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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雪-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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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爷听见他如此见外的称呼，不由微微皱起了眉，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梦昭一眼，而后者只是低下头了去，许久再不发一言。
在这对舅甥的对话之中，封无痕的目光一直随意地朝外四处张看着。到了别人府上，他居然也不知道解剑。此刻看着在回廊里东转西绕摸不着方向的傅涵霜，忽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竖子无礼！”琼阙此刻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火气，蓦地长身站起，然而一句骂喝声才方冲出口，眼角余光却督到九王爷那副不喜不怒的漠然表情，立即忿忿地将未出口的责难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是我请他来的。”九王爷用眼神喝止了琼阙，目光这时才终于落到封无痕身上，淡然笑问道：“你便是昭儿时常跟我提起的那个很有趣的朋友，封无痕？”
封无痕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坐在厅中主座上的九王爷脸上，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你是天山剑圣门下的弟子？”九王爷的目光由他的脸上，落到他腰间那柄样式奇特的古剑上，幽幽问。
封无痕也将目光垂落在自己腰间这柄佩剑上，微然一笑道：“九王爷好眼光。”
“也没什么好的。”九王爷此话不知是在自谦，还是不屑听封无痕的夸赞。顿了一顿，就听他淡淡说道：“我尝听闻，这世间上唯有天山剑圣一脉，可以不必拘守俗世礼法——因为你们有那个资格。”
九王爷这句话说得冷冷淡淡，与其说是在夸赞，听在耳里却更像是讽刺。
封无痕却并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王爷过奖了。”
方梦昭解下佩剑后，这时也在封无痕身侧落了座。就见九王爷定睛端详着封无痕腰侧那柄长剑，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道：“传说天山剑圣门下的佩剑，都是以天山冰池下的寒珞玉魄淬炼而成。”
封无痕颔首笑道：“王爷好见识。”
就听九王爷微微沉吟了一刻，又问：“你手中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祭雩。”封无痕手抚长剑，一字一顿回答。
“祭雩？莫非令师有意让你继承他的衣钵，救济世人？”九王爷闻言，眉间不由浮起了一抹惊异之色：眼前这位玩世不恭的少年，怎生看去，都绝无法让人将他与剑圣一门联想到一处。
然而事实上，他也从未见过剑圣。所以剑圣该是何样，他其实也并无所知。
封无痕听完九王爷的这番问话，容色间似乎也颇有了几分惋憾、自嘲之意。便听他轻轻叹息道：“可惜在下一介庸人，有愧恩师教养。只愿一身自在，天涯海角逍遥来去；既没有救世之意，亦不曾有过救世之行。至于家师将此宝剑传与在下的原因，实是因为……咳咳，因为家师膝下，至今就唯有在下一个不肖徒儿……哎。”
一语方罢，便见琼阙那双墨豆般的小眼睛里立即闪过一丝鄙嘲之色。
而封无痕却仿佛还不识趣一般，故意与他那张又肥又胖的丑脸对视，似乎分毫感觉不到对方目光里传来的恶意一般，眼里犹自带着几分玩弄意味。
琼阙发现自己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这个人，当即竭力压制住心头的怒气，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殷情，转过脸同九王爷提议道：“王爷若是暂无其它事情要吩咐的话，琼阙这便安排琼珏带方捕神与封少侠去挑选厢房了。”
九王爷没有答话，只是捧起一旁的茶盅，浅浅呷了一小口茶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茶水早已冷却。
“等一下！”便在琼大总管领着封无痕与方梦昭二人去挑选客房之际，就见封无痕突然在回廊下顿住了脚步。
另外二人当即也停下脚步，随他一起转过头去。却见不远处，傅涵霜仍径自被困在王府诺大的花园迷宫里，从月牙形的石拱门洞中穿出去了又再度摸进来，正自不辨东南西北，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笨女人啊……”封无痕啼笑皆非地自语道，“她在自家府上，会不会也常常迷路呢？”
“你爷爷的！”就听远处，傅涵霜突然在那边烦躁地跺脚大叫起来，“这王府的人都死光了么？怎么连个问路人都找不到！”
“云少夫人！”封无痕终于忍住笑，远远地朝她招了招手。
傅涵霜闻声立即回过头来，愤愤地白了封无痕一眼，两手叉着腰，大步走了过来，含怒指着他：“你早就看见我了，是不是？”
“是。”就听封无痕低声回答，有些无辜地苦笑道，“可是在下还以为云少夫人正在这王府里头游赏风景，不忍心打扰了您的雅兴，故而才没出声唤住您。”
无视傅涵霜忽青忽紫的脸色和那凶神恶煞的目光，封无痕径自摇头说道：“哪晓得堂堂御赐的‘慧贤夫人’，竟会在人家王府里头迷了路……”
“封无痕，你还说！”傅涵霜边说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掳了掳衣袖，一副作势要扑上前打人的姿态。
封无痕终于嬉笑着闭上了口。就见琼大总管在旁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终于上前一步，挥手请道，“云少夫人，这边请。”
傅涵霜终于不再去看封无痕一眼，径自跟随琼大总管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而封无痕与方梦昭相顾对视一眼，均皆忍住笑，叹息着跟上。
**************
入夜后的京城，人声俱静，唯有某些富贵商贾的府邸里仍旧歌舞彻夜，弥漫着醉生梦死的气息。
大胤天禧年间，算不得清平盛世，当今皇帝在位虽无政绩，亦未见得有何太大过失。然而边关仍旧年年开仗：北有匈奴进犯；东有倭寇横行；西有敦煌、回鹘、波斯诸国虎视眈眈。边关百姓人人自危，然而遥远的京师里的富商百姓、王孙贵胄们，仍旧耽溺于安乐之中，平稳度日——毕竟边关那些鲜血与战火，距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
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而绯雪阁便是朱雀大街上一颗仿佛永远不会黯淡的夜明珠。
时近深夜，绯雪阁里的宾客们都早已拥着美人入房缠绵去了。而傅凌雪一个人怔怔坐在大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望着越来越清冷空寂的大堂，轻轻绞着自己的衣袖，闷闷地不吭一声。
“呦，这不是小雪吗？”一个头戴金步摇的姑娘倚靠在一位客人怀里，临上楼前故意走过他身旁，轻笑着讥讽了一句。
这个姑娘名叫牡丹，是绯雪阁里嘴巴最快、话最多的一个*。
傅凌雪没有答话，只是径自侧开脸去，避过对方满含嘲弄的视线。
“呦，小雪今天大喜之夜，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开心嘛，连牡丹姐姐也不理了？”
牡丹还待继续揶揄，一旁的客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推了推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抱怨：“好牡丹，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你再跟这个小白脸在这里啰嗦下去，人家可要吃醋了。”
“你啊……”牡丹佯怒地回首掐了一下那个男客人的脖子，声音酥媚入骨。谈话声中，那两人已相携入房去了。
从楼上不断传来的暧昧低语搅得傅凌雪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烦乱——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孩子的心智，然而毕竟是少年人，血气旺盛，如今情念初动，此刻想着那个喜欢的美丽姑娘就躺在自己房间里，心中不由得砰砰乱跳，躁动不安。
然而他还是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又自斟了一杯茶水，咕噜噜抱着茶壶一口饮尽后，突然，就听楼上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响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不意间跌碎了。
然而，傅凌雪心中却是咯噔一跳，蓦然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循着那声音抬眸望去，却见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那个神秘少女的房间。
未及多想，傅凌雪便霍然长身而起，疾步奔上楼去，推开了冷汐昀的房门。
冷汐昀此刻正匍匐在冰凉的地砖上，大半个身子无力地倚着身后的床架，纤秀的眉头紧紧拧锁在一起，抬手按紧了自己的胸口，有细密的汗水从她清丽的脸上长滑而落。
“姑娘！”傅凌雪颤声惊呼道，急急上前一步，将她扶住。
“姑娘，你怎么了？！”傅凌雪俯身查看着她的身体，脸色却刷地惨白若死——
有殷红的鲜血，从冷汐昀胸口不断汹涌而出，转瞬便洇透了她绯色的衣衫。
“姑娘，你别吓我啊！”少年脱口低呼了一声，那声音里已然透出了一丝隐约的哭腔。
却见冷汐昀这时方从他怀中缓缓转过脸来，反握住他伸来的手，指间一片冰凉。然而少女的声音却是极其镇定的，仿佛竭尽了全力，才将话语从苍白的唇角一字字吐出：“傅……大……哥……”
那是傅凌雪十九年荒芜的人生里，第一次听见有人叫他“傅大哥”。
也是傅凌雪十几年近乎虚无的茫昧记忆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被一个人在意着、需要着……
那个瞬间，某种奇特的冲动充塞了傅凌雪的心扉。然而，混合着种种欣慰、忧伤与恐惧的纷繁情绪随之叠涌而来，几乎揉碎了他的心。
傅凌雪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尽量压轻了声，以免遮住了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她耳旁柔声说道：“姑娘，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柳先生……他无所不能的，一定、一定救得了你！”
“柳先生？”就见冷汐昀轻轻抬起双眼，恍惚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虚弱地喃喃：“可是……可是住在京城南郊五十里外……那片竹林中的……柳千寒……”
“是啊！原来姑娘你也认得他，那真是太好了！柳先生他一定会救你的！”一言未尽，傅凌雪已抱着她推开房门，疾步奔下楼去。
然而，方奔到绯雪阁的大门前，他的脚步却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拦阻住。
“让开！”傅凌雪抬眸瞪着那个拦住他的打手，第一次用一种从不曾在他口中出现过的凌厉语气冷冷喝斥，“她今夜不是我的吗？！”
“她就快要死了，你们让开！”
不待那些打手答话，傅凌雪已抱着怀中少女，疾步从他们身旁掠过。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太过激动，他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将那些打手们纷纷冲撞在地，挣扎了半晌，方才爬起身。
几位打手面面相觑，凝视着那个身形迅速模糊在昏暝夜色中的少年，一时均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空阔的街道上，傅凌雪抱着冷汐昀纵足疾奔。
恍惚之中，她能感觉到自那个少年手掌心中传递来的力道与热度，仿佛正在一分分为自己注入生存的勇气。
……那种感应，竟是透着莫名遥远而熟悉的气息。让她依稀觉得，自己仿佛还停留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时空，躺着那个人的怀里……
疼痛宛如山岳般压迫着她的神经，颠簸之中，却觉一阵清冷的风骤然拂过眼前，瞬间吹散了她的意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 薄霜庭院怯生衣
浪子的剑，是他们心里的那道胭脂痕；浪子的情，是世上最醇浓的相思酒；浪子的笑容，是世间最无情的毒药。
**************
今日琼阙心情颇为不快，用罢晚饭，琼珏为封无痕三人安顿好了厢房后，便怏怏告退而去。
然而，不知是否由于在别人府上住不习惯，此夜，傅涵霜静静躺在床上，默然望着窗外夜色，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直至外面长街上“笃——咣咣”的锣梆声响起，才蓦然醒起：此刻，已过了三更天。
傅涵霜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执着入眠，径自起身披上衣裳，剪亮了灯台上的那盏十五连枝錾刻莲纹鎏金铜灯。随即独自在窗前坐下，在灯光下轻轻抚摩着掌间那些细密繁乱的纹路，目光惝恍迷离。
微弱的灯焰在从窗隙间吹入的夜风下明昧摇曳，掌中那细繁的纹路，仿佛久远以前封存于心湖深处的、那纤纤缕缕的秘密，在明灭的光影之间，漾开了一圈圈细碎的波纹，将湖底的一切映照得若隐若现……
傅涵霜轻颦翠眉，缓缓抬起脸，目光仿佛无意般，落在对面那间厢房上。
对屋此时灯烛已灭，隐约能听见那个人轻微的鼾声。那扇黑黝黝的窗口，仿佛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莫测的光芒，盯着她此时每一个微妙变幻的神情。
傅涵霜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从窗前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深深凝望了对面的房门一眼，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自她晶眸底流转而过，终究只散作唇边那一缕轻微的叹息，融入正月冰冷的寒气里，杳无痕迹。
傅涵霜漫步于琼剑阁内，举目遥望头顶天穹，只觉夜空里仿佛依稀笼了一层灰翳，隐约有将要落雪的迹象。
白日在这座阁楼里转得晕头晕脑不辨方向，然而到了夜间，仿佛视觉与灵觉反倒变得特别敏锐，傅涵霜只在楼中转悠了几圈，余光便瞟见地上一座高大建筑物的影子，不由抬眸望去，就见一座巍峨宏伟的楼阁正矗立在眼前，高高的匾额上用金漆书写着三个草体大字“万刃堂”。
守夜的下人们此刻早已经返屋歇息，即便连琼剑楼的重地万刃堂前，这时业已再无下人看守。
正月的夜晚，霜露寒重。走到万刃堂前，依稀便可听见由门内传来的阵阵低鸣——那是这些神兵利器不甘于长眠在这间静谧的阁楼内，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嗜血的呻吟……
傅涵霜自幼便患有喘疾，站在那扇乌檀木雕花大门前，只觉门内充斥的无数戾气，尽皆化作了森凛的寒意，透衣而来。她不由轻掩住口，低低咳嗽了两声，顿时后悔出门前没有多加上一件风氅。
然而，傅涵霜记起方捕头似乎曾说过，这座万刃堂的地底，藏得有间巨大的暗室。毕竟好奇心作祟，忍不住便想进去一探究竟。
漆黑的夜幕下，月光疏淡，树影浮动。青衣女子缓缓抬手按上面前那扇沉重的乌檀木门，就听“吱嘎”一声悠远而沉闷的声响中，大门徐徐洞开。
然而，便在她方要一脚跨入门槛之际，眼神却陡地凝顿在漆黑虚空中的某一处——
就听她蓦地脱口惊叫起来：“有——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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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喊贼的尖叫声将封无痕自睡梦中惊醒。他极不情愿地从暖榻上披衣起身，套上床底的长靴，推门走出。却见楼里的下人们此刻都纷纷手执着灯笼火把，从各个方向聚涌而来，正一齐向着琼剑楼中收藏兵器的万刃堂方向狂奔而去。
封无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手捉住了一个正提着风灯从他门前经过的下人，掩口打了个深深的哈欠，方声音含混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下人猝然被人捉住，身子不由得一阵抖索，待将手中风灯移近对方脸旁，瞧清楚身后之人正是封无痕后，方手抚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封大侠啊？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活见鬼了么？”封无痕苦笑着接口，随即又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方懒洋洋地问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啦？”
“万刃堂、万刃堂出了贼！”就听这短短的几个字被那下人说得结结巴巴、一惊一乍，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讲得就好像他亲眼见到了那个贼人一样。
贼。这个字眼让封无痕的神智顿时稍微清醒了一些，眼见那下人又急着要转身去捉那“贼”去了。封无痕立即又一把将他拖住，低声问：“你见到那个贼人的面目了？”
“没有！”那下人回答得响亮。
封无痕顿时苦笑不得，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又问道：“那么，那个贼人究竟是谁先发现的？”
“好像是……是云家的少夫人。”那下人被他强自拉扯住，刚回答完这句话后，便挣脱了封无痕的掣制，提稳了手里那盏摇摇欲坠的风灯，飞也似地朝着万刃堂方向奔去——“捉贼”去了。
封无痕啼笑皆非地看着一群群下人从他眼前提着风灯飞快地跑过，顿时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尚未完全清醒的脑袋，随即无可奈何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现在真的有种想要立刻爬回床榻上，钻进被窝里，继续陪周公喝茶的冲动。
然而，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仿佛突然被抽净了所有的精神力气一般，他闷闷地系好腰带后，才不紧不慢地随着那些下人一起，朝着万刃堂方向疾步行去，口中不禁闷声低估了一句：“这个笨丫头，这厢究竟又闹出什么蠢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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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傅涵霜就站在万刃堂外，而那个“贼”就站在她的身侧。是个女贼。
二女此刻相互对峙着，却是谁都没有稍动一下。
显然，这个女贼是个轻功绝顶的高手，否则傅涵霜也绝不可能在外面守备森严的琼剑阁内看到她。
可是看这女贼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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