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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青 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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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债主把东西搬光了,就李家大院还讲个积德积善。”姜圣初忽发奇想,“我说香嫂子,你就带着孩子上李家去帮几年工,求老爷太太把旧帐给免了吧。真说起来,要施舍也只有他们施舍得起!”

  张仁茂不理睬姜圣初,他反对这个主意:“香嫂子,你听我说,一个小镇养不活一个刺绣手,能有几户人家讲究这些?还是让大家多少给你凑点本钱,摆个小摊,那才是个长久之计,能赚一点算一点,如果有针线工夫,也误不了。欠下李家的帐往后再说吧,现时并不兴卖身为奴的,你不用去帮什么工。”

  “这寿屏你先接下来,如果要在你孤儿寡母身上扣账,还不如让他李家拿刀来取命!龙嫂,你先拿这话去回李家大院吧。”吴枣秀愤愤地说,“绣好了,交我给你送去,取来现钱做点小本生意正好。”

  “你有那面子?唉,别这么说话呢。。。 ”黄大香不由叹息了一声,“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虽然欠债不能让我偿命,但这债我也不能赖。说实在话,即使他们肯施舍,我也不愿。为孩子想,我不能欠下来生债,造下子孙孽,这事我反反复复想过了。。。 ”

  黄大香说到这里,心情沉重起来,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好,秀妹你真愿给我去说,便托你了,我只求他们宽限一时,你就说我家在乡下还有两间旧屋可以作抵押。所欠债务我总会还清的──可他们一定要扣帐呢,你也就别说多余的话。。。 我打算先把房子卖了!”

  说到这里,黄大香的心碎了,眼泪洒落下来:“几个破败祖业的人不被世人笑骂?可我是没有法子了。。。 到这地步,就让我到阴间地府去赎罪也好,只求天地祖宗保佑我这孩子,让他长大成人。。。 ”

  见着这情景,在场的人都一阵心酸,真希望立时有神灵来搭救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

  原来,神灵是人们生命旅途*有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它也象征了人性人情中最可宝贵的良知与善性。因此,神灵是永远不可能被强权消灭掉的!

6
夜色深沉,漫空飘飞的雪片笼罩着迷茫的小镇,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更鼓已经敲过了,远近只有一两点昏暗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狭长的街道像一条灰色的长蛇。

  张仁茂是个夜游神。侄子张炳卿刚满十六岁,张家那个卖竹伞、竹凳、竹筐等器物的小店铺便听任他守着。张仁茂自己则做些上门工夫,如果遇上话语投机的主家,又有两杯烧酒落肚,就往往忘了回家的早晚。

  今晚,张仁茂又有了些醉意,用竹竿横挑着几件做竹器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冰棱雪水走来。在寒风里,他拉长声音随口哼唱着:

  “我生来本是棵路边草,

  车轮子压得碎,

  马蹄子踏得倒,

  小孩子割下去当柴烧,

  只有那泥泞里的根蔸烂不了,

  年年见风发苗钻出来看世道!”

  在街口的亭角下有盏小油灯照着个小摊。小摊上只有几个货盘,里面盛着些蚕豆、花生、瓜子。黄大香守着小摊,用一块围布盖着双脚,头上顶着件衣裳,上面落满了飘转进来的飞雪,行人很少了,她便就着豆油灯做些刺绣工夫。

  “这么晚还没有收摊?让我来帮你吧。”张仁茂在亭子边站住了。

  “啊,仁茂伯,”黄大香连忙把踩在脚下的小火笼提上来,吹了吹,递过去,“还有点火星星,暖暖手吧──那边赌场的灯正亮着,还没散局,我得再等一会儿。”

  张仁茂朝赌场那边看了一眼:“天不公,地不道,有人哭来有人笑──听过这戏文吗?”

  黄大香觉得张仁茂是有些醉意了。他平时也常这样信口编出些戏文来唱。黄大香便抓起一把炒蚕豆说:“吃点,烘炒得还好──放下器具,进里面坐一会吧──外面雪大。”

  “不了,”张仁茂没放器具,没进亭子,也没有走,顶着檐口上飘飞下来的雪花站着说,“不是说人的食禄都有个定数?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吃过了头要短寿──他对我从来不肯开恩。”

  黄大香知道他爱讲这种逗笑的话,也就说:“吃吧,几粒蚕豆短不了多少寿──你那酒不能少吃一点儿?能改这毛病,说不定老天爷还会给你增寿呢!”

  平时,黄大香也劝张仁茂少喝些酒。她是好心,很担心他招惹灾祸。对此,张仁茂照例是一笑,接着把话扯开:“好吧,吃就吃,吃倒了这小摊让你哭天去!”

  张仁茂一手接过蚕豆来,吃了一颗又一颗,象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

  “外面站着冷,容易伤风呢。”黄大香说。

  “一点不冷,正热着。”张仁茂吃光手上的蚕豆,准备走了,“饿鬼吃蚕豆,说味道好──日后结账吧!”

  “这也要结账的话,我欠你的可算不清呢!” 张仁茂听了黄大香这话只一笑,便转身走了,黄大香拿起针线活坐了下来。

  张仁茂走了十几步,又折转身来回到小摊前:“香嫂,我跟你说,你别再打听你男人的消息吧,你等不到他了。”

  黄大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是听到什么了?”

  “没指望啦,他早已经死了!”张仁茂说,“当时我没敢告诉你。”

  黄大香没有出声,并不十分震惊,但眼圈还是红了。

  黄大香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张仁茂在外地曾经见到过她丈夫。

  那天,他们二人意外相逢,在饭店里吃了饭,喝了酒。张仁茂说了许多话,劝她丈夫回家,可她丈夫只摇头叹气,最后才说出了真情:他已经入赘到一户小有家业的寡妇人家,他再也无脸回来见乡亲,只能作异乡之鬼了。他不肯说出住址,并嘱托张仁茂千万不要把见着他的事告诉黄大香。张仁茂讲了黄大香母子遭受的苦难,还拍桌打椅地大骂了这个负心人一顿,只差没有打他,可他抱头不语,最后分手时,他仅说了一句:“我在她母子跟前丧了良心,你让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去还这笔孽债吧!”

  这些情况是张仁茂酒后说出来的。随后,当黄大香几次去追问他时,他又一字不吐,只说那全是胡话,信口瞎说,因为他相信黄大香定会是秦香莲那样的女人,一旦下狠心,千里万里也会去找的。

  可实际上,黄大香后来失错也再没有向张仁茂问起过有关丈夫的事了。她想通了,既然丈夫抛弃了她们母子,又入赘了人家,那失去的一切便很难找回来;即使能找得回人来,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他的心来。而且,她也理解丈夫有难言的苦衷,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丈夫大概通宵未睡。第二天,当她发现丈夫睡的枕头湿了一截时,她就感到大事不好,丈夫这次出门恐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已经偿清了丈夫绝大部分的欠债,当初却差点要了她母子的命,既然这难她已经遭了,这苦她已经吃了,只要人不死,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丈夫不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强求?即使回来了,让他感到负心负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她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儿子了。这会,张仁茂突然告诉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进一步去追问,她知道这是张仁茂不便说他男人已经决意背弃她们母子,所以,她只说了句:

  “死了?唉,全都是命呢。。。 他死了也免得我们两处相互牵挂。。。 我不想他了!”

  张仁茂没料到黄大香竟有如此的平静。他了解这对夫妇日子一直过得很和睦,平时从没见过有一句半句的争吵。现在看来黄大香是全知底里:丈夫绝情,妻子已无意去深究丈夫的死活。黄大香是个明白事理,也能够认命的人。

  “香嫂,你能听我一句话便好:我看你们母子太难熬。女人总不比男人,往后的日子还长。”张仁茂见黄大香做起了针线活,象往常一样不想听他这话,但还是说了下去,“我看李松福这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心地很好,这些年来,手头又宽松了些,你若愿意和他一起过,孩子是决不会遭到嫌弃的。”

  黄大香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了张仁茂一眼,仍又低垂下去:“你们都是好心,我知道,可这事。。。 ”

  黄大香摇了摇头,便不肯多说话了,她也说不清。她只是感到,孩子的命运已经给了她,她只能与孩子同呼同吸,她不能把这抚育孩子的责任再交给别人,即使是人人都说好的男人。她深怕有个三差两错,苦了孩子。她现在已经铁下心来,只打算尽她做母亲的心意了。

  “你家华玉谁给照看呢?”黄大香问,她决意岔开话题。这华玉是张仁茂的小侄女,与石贤大小差不远,一直寄养在乡间的亲戚家,最近才接回来。

  “让她哥哄着在家,该睡下了。”张仁茂知道黄大香是那种主意一经打定便万难说动的女人,他只得再次收起了这种劝说,“我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收摊吧,天太冷。”

  “好呢──”黄大香目送张仁茂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夜中,再看看小火笼,火已经全熄了,便自言自语,“这赌场今晚怎么还不见散?”

  这时,吴枣秀帮着收摊来了。她一跨进街亭,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叫嚷着:“好冷!我在屋里还挺不住,你在风口里怎么捱?这么晚了,赶紧收摊吧!”

  “石贤没闹吧?”黄大香问。

  “能不闹?与国芬这小蹄子闹了半夜。我给了国芬一巴掌,石贤也识了颜色,这会才睡下了。”吴枣秀说。

  这叫吴国芬的,是吴枣秀娘家的侄女,因父母都死了,无处收容她,吴枣秀只得带她进了姜家。黄大香责怪吴枣秀说:“你也太狠心,十来岁的孩子,就你这个亲人,你打她作什么呢?”

  “哟,我们家还养得出千金小姐来?兴不得娇惯。”吴枣秀一边收摊一边说,“哪能人人都像你?石贤哭一声就痛到你的心头上,他闹翻了天,你也不肯用指甲弹他一下。我只愁你再嫁个男人,这拖油瓶可没处供,除非是。。。 ”

  “我不说嫁人,还兴谁把我卖了!”黄大香听多了吴枣秀那种快言快语,有时也回她两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天闹翻,你这话不是说得过分了么?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娘身上的肉啊!”

  “糟了,这话得罪我香姐姐了!”吴枣秀收好了摊,杂七杂八的东西凑起来也不过一挑子,“以后我可再也不敢说你那小祖宗半句了──回家吧。”

  黄大香还想等一等。果然,赌场的顶楼上推开了一扇窗门,探出一颗脑袋喊着:“香嫂子,来两斤花生,两斤蚕豆。”

  “来了!”大香嫂应着,赶忙到挑里取秤。吴枣秀把两只货盘一叠说:“我去送──过什么秤?多少都吃得了,他们的钱反正是无爹无娘来的,没处花。”

  黄大香见吴枣秀不由分说,便依着她,只交待:“千万别得罪了人,你那嘴。。。 ”

  为那段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线,吴枣秀不但把黄大香埋怨了一通,也把龙嫂怪罪了,说她傍着有钱人说不出一句公道话,还让龙嫂捎话给墨小姐,说越有钱,越算计,人家说抵工价你就能抵工价么?既知道绣工不错,真肯给钱便大大方方给呀,还用得着问多问少么?这是能少给便少给,能不给便不给,真精!

  吴枣秀总是整日里怨天恨地,郁气不发,她说这些没来由的话显然过于激愤,黄大香自然不会让龙嫂去传这些话,她只是担心着吴枣秀这张嘴会在什么时候惹出祸端来。

  “我就是这么张嘴,咒他们吃了烂肠烂肚去!”吴枣秀走了。

  为了不让油灯白亮着,黄大香又抽空拿起刺绣工夫,等着吴枣秀的回转── txt小说上传分享

7
吴枣秀为人心直口快,敢做敢为,模样又长得俊秀,眼角稍稍上挑,目光闪亮,她说起话来眉黛一飞一落,伶牙利齿地让谁都插不上嘴。做什么要紧事时,她手脚干净利索,常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可遇上不想作的事,你也别去拉扯她,弄得不好,还能让你张得开口合不上嘴。黄大香却对她的赤心相助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上次她自告奋勇为黄大香去李家大院送绣好的寿屏,果然取回了三十块银元。旧债虽然仍欠着,但给黄大香暂时保住了乡下两间旧屋的祖产,也有了这摆小摊的本钱。

  这件事说起来又多少反映出吴枣秀那种破罐破摔的生活态度。她年纪轻轻落入了一个暴戾险恶的生活环境里。她不肯屈服,但要跳出这个环境又几乎不可能,因此,对任何招惹她的人动不动就泼命,即使不招惹她,她对那些日子过得比她安闲自在的人也常常不平不服:天生只他们是人!

  吴枣秀第一次踏进李家大院那张花岗石槽门,一条滚壮溜圆的大黑狗窜了过来,不意间吓得她连退两步。幸亏那狗用铁链锁住了。吴枣秀拾起一块砖头正要砸过去,恰巧主人出来了:“打不得,打不得呢,好妹子你就别与它计较吧。”

  这所大院的主人叫李寿凡,四十多岁,人称寿公。他是老大,也有人叫他大老爷的。老二叫李德凡,进过洋学堂,现时正在军队里供职,因常年在外,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大官而已。李寿凡这个前清总督的第八代子孙,生来是个懒散乡绅,他吃喝玩乐了大半生,也通点诗词书画,但那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他平时待人十分和气,不失夫子遗风。他笑着问吴枣秀:“你是哪家府上的?有何贵干呀?”

  吴枣秀当然认得他,但他却不认得人,那就不必跟他必废话了,只说:“寿公,我给你家送寿屏来了,可这工钱是要现付的啊。”

  “好的,好的,工钱自然要现付的,你送进去吧。”李寿凡满口应承着。

  “你看也不看,让我送给谁去?”吴枣秀问。

  “不用看了,好,好!你是不知送给谁去?那,那是谁让你绣的呢?”李寿凡打量着吴枣秀,“你叫。。。 啊,你是姜家的新媳妇吧,不错。。。 你就进里面去,先问问太太吧。”

  吴枣秀对“新媳妇”几个字很反感,她虽然结婚不过两年,可丈夫死去也快一年了。她这种人的命运是不被世人关注的,她懒得答话,转身向里面走去。

  吴枣秀走过好几个天井和回廊。这所经历了两百多年风雨沧桑的旧宅院已经显现出它的陈旧和破落来了。那森然肃穆的气氛已不复存在,只留着一股逼人的幽冷空气。尽管主人作了许多修补点缀,摆上了一些时髦器物,如壁钟、油画之类,然而,在这古旧的框架中却显不出多少生气来。可是,在吴枣秀的眼里,则是另外一种感觉:它的庞大幽深,它的五花八门,它的拐弯抹角,比之她自己那低矮破旧,阴暗潮湿的居住环境实在有着天壤之别,这又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妒恨──人世间的富贵让这些人享用尽了!

  在一张“月光门”前,有人叫住了吴枣秀。吴枣秀说明事由后,那个人叫她等着,拿着寿屏进后院去了。

  吴枣秀很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出来说:“寿屏太太给你收下了,让你去账房结账。”

  “可说好了付现钱的。。。 ”吴枣秀想问个明白。

  “谁会少了你的钱,”那人几分鄙薄地丢下一句话走了,“账房在那边!”

  吴枣秀按捺着火气去了账房。果然,没说上几句话,她便和管事的争执起来。

  “欠下的债就不是钱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帐房先生好些不耐烦,他合上了账本,“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

  “刚才寿公还说了付现款,怎么到你这里便变了卦?”吴枣秀挡在账房先生的面前,“不付现钱,你去给我把寿屏取回来!”

  “我去取回来?笑话!你说让我去取回来?真是笑话!”账房先生起身欲走,“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你不给现钱便退回那寿屏来!”吴枣秀又向前逼近一步,不让账房先生走。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帐房先生气呼呼的,“没见过你这种女人!”

  “我这女人怎么了?偷你了?抢你了?”吴枣秀也冒上火来。她不了解“岂有此理”这词是什么意思,从那管事的态度上看,肯定是句骂人的官话,她便毫不畏惧地还击他,“你才岂有此理!寿公说‘好好好’,你却凶神恶煞,门口的那条狗寿公能喝住,可你比狗还厉害!”

  “你骂人?混账!”账房先生气急败坏,举手欲打,见吴枣秀那拼命的架势,又怕丢了体面,便放下手来,转着圈圈,“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你反了不成!”

  这时进来了一个人,叫田伯林,吴枣秀认识他,他是小镇上的保长,也是李家大院的女婿,在街面上常能见到他点头拱手,笑脸迎人,人们都说他是个“和事佬”,什么人对他都生不出太大的恶感。

  “是姜家二媳妇吧?这里可不是个吵架骂人的地方呀,”田伯林笑着说,“原来是香嫂子让你送寿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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