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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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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沈文昌十九岁,在一片煤炭厂做秘书,占总经理办公室的一小块角落。总经理是个不受宠的正房太太,穿开到大腿根的墨绿香云纱旗袍。可惜肉体追不上思想,已然败坏,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她靠在沈文昌的座椅边,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将动未动,将走未走,像一只不动声色的母兽,盘踞在他身后。沈文昌停了打字,几乎是颤抖的,抚上了她的手。
她笑了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她约沈文昌看电影。黑暗的电影院,她的手成了一条蛇,荧屏黑白交叠,花斑的蛇顺着他的裤腿游去。他一动不动,脊背挺得很直,已经冷汗泠泠了。
散场后,她要自己开车回家。因为是偷情,所以不敢用司机。沈文昌木木的站着,面色红而烫。
“我似乎……中暑,有些发烧。”他讲:“我去附近开个房间。”她自然好心的领他去开房间,两人搀扶着上楼,关了门他却将她一推,在她的惊叫中吻她。十分的粗暴,十分的莽撞,像是一场赌博,月光跌进俄罗斯转盘。她却是爱的,恍惚如同新生。
事后他半跪在地上,为她脱丝袜与高跟鞋。她靠在床头,说愿意为他死。第二天醒来,这位太太丢失了一对翡翠耳环,一串珍珠项链,一只玉镯,一只火油钻戒。沈文昌也没有再去上过班。1935年,这位太太死于一场拦路抢劫——她是真的为沈文昌而死了。
当天夜里,沈文昌当了首饰,雇了四个黄包车夫,疮进投机商的公馆要人。黄包车夫统一的身强体壮,把投机商捆在椅子上,抱起四妹妹就走。沈文昌放下钱,下楼立刻解散人,坐另一辆黄包车去了火车站,连夜下杭州。他证件俱全,钱财也随身带,是早有预谋,要偷窃后就逃。
四妹妹本该死,却活了过来,靠着沈文昌的一千块钱,与沈家夫家断绝了关系,重塑了自己的灵与肉。她去沈文昌介绍的一片厂里做事,依然是会计,偶尔向家里汇钱,却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没有结婚。
她一生都感谢沈文昌,沈文昌却不愿再见她。因为那一千块是他的卖身钱。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与任何人说。
“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残忍——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可他毕竟是我的叔父,我父亲死前对他托孤,我以为他对我总有一两分真心,可惜我错了,只能白白伤心。”沈文昌笑着吻邓月明:“还十分的生气。”
“我本来想讲沈先生侠义心肠,可实在是讲不出口。”邓月明苦笑着讲道:“我要是讲,你也肯定不信。”沈文昌是名声在外的。
“你这小东西!”沈文昌竟然也不生气。
“只好讲沈先生坏的坦坦荡荡。” 他是全无心事的模样,搂着沈文昌讲枕边话:“你这样的,将来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你不要怕,刀山火海我来替,扒皮抽筋我来顶。”
沈文昌侧过去亲他,心里却是不屑一顾,认定了戏子最无情——只敢讲虚无缥缈的身后的事,连个生前的假意许诺也不肯留。可他又是喜欢邓月明的,因为邓月明更为悲苦,更为坎坷,更有许多道不出口的龌龊事。邓月明永远都不会为此来质疑他,嘲笑他。
第26章
九月初,七十六号一位副主任挂电话来,请沈文昌快搬去七十六号。
沈文昌与他周旋:“周先生任主任委员,我过来的工作还是他的秘书。周先生这几天还在这边,我在哪里都一样的。”
下午周市长亲自挂了电话过来,把人笑骂一顿,叫他“滚”去76号。
“你是在这里养了人还是怎么回事?赖着不肯走?”玩笑里点出隐约的真相,沈文昌苦笑着摇头,不做回答。挂掉电话心里很气,气那边的新同事转身就告状。没两天他就搬走了,中午在总部餐厅吃饭,和新同事谈电码与股票。
饭后给邓月明挂电话,告诉他今天不回家吃饭。
“以后来吃午饭吗?”邓月明问他。
“不知道。“沈文昌逗他。
“来吃晚饭?“邓月明又问他。
“还是不知道。“沈文昌笑答。
“哎。“邓月明轻轻应着。他不撒娇,不好逗,电话里寡然无趣。沈文昌也失了兴致,放弃了开车四十分钟去看看他的念头,只觉得有些厌气。
沈文昌吃了一个星期的餐厅,和一位王处长交朋友。他来七十六号不见得是单枪匹马,可多一个朋友总不会有错。这位王处长坐镇海关,近两年很发迹,而且待人爽快,收钱公道,生意总想着自己人。沈文昌约他喝下午茶,笑问他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进出口。
“搞得到,当然都可以做,可有些东西你我都搞不到嘛。现在备案都很紧,难道你要在周先生眼皮底下改备案?“王处长打趣他,他也笑呵呵,不争辩。拟定三七的分成,王处长说:“我也想交沈先生这样一个朋友,以前是没机会。“别人那里他都收四六。
“我不交普通朋友。“沈文昌把茶推一边,分一颗烟于王处长:“王处长也一定也不想交普通朋友。”
两人当然是相视一笑,共同分享这不知何处上供而来的东北烟。
沈文昌还向他要一个人:“让王处长笑话了,我不能动家里的人找这种人,不然我太太要念我。我要找个人,叫他带着我大哥做做股票,见识一下先下的上海滩。我大哥真是……“他苦笑这摇头,仿佛一言难尽:“他待我恶,仿佛我不是为政府做事,是给他做事!叫个人带带他,让他别把心思放我这里。”
“沈先生还是心善。“王处长笑着说,心里想:“善个屁,到时候叫人生不如死。不好动家里的人倒是真的。”
“毕竟我叫他这么多年大哥,也真心实意待过他。但凡不是忍无可忍,也不至于劳烦王处长。“他低着头,点第二颗烟。眼里有戾气,抬眼却只有笑意。
“我明白我明白!“王处长也笑:“以前我老丈人在的时候,也颇多拘束!”
“对!对!颇多拘束!哈哈哈!“两人相视笑起来,手里夹着烟,像风月场碰到了嫖友。
“沈太太现在也在上海?“王处长试探着问他。
沈文昌微笑点头。
“哦……哦!“王处长惋惜的摇摇头:“以后老哥出去玩,就不带老弟你了!”
“啧?!“沈文昌惊,惊后有喜——这是一种感情上的亲近。
沈文昌很擅长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献丑来拉近陌生的感情。像西方人的自嘲,又带着东方人的狡黠,因为往往给人共患难的意味。
“我现在一下班就回家,路上开车时间久,那边又一定等到我才开晚饭。我太太这点很传统。“他突然想起邓月明,也是日日等他到才开午饭,心里一下子就软了,觉得非常愧疚。
“我太太超过七点就不等了哈哈哈哈!”
他想起邓月明,第二天中午就去见他。开车路上买了方片面包,花生酱,很隐秘的期待着。
门房像是永远在瞌睡,他走进电梯里,像人走进了电影胶片,由上而下的光,脚下漫爬的影。天气非常潮,伴着梧桐叶子青涩的气息,胶片也染成绿色。他掀绿色的门铃,邓月明只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肩膀倚在门框上。
狐狸精自下而上的笑望他,他把门一拉,非常粗暴,箍住邓月明就吻。面包落了一地,风吹开窗帘,带进梧桐似有若无的气息。邓月明踮着脚,手插进他的头发里,拥着他笼进吹开的窗帘里。朦胧一片白色,与世隔绝的天地,像是一个西式梦。
“我以为你把我存在这里,不管我了。”邓月明吻他的耳,声音黯哑而低沉。
“哭哑了吗?”沈文昌笑他。
“嗤……”邓月明乐一声,把头埋在他肩窝:“回来路上不小心淋了雨,病了好几天了,你不知道的。”
狐狸精的唇又贴上了沈文昌的下巴,轻而痒的触着他:“我亲过你,要把感冒过给你!”
非常的得意,非常的狡黠,是大仇得报。
“我怎么会觉得他无趣……我真是疯了……”沈文昌后悔的想。
邓月明在厨房炖中药,瓦罐咕噜噜响起,他急匆匆的跑去关火。沈文昌收拾地上的方片面包。花生酱和面包一起装在牛皮纸袋里,花生酱的玻璃瓶已经碎了,袋子里一片狼藉。沈文昌看着有种混乱而刺激的快乐。他顺口问邓月明:“今天中午怎么在?是凑巧在?还是天天都在?”
邓月明不答他,低着头,弯着腰,把药滤到碗里。他似乎瘦了,衣服下能看到绵延的脊骨。他反问沈文昌:“沈先生以后还来吗?如果不来了,我也不想住在这里。我害怕这里。”
他这许多话,沈文昌一概避掉,不做回答:来是会来的,不过像是宠幸,需要人时时刻刻为了到来的一瞬准备着——就像是今天,突如其来的敲门,要有一分惊喜在门后。他是喜欢邓月明的,甚至隐隐有爱意,可他吝啬许诺。
邓月明背对着他,只露一个背影给他看,于是无端的生出一种萧条,一种隔阂,像是人在荧屏外看默片。他知道邓月明在期待一个答案,然而这个时候他非常的残忍,挑了最为无关紧要的一个来搪塞邓月明。
“这里有什么好怕的?这是新的公寓,不像老房子死过人。你怕什么呢?”沈文昌嘲笑他。
“我怕你忘了我。”邓月明笑答,却很凄惶。
“我不会忘记你的。”沈文昌几乎是虔诚的回答他。
“你已经忘记过我了。”邓月明低声道
沈文昌以为是南京之前,或南京之后:“那时我们并未确定恋爱关系。”
邓月明低头喝药,不做言语。沈文昌却依然沉浸在一种暗自的喜悦中,觉得邓月明这是心里非常有他。
他想起他别的朋友安抚小公馆,都流行买婚书。大红底子洒金纹,龙凤双飞,写“某某与某某签定终身,结为夫妻。”
“合卺逢春月;芳菲斗丽华;鸾笙锁竹叶;凤管合娇花;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这是婚书自带的,不需要人再战战兢兢的写上去。
他和邓月明该写什么?结为夫夫吗?这些能写?万一邓月明拿出去示人怎么办?——这些方面他是很理性的,并且毫无信任可言。
他把等待当作邓月明的一种责任,一种考验。
这次他走的比往常还早,在门口和邓月明吻别。下午时从办公室给邓月明打电话,家里打不通,转到戏班子去,说要请他吃晚饭。
戏班子很嘈杂,邓月明握着话筒大声应着,没讲几句就咳嗽起来,把话筒远远拎在一边。沈文昌耐心等着,笑道:“中药好起来慢,你去西医院看看,别坏了嗓子。”
“嗯,也快好了。”
“其实你嗓子坏了我更高兴,不用防着你出去偷人。“沈文昌玩笑道。
“不会的。“邓月明隔着电话线凄然的笑,不知道是不会坏嗓子,还是不会出去偷人。
“晚上我来接你,再见,小狐狸。“他电话挂的很潇洒,永远留下”咔嚓“的一声给邓月明。
第27章
沈文昌在百花苑附近的本帮菜馆子定了一个包间,点蟹黄豆腐,扣三丝,荠菜双菇,另差人出去买了一份梨膏糖。
邓月明走进来,穿着沈文昌送的水绿麻纱衬衫,米白西装裤。头发用了一点发胶,温顺的拢到耳边。
“转圈看看。”沈文昌饶有兴致的说。
邓月明转一圈,很纵宠的笑着,给沈文昌看着头次上身的衬衣西裤。
“怎么舍得穿了?”沈文昌起身,绅士的为他拉开座位:“早知道请你去吃西餐。”
“因为沈先生做请。”邓月明入座,轻而巧的叠着腿,脊背却很直,是随性里还留着规矩,很世家的作风。他穿白色皮鞋,白色的洋纱袜子,非常懂得西装的配色之道。沈文昌依然立在他的身后,他略微的侧身,抬着头,伸手搂下沈文昌的脖颈,温而软的贴耳告诉他:“其实是下午特地回去换的。我现在唱不了……很有时间……”他还洗过澡,周身有隐秘的香,或许是用了香洋肥皂,或许是用了一点鹅蛋粉,也或许香囊,藏在身上的某处。沈文昌血向上涌,往下窜,气息很重,末了双手在邓月明肩膀一按,狠狠道:“吃你的吧,吃饱有你受的!”
邓月明很快乐的笑起来,露八粒牙齿,却又低着头——是西洋文明青年与东洋女郎的结合。他十分自然的取过沈文昌的碗筷,用茶水冲了刷一遍。侍应生敲门来送菜,他为沈文昌布菜,舀蟹黄豆腐给他。
“真是……一点荤腥都没有。”他笑道。
“哦,前几天天天下雨,怎么偏生就你不带伞,就你要淋雨生病?”沈文昌反问他。
“中午回去,碰上封锁,伞都给挤掉了。“他是十分可惜这把伞的:“幸好路边咖啡店关的迟,一起挤到店里去,又一起挤出来。进去谁也不买咖啡吃,白坐座位。老板很恼,又不好说。”
“这个事情我倒是知道,不过不好讲出来。人没伤到就好。你也娇气,淋一点雨要生病。”
邓月明笑笑不语,重新刷一个碗出来,给沈文昌盛饭。他这是无声的回答,亦是感情的留白,让沈文昌想到闺怨诗词,女人独守空房,哀春悲秋,落雨要怜黄花残去,心有抑郁,往往弱不禁风。或许邓月明也是,相思是他病的引头。
“他为我而病。“这样子想,邓月明突然便全然的属于他了,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患相思。虽然邓月明一言不语。
这是狐狸精的手段。
吃到一半小张来敲门,说王处长介绍了一个人过来。
沈文昌有些惊讶:“这么快?怎么找过来的?”
“说是下午的时候开车过来的,路上撞了下,被人拦住不让走了。从巡捕房出来再到您办公室,您已经来吃饭了。刚好那边的同事还在,王处长就让人带过来了。”
“太快了……算了,叫进来吧。到底是我自己请的人。”沈文昌不情愿的说:“再取副碗筷来。等等,再点个菜,叫壶酒。”
“嗯……荤的?”小张下意识问一句——沈文昌今天吩咐过,给邓月明点几个素净的,润嗓子的。
沈文昌皱眉,邓月明笑了笑:“我去吧。”他起身随小张去点菜,靠在柜台看菜单。
“沈先生有什么忌口?”邓月明问小张。
“不吃太腥气的。”
“我记得不吃鸭子吧?”
“是的。”
饭馆里很嘈杂,上海话讲的快像绵延的联奏,联奏突然出现一个钝的,重的音,直直的在邓月明的脑里炸开,他突然觉得有一只手贴上了他的面,扭着他的头,叫他往后看去。他艰难的扭头看去,看到一个人四十多岁的男人,梳油光的三七分,跟在沈文昌的卫士身后,进了沈文昌的包厢。他心里顿生一口气,哽在胸口,沉沉的坠着凿着。
“邓先生?”小张看他变了面色,关心的问一声。
“午睡落枕了,突然一个转头,扭到了脖子。”邓月明佯装难为情,点了水晶虾仁,八宝鸭子。
“嗯……沈先生从来不点八宝鸭子……”小张突然为难的讲。
“啊……哦……我这个记性……”邓月明喃喃道,心里还是堵的:“换个扣肉吧。”
他提一小坛子花雕,推开包厢门。三七分男人坐在沈文昌下手,有些惶恐的接过沈文昌给他倒的茶水。他见到邓月明,立刻站起来问好。邓月明笑着道:“您好。”他拍开花雕的封泥,俯身给沈文昌倒酒,随口问他:“我点了水晶虾仁,扣肉,你吃不吃?嗯……”他询问的看向男人,抱歉的笑着:“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姓邓!我姓邓!我叫邓金。谢谢,谢谢!”他双手捧着酒碗,谢邓月明倒酒。
“我也姓邓,我叫邓月明。”他礼貌而疏离,是上位者温顺的玩物。只是脸太过漂亮,腰又太过纤细,于是自家主子允许范围内的这点客套社交,立刻成了一种暧昧邀请,成了一种欲拒还迎。他坐在沈文昌手边,吃沈文昌为他盛的荠菜双菇汤。
“说起来你们倒是老乡,这位邓先生也是漳州人。不过很早出来做生意了。”沈文昌介绍他:“现在他是我的合作伙伴。邓先生什么时候出来的?”
“老邓!叫我老邓……不,不老金就好了!我是民国廿年出来的。小邓先生倒是一点口语都听不出来哇!”他讨好着笑笑,露出一粒粗壮的金牙。
“月明呢?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沈文昌问他。
“十九年,要早一年。那年闹土匪,是逃出来的。少小离家,话都不会讲了。金大哥怎么想出来做生意?现在往广东福建做生意办厂的人很多呀?做纺织,对吧?我不太懂生意。”他略微可惜的问着。
一句“金大哥”,邓金的骨头就酥了。
“就你嘴甜。”沈文昌用拇指揩了一下邓月明嘴角的汤汁,隐隐存了力道,是个警告。他也听出了暗藏的甜意
“嗯……土匪,我也是土匪。”邓金的酥意褪去,心里立刻颠簸起来,像骑在瞎马上。他的“闹土匪”与邓月明不同,他本身就是土匪,还是土匪的头头,骑马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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