘亲为了让你和爹爹能够有一线生机，不惜抱着我做诱饵，去引开明尊教的那帮人——甚至不惜将她这个唯一的儿子交付给狼群抚养，让我过了整整十一年不人不兽、不妖不鬼、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生活……而十六年后的今天，远方的我活生生地将我的声音传达给你——而我的好哥哥，你竟然狠心诅咒你的弟弟我死吗？”

　　那个声音顿了顿，冷冷讥诮道：“是否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干系，在你心里，便只有你那个负心薄幸的爹爹、而没有我这个弟弟呢？”

　　“夙夜，你方才……说什么？！”封无痕脸色又是一变，本就苍白的面容刹那间变得灰白若死，“你说寒姨当年……当年是为救我和爹，才……”

　　“是啊，莫非我聪明的好哥哥如今连这层也没有想到呢？”那个诡异的声音呵呵笑了起来，阴声道，“你也不想想，你那个号称智绝狠绝、毕生未尝一败的父亲，之所以敢去那敌狼环伺之处单身赴约，事前会不做丝毫准备么？——他就算敢拿我这个拖油瓶儿子的命来赌，又怎舍得你这个亲生儿子命呵？”

　　“这么说来……”恍然明白了什么，封无痕喃喃脱口道，“当年，父亲孤身前去昆仑，用玉麒麟换回我三人性命之前，就已经……”

　　“是啊，我的好哥哥，你似乎终于开窍了呢……”那个虚空里的声音寒声冷笑，“你以为，你那位好姨娘当真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能事前推算出我们有难，恰到时机地赶去救你么？……真是天真的哥哥啊！

　　“不错，我们的好父亲生平负尽天下女人无数，其中便有你的生母。你姨娘是你生母的妹妹，自然对你爹痛恨欲绝……

　　“可是你却不一样！你虽然姓‘封’，身体里却也同样流着来自于你母亲、她姐姐骆妩冰的血！

　　“所以，你姨娘骆晚晴一定会赶去救你，却是要等到你那个混账爹、我娘亲、与我这个拖油瓶的儿子都死光死绝的时候，哈哈！”

　　封无痕的身子一颤，几乎立身不稳。而傅涵霜此际已然恢复了镇定，连忙抬手将他扶住。

　　而虚空里那个阴冷的笑声还在持续。顿了一顿，那个声音仿佛微微叹了口气，憾然道：“我娘亲在那个时候，想必应当已猜到我们的爹爹五脏俱伤，将不久于人世……我娘生性清冷孤傲，宁死也不愿去消受那个与她无亲无故的女人的恩惠——

　　“于是，她便在爹爹陷入血战之时，悄悄离开了他……

　　“据说母亲是明尊教上一代中，灵力最高强的圣女。她将我隐匿在狼窝里，并在我胸口印下了符咒，让狼群将我当成为它们的同类……然后，她便抱着一头小狼，独自去引开那些如影随形的獒犬的追捕……”

　　说到这里，那个沉柔而阴冷的声音终于轻了下去，语音中竟隐约伴夹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哽噎，在这间寂静的密室中听去，显得诡异无比。

　　“夙夜？”就听封无痕突然沉声开口，一字一句问道，“你就在这附近，是不是？”

　　“……哥哥？”那个声音似乎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有些诧异地脱口，语音中微含一丝讥诮，“你如何会有这种猜想呢？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波斯人有一种秘法，可将语音通过法阵、传达至千里之外么？”

　　“不，你就在这附近。”然而，封无痕的声音却是蓦地冷了下去，“你一直就藏身在这间密室里，对不对？”

　　“呵呵，哥哥，你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呢……”就听那个声音冷冷讥嘲道，“倘若我就在你的附近，凭你的剑气，又怎会感应不到我的气息呢？”

　　仿佛也是心存困惑，封无痕突然间沉默了下去。

　　那个声音听他找不到理由反驳自己，不禁有些得意，幽幽又道：“再说，这间密室只有巴掌那么大一块地方，你与你的朋友早就一寸寸地搜查过，又怎会察觉不到我的藏身之处呢？”

　　“……”封无痕目中神光一变，忽地轻声微笑起来：“我倒是感到有些好奇，此刻身在千里之外的你，即便真的能够千里传声，莫非还有一双千里眼？——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此刻所在的具体位置、怎能够如此清楚这间密室的布局？”

　　仿佛被一语触中了某个关键，那个悠然温和的声音瞬间也沉默了下去。就听对方忽地再度轻轻叹了口气，此际已然转变了语气，略带着一丝挑衅地、冷冷地说：“哥哥，你信不信，我不光有千里眼、能够千里传声，还能够千里纵火……”

　　他语音至此一顿，封无痕与傅涵霜面色却是齐皆一变。

　　封无痕凝运真气于双掌，转身去推面前那石门，然而石门却仍旧纹丝未动。

　　便在他心焦如焚之际，就听“铿”的一声轻响——却是傅涵霜再度尝试去扳动那个机关，怎料这一次，面前那扇一直紧闭的石门却霍然洞开了。

　　二人来不及去细想其中因由，当即双双纵身，疾向密室外掠去。

　　——便在二人的身体方腾出密室的那一霎，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燃烧之物在瞬间引爆了，火药气息冲天而起，灼热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

　　封无痕回首盯着身后的密室，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双不可视物的灰黯眸子里——那一刹间，他仿佛看见了炼狱之火在自己面前肆虐地燃烧，而那罪恶的滚滚火浪之中，一个金发少年正从火海里向自己缓步走来；一张狞恶的鬼面覆住了他的面容，唯独那一双象征着黑夜与黎明的一蓝一黑的眸子，在凄艳的火光下，却显得那样的刺目惊心，带着永生无法弥息的阴郁、怨怼与幽毒，冷冷盯着自己——那种感觉就仿佛一条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