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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_时镜-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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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危笑笑说:“不知道,你又在怕什么?”
  姜雪宁强作镇定:“我没怕。”
  谢危便伸了手,顺着她下颌,慢慢搭在她颈侧,微凉的手掌紧贴着她清透的肌肤,感知到那涌动的血脉,平淡地道:“撒谎。”
  姜雪宁悚然,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微敞的领口压紧,朝着后面退去,甚至带了几分薄怒,色厉内荏地道:“你有病啊!”
  谢危却无话了。
  他果真没有再去看雪,只是轻轻靠在洞壁休憩。
  刚开始,姜雪宁还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原本在自己梦中偶尔会响起的压抑着的咳嗽,原来并不是梦。
  谢危开始咳嗽。
  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苍白下来。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块獐子肉。
  也是这天,她将雪装进水囊化掉后,递给谢危,而他没有准确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宁觉得有寒气朝自己骨头缝里钻。
  谢危那双眼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现在我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够聪明,就该带着东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远远的。”
  姜雪宁想,这人怎么这样?
  她不敢泄露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道:“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谢危又咳嗽一声,唇畔的笑意轻轻漾开,道:“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至少好过沦为人手中的筹码。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宁却恍恍然如在幻梦之中,看着眼前平静又平凡的这个人,竟觉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了上来,将她填满。
  这是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谢危。
  可怎么会呢?
  谢危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于是转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头刮面的寒风一吹,那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谢危从始至终坐在那边没动,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将其轻轻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过不久,脚步声便重新临近,进了山洞,她冷冷地说:“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阳,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了。”
  谢危几不可察地一笑,又怎么会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阳,雪还堆了满山,接下来的日子才难过。
  姜雪宁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谢危那番话。
  从这一天开始,由她来烤吃的。
  只是有时过火,有时不够,总要折腾上好几趟,才能顺顺利利吃到嘴里。
  谢危并不抱怨。
  但也许更是没力气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气越来越冷后,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末了有些烧起来,一闭上眼,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当道。
  一时是那些关押在一起的孩童们天真恐惧的眼,一时是平南王与天教逆党耸峙如山的刀剑……
  那妖道的脸孔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
  他们将他绑到了城墙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图以他的性命要挟城下退兵。
  然后便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
  有谁在冥冥中呼喊着他。
  于是他朝着那边走去。
  可又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死死地将他拽住,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锅里,他好想大声地叫喊出来。
  救我——
  然而天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他像是一只徘徊的游魂,顶着终将毁灭的躯壳,挣扎出满身疮痍,却凭着那口气藏在暗中窥伺!
  一个声音从茫茫大雾的深处,焦急地传来,对他喊:“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藏在黑暗里,桀桀怪笑:“你早该死了!这样苦,这样痛,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梦中逡巡,从他躯壳深处生长而出,如同一张巨网捆缚了他的心魂。
  他没有刀,没有剑。
  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境地里,一只冰沁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危感觉到了一阵战栗,终于从那压抑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姜雪宁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脉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变化?一时心跳骤停,惊呼了一声:“你醒了?”
  他手指太过用力,抓得她生疼,于是稍微用力地挣扎起来。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你去哪里?”
  沙哑的嗓音低沉极了,听得人心惊肉跳。
  现下正是夜深。
  他们捡来的柴禾即便省着烧,到这时候也不剩下几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极了。
  连他们的轮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从姜雪宁心底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锁住了自己,却镇定地道:“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谢危说:“你是小骗子,撒谎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缝,强将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平静如深海的瞳孔深处却隐约蕴蓄了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他掐住她下颌,用力地、惩罚似的吻了过去。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着那一股鲜血的腥甜深入,逼迫着她的舌尖,带着一种释放的极端,让她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
  姜雪宁被他吓住了。
  黑暗里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临下地压制着她,俯视着她。
  谢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破损的唇角,直到看见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问她:“你怎么喜欢张遮?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读懂你。”
  沙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飘絮。
  可落入姜雪宁耳中,却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终于察觉到了,在这副圣人躯壳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败和阴暗,那种逼仄的隐忍,病态的偏执……
  谢危将她抵在岩壁上,紧贴着一片冰冷。
  温热的唇却顺着耳廓,落到颈侧。
  他另一只手掌,悄然握住她纤细的脖颈,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姜雪宁感觉到有什么灼烫的东西坠入她颈窝,流淌下去。
  她为之发颤。
  谢危却呓语似的贴在她耳廓,说:“我想杀了你。”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墙。
  他缓缓地收紧了手掌,却并不转头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处声音,浸染了绝望,又带着一种蛊惑,却不知是蛊惑她,还是蛊惑自己:“姜雪宁,就在这里,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
  那一刻,竟觉这个让自己怕了半辈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怜!
  她想要给他一巴掌,让他好好清醒。
  可眼泪却淌下来。
  他炽烈、疯狂的情绪,将她携裹在内,让她想起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谢居安,一点也不好。是我救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还没有答应……”
  不要当懦夫。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第200章 活着
  谢危终于还是慢慢放开了她。
  黑暗是静谧的。
  只有在这样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 才有人敢剖开这具正常光鲜的躯壳,显露出里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让人一窥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还同她的手扣在一起; 十指相交。
  姜雪宁道:“去睡会儿吧。”
  谢危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地挪移了到她手腕; 摸到了那道已经不剩下多少痕迹的浅浅的疤痕,垂眸轻轻摩挲。
  他说:“我以为你不稀罕。”
  姜雪宁站起来,给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添柴,也不管明天是不是还够; 只看着那慢慢重新高起来的火焰,将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一颗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头也不回:“你也配死么?”
  谢危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 才轻声笑:“你说得对; 我不配。”
  这一夜,相安无事。
  谢危真的睡着了。
  什么梦也没有做。
  姜雪宁却守着火堆; 枯坐了一晚上,直到天明,干柴烧完了; 慢慢熄灭; 只留下些许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温度。
  回过神来时,谢危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坐在她对面; 平静地提醒:“烤糊了。”
  姜雪宁低头去看。
  的确; 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经焦了一片,甚至发出了不大好闻的味道。
  她意兴阑珊:“眼睛看不清,鼻子倒很灵。”
  谢危没有问她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只问:“昨晚; 为什么不答应?”
  姜雪宁冷笑:“答应和你一起死?”
  谢危静默半晌,神情与昨夜相比,却换了个人似的,长眉挺鼻,狭眼薄唇,有种渺然的旷然,一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哪个正常人想去死!
  姜雪宁用力地撕掉了烤坏的那部分,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临出口到底还是妥协了,放软了。
  因为她知道,昨晚这个人是认真的。
  于是道:“我怕疼。”
  岂料谢危竟然续问:“倘若不疼呢?”
  死怎么可能不疼?
  姜雪宁看着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谢危,难得认真地回答他:“活着可以吃,可以喝,万般享受不尽。我不仅巴望活着,还巴望能活得久一点,长一点。谢先生,你那句话,我想了两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对。我惦记殿下,挂心燕临,想念芳吟……那么多人需要我,喜欢我;让我去死,我舍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快乐。”
  从前她觉得谢危是圣人,后来觉得谢危是魔鬼。
  可其实都错了。
  谢危也只肉体凡胎,确如吕显所言,不过这红尘炼狱挣扎,活得甚至还不如她的普通人罢了。
  在他说出“只有我可以读懂你”这句话时,姜雪宁便也完完全全地将他读透了。
  前世尤芳吟没有猜错。
  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那个身份的谢危,才是真正身负萧燕两氏血脉、得天垂怜,方得侥幸活下来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认祖归宗。
  不需要血脉亲情。
  从皇族、从萧氏将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谢危,抛旧名,舍旧姓。再不会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觉,只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圣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借着枭雄的旌旗,洗雪旧日不甘。
  她终己一生,苦于“亲情”二字,谢危又何尝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谢危兴许在许多年前与她同车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时,就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姜雪宁觉得世事当真有些奇妙,说完后想起那些从自己生命里经行过的人们,有的给她留下了伤痕,有的替她治愈了苦痛。
  这样的挣扎跌宕,才是活着。
  她忽然变得坦荡而平静,倒像是彻悟了似的,问他:“你雪盲?还能看见多少?”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或恐是在想她话里那句“舍不得”。
  姜雪宁撕了一块儿好的肉递过去。
  谢危没接,抬眸却问:“昨晚我神志不清,浑噩昏沉,有孟浪轻薄之举,你好像没被吓着,并不介意?”
  吓着?
  有那么一点。
  可要说介意,她好像的确没那么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两次亲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情绪,反而不带有多少的欲与色。
  这时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样清楚。
  他身形岿然,有若山岳。
  姜雪宁凝视他片刻,把他没接的那块肉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声,却难得郑重:“谢居安,你没有病,你只是疯。”
  谢危闻言笑起来。
  姜雪宁又看不懂这笑了,也懒得再想,只把叉着剩下那点肉的竹竿搁到他手边,自己嘴里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雪的确已经停了。
  甚至化了一点。
  可走到雪地上,踩着凹陷处,半条小腿都能陷进去。
  再向远山看,重重叠叠,即便路程所剩无几,他们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前面走,翻山越岭去到济南府。
  不过……
  姜雪宁极目远眺,目光落在远处那座山上。
  其实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只是那时候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然而等到眼下天光炽亮,昨夜模糊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那座山的东南面,竟没多少雪!
  这时肉眼都能看见,山坡上茂密的树林,一片沉黑枯黄……
  她的心于是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连那片肉也不吃了,疾步返回山洞,便截然对谢危道:“我们现在就往回走,绕到这座山背后!”
  谢危循着声音望向她。
  可她身后白茫茫一片,看得他闭上了眼。
  姜雪宁不由分说,已经开始收拾他们留在山洞里一些能带走的东西,语速飞快:“我刚才看了,前面那座山的雪都在西北面,东南没有雪!如果风雪是从西北来,那我们这座山背后的山坡,也不会有很多雪!不一定能脱困,可至少你能看得见,我们饿不死!”
  谢危坐着没动。
  姜雪宁捡了他的弓箭,拿了水囊,末了看向他,片刻的犹豫后,便拿了刀往衣摆上一划,撕下一段上好的杭绸,一端系在谢危腕上,一端系在自己腕上。
  他觉得熟悉,抿唇笑:“我以为你烧糊涂,缺心眼,都忘了。”
  姜雪宁轻哼:“宁愿想不起。”
  谁愿意一天天地净记着往日倒霉狼狈的糟心事儿?
  她道:“我们本就在山脚下,从西面绕着这座山往后面走就是,应该用不了多久。山脚下的路,比起山坡也平坦许多,我走前面,你走后面。”
  谢危被她拽着起了身来。
  两人手腕被系在一起,可中间空荡荡地悬着,他没作声,却往前握住了姜雪宁的手。
  姜雪宁:“……”
  她转头看他,本想要说上几句。
  不过目光一错,见他起身时袖袍飘荡,却有什么东西从他袖里落到了地方。
  于是道:“你东西掉了。”
  谢危低头去看。
  姜雪宁想他眼下该叫“谢半瞎”,难得大发慈悲,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是个两寸见方的纸包,外面用丹砂画了一笔,里头似乎装着什么粉末,乍一看倒像是药铺里折纸包的药。
  不过折法不大像。
  画的这道红印便更怪异,倒让她生出了点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姜雪宁微微蹙了眉,递还给了他,道:“没病也备药?”
  谢危接过那方纸包的手指,僵硬了一瞬。
  可他没有表露出分毫破绽,若无其事地收回袖里,道:“心病也是病。”
  姜雪宁听这话也没多想,有心想要挣脱他的手,可觉着两人手腕都系一块儿了,他眼睛又不大好,到底没有放开,反而坦荡荡地回握住,往山洞外面走去。
  这山洞的位置本来也不高。
  他们从里面出来后便朝西面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堆起来的雪,走没一会儿,寒风便从衣领袖袍里灌进来,吹得人瑟瑟发抖,鞋靴更是深入雪中,两脚懂得生疼,甚至渐渐连知觉都没有。
  姜雪宁步履维艰地走在前面,难免碰着石头树根,绊着磕着,动辄栽下去啃一口的雪,有时连谢危都会被她拉下去。
  这会儿她都恨起自己名字来。
  人不住打哆嗦,嘴唇都青了,还跟谢危开玩笑:“我以前就琢磨,我叫姜雪宁,你多半讨厌这名字,毕竟遇到就没什么好事儿。”
  谢危说:“不讨厌。”
  姜雪宁看他:“不违心?”
  谢危下雪时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身子骨到底比她好了不知多少,眼见她立不住了,还能用力扶住她,道:“你又不是叫姜雪。”
  雪宁。
  冬末的雪,遇着初春的风,都止了,静了,化了。
  为什么不喜欢呢?
  姜雪宁一琢磨也是,喘着气站稳了,继续往前走,只道:“那这么算我该是你的救星,也是么,两回遇到都是我救你。若没我,就你这德性……”
  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的谢危。
  她的脚步陡地停了下来,前世宫变后她大费周折去找谢危那一次的画面,忽然都被极限地放大了,定格在御案边角上撂着的几只精致小碗的漆盘上。那时,盘中就轻轻落着一张画了一笔红的纸……
  她终于想起,是哪里熟悉了。
  宫里总有这样的东西。
  可她从来不会把这东西和谢危联系在一起。
  谢危见她不走了,也停下:“我怎样?”
  姜雪宁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失望又悲哀的目光望着他,紧咬着牙关,只恐自己此刻便因寒冷而发抖。
  她向他伸手:“给我。”
  谢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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