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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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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命还咋样?能活几天呀?
  爷又对着树下红礼的爹——
  贾俊呀,不能为了一棵树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那贾俊也笑着,指着树上的通知说——
  没事儿,你看发给我家的通知在树上贴着哪。
  爷又朝前边走去了。他看见庄里的榆树、槐树、泡桐树或是老椿树,皂角树,无论是在庄前或庄后,前胡同或者后胡同,凡是有着桶粗的树,那树下都挂着马灯,点了蜡烛或者煤油灯。有家方便的,就从哪儿扯来一根老鼠尾巴线,把电灯系在树上或者挂在墙壁上。丁庄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几家的门外都有亮灯光,把丁庄照得通火通明、亮如白昼了。在那每一处的灯光下,在那灯光照着的树身上,都贴有盖了丁庄村委会公章的砍树通知书,如每棵大树身上都贴了死刑公告样。砍树声砰砰不断,锯树声吱吱不息。新鲜刺鼻的木味儿,在夜里带着胶汁的味儿四处地飘。丁庄苏醒了,人都拿着锯和斧子在那街上走,去找着村委会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树。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做棺材的树,没病的人,因为那公家的树也有他们一份儿,就分了不易做棺材的椿树、楝树和槐树。柳树、杨树、泡桐做棺材虽然不太好,但椿树、楝树、槐树埋在地下吸潮又爱生虫子,就分给没病的人家让他们娶妻嫁女时候做家具。
  丁庄除了我家外,每家都分了一棵成材的树。于是,丁庄就在春天的这天夜里大忙起来了。家家户户不睡觉,忙着砍树、忙着往家运树了。
  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的锯和利斧子,就像统一伐树各家早就知道样,早就准备好了工具样。铁器的碰撞声在夜里清脆明亮,折断树枝的卡嚓声扯扯连连,来自庄东的响,能传到庄西的平原上。来自庄西的响,能传到庄东的马路边。丁庄沸腾了,热闹异常了,来往脚步声响个不停,拉树的车轮声叽咕不断,张说李家的树成材,李说张家的木质好,彼此的羡慕随着提在手里、挂在树上的灯光明亮亮地在丁庄的街上飘飘和荡荡。有病的人,因为砍树的热闹,脸上都是了红润的光。没病的人,又都如抢收抢种的农忙一样兴奋着。那一夜,整个丁庄到处都是忙乱的声音和木屑的腥甜味,人们说着话,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去,谁见谁都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儿——
  哟,你家分的是榆树呀。
  哎,我家缺一架梁,就要了榆树啦。
  喂,你把树锯得那么短,拉回家里做啥用?
  看不出来吧?这正好能做立柜的装板呢。
  再或者——
  你知道不知道?庄西那最大的椿树分给了李旺家。
  李旺家?不会吧?
  我说你还不相信,李旺家的姑娘订给丁跃进的堂弟做了媳妇啦。
  说话的人神神密密地说一阵,听的人茅赛顿开地在街上站一会,就又分开了,就把这话又神神密密地传给别人了。
  爷就在丁庄的街上惘然地走,在这棵树下站一会,又到那棵树下站一会,像要把这一夜被砍的树全要看一遍。看一遍,他就又想起丁庄的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梦。就在庄里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看。待又回到了庄中央,看见庄中央那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槐树上竟也贴了通知时,看见了赵秀芹和他男人王宝山,还有外庄赵秀芹的两个壮兄弟,正在把槐树上的大钟取下来,朝边上的一棵小槐树上挂。挂完了钟,赵秀芹的兄弟就用一把梯子爬到树上锯树枝,剩下的人开始在树下刨树坑。
  刚才从这过去时,老槐树还安安然然地竖在那,这转了一圈走回来,它就有人来砍来锯来伐了。爷过来立在了老树下,从对面人家扯过来的电灯线就横在他头上。挂在树枝上的灯泡少说有着二百瓦,把树下那一大片原来专供庄人集合开会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样儿。
  我爷说,秀芹,这树分给了你们家?
  坐在灯光下的赵秀芹,抬头望着爷,脸上呈着半红半黄的激动和不安,和分到了这棵庄里最老、最大的树有些不好意思样,她就在那笑着说——
  没想到贾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们在学校想吃啥儿我就给他们做啥儿,啥时想喝酒了我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这时候我一说庄里大树分完了,只还这棵槐树竖在庄中央,他们就签字把它分给了我。
  爷就立在那滔滔不绝的伐树声音里,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面是鲜花,地下是黄金的景况了。
  一夜间,丁庄果真没树了。
  没了稍大一些的树。原来好像是说只砍那些桶粗的,可来日一庄人睡醒后,庄里庄外连碗粗的树木也没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扔着盖了章的伐树通知书,如了一夜的风,一夜风后落下的叶。春日和往常一样照在丁庄上,可却觉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热了。
  没了稍大些的榆树、槐树、泡桐、楝树、椿树、杨树和柿树,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树娃儿,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儿,日头一出来,哗啦一下子,直筒简照在了人身上,燥热直筒筒打到了丁庄里。
  来日里,人们起了床,站在自家门口上,脸上全都惊下了白。
  惊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爷呀,成了这样儿。……”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这样儿……”
  “日他祖先呀,当真成了这样儿……”
  赵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树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爷对二叔说:“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来送给德全吗?”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庄了。连夜地去,其实可以连夜地回,来回也就二十里,二十几里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赖着住了一夜才回来。回来时候赵德全人还没有死,可当他看见叔把玲玲的绸袄递给他的媳妇时,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殓下葬时,赵德全的脸上都还挂着红绸袄似的笑。


  丁庄梦 第五部分
  卷五 第一章 一(1)
  我叔和玲玲又住在一块了。
  夫妻样住在一块了。
  谁都想不到,在丁庄人的眼皮下边他们贼胆着住到一块了。
  他们像水和沙地样,水在沙地上走一走,沙地便把流水吸住了。像那阴的阳的吸铁石,碰一下,砰一声,粘在一块了。如草籽和黄土,风一起,草籽就走了;风一落,草籽也落了;落入一片沙土它就生根了。
  玲玲是被她男人打了一顿后,是被她男人、婆婆一道赶回娘家的。赶回娘家就赶回娘家了,人家就又张罗着为丁小明说合媳妇了。她有病,艾滋病,快死的人,又和本家哥有了那贼欢的事,打是合该的。赶回娘家也是合该的。人家再给没病、才二十几岁的小明张罗媳妇也是合该的。如果有了合适的,首先得是没有热病的,等玲玲死了再娶也可以,和玲玲抓紧离婚再娶也可以。玲玲娘家的爹妈都是达理的人,面对面地对着人家说:“我家没养出好闺女,让小明再娶吧,女方要钱多了,就把小明给玲玲的采礼还给人家吧。”
  人家就托姑请姨张罗媳妇了。
  玲玲就被她娘家的人骂着领回了。
  可是呢,春天它说来就来了。夏天它说来也要赶来了。天暖着,又热着,冬棉脱掉了,春暖的衣服也要脱掉了。差不多该穿夏单的衣裳时,玲玲到丁庄来取她的夏衣裳。用一个包袱把她的单衣全都包起来,提着从男人家里出了门,婆婆把她送到门口上,盯着她鼓囊囊的包袱说:
  “玲玲,你的包袱里没拿别人的衣裳吧?”
  玲玲说:“没有呀。”
  婆婆说:“小明快找到媳妇了,到时候你还活着时,让你回来给他离婚你可不能不回啊。”
  玲玲就默着,立在丁庄的街口上,离自己婆家只有几步远,能看见那门楼上镶的磁砖缝,像用墨描过,又黑又直的亮。
  立一会,就走了。
  走出了庄。
  从庄外通往丁庄的那条水泥路,笔直地搁在田野上,高出地面半尺多。早些年,路两边挖了排水的沟,沟边上又栽了箭杆儿杨。现在呢,杨树被丁庄家家户户砍光了。现在呢,沟里长满了草。稍有风,草就在风中欢着摆,哗哗地响,哩哩哗哗响。现在呢,两边的庄稼地,小麦已经挺直身子了,杆儿和铁丝一样硬撑着。地里有着干活的人,是浇水。正半晌,日光炎酷酷地照下来,走在那光秃秃的路面上,像走在一段火道上。玲玲就走着,脸上的疮痘有些痒,不敢用力挠,只用手去轻轻抚着摸,像摸一个刚生的孩娃的脸。就那么,摸着慢慢走,虚虚的步,低着头,可是正走着,她就听到了一声叫。
  是我叔的叫。不轻不重的叫。那声音如从头顶掉下样。
  ——“玲玲”。
  玲玲站住了。
  她看见我叔站在前面路边上,几步远,还和先前一个样,脸上也还是有些快死前的铁青色。他们就那么对望着。对望着,玲玲忙往身后路上看了看。
  我叔说:“没有人。有人也不怕。”
  玲玲说:“你在这干啥?”
  叔就先自坐在路边上:“听说你回丁庄了,我在这等你呢。”
  “有啥事?”
  “坐坐嘛。”
  玲玲犹豫着。
  叔又说:“宋婷婷还在她娘家。”
  玲玲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个人默了好一会,我叔说:“你是回来取夏天的衣裳吧?”
  玲玲“哎”一下,把手里的包袱动了动。
  叔就问:“病咋样?”
  玲玲说:“还那样。”
  叔又说:“我也还那样。熬过了冬,春天、夏天就能熬过了。”
  然后呢,两个人就都没了话。默一会,我叔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她也让他拉了手。这是在赵德全死了没多久,不久前他们还在玲玲的娘家见过面。可他们像有几年没见样,彼此对望着,默望着,他就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里看,看她手背和手腕上干结的疮痘儿,用手去她的手上轻轻地挠,她就有了泪,把手缩了回去了。
  我叔说:“不走吧。”
  她便望着他。
  叔又说:“宋婷婷要和我离婚了,丁小明也要和你离婚了。都离了咱俩一块过。”
  她不语。
  叔就湿了眼圈儿:“活不了几天啦,人家说,今年冬天热病就会大爆发,怕你我都活不过今年哩。不光图活着是个样,还图死了你我能埋在一块儿——死了也是伴。”
  玲玲抬头看着叔,眼里的泪珠又大又亮如同珠子般。
  我叔替她擦着泪:“哭啥呀——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管他妈的别人说啥呢,我们就在庄里住一块,看别人能把你我咋样儿。”
  叔也含了泪:“就是要住到一块给人看,给丁小明他们一家看。给宋婷婷和丁庄的人们看。”
  叔有泪脸上还是挂着笑:“他们要和你、和我去离婚——咱们住到一块后,你我还要找着他们离婚呢。”
  我叔说:“你回到娘家去,爹娘可怜你,哥也可怜你,可嫂子知道你身上有热病,能不冷眼看你吗?”
  我叔说:“你想住到我家就住到我家去。你怕见宋婷婷用过的东西了,咱就到庄外打麦场上住,我把家里的锅碗瓢勺拿去就行了。”
  他们就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夫妻样住在一块了。胆大妄为地住到一块了。
  住在一块也就住在一块吧,在庄外打麦场上的两间土坯瓦屋里,我叔从家里拿去锅,拿去碗,拿去了铺和盖,像过日子样他们在那儿过着了。田地是分着各家的,可打麦场一般都是几户、十几户地共用着。这块打麦场,原是从解放后的互助组,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再到今天各村民小组里,它都是着打麦场。地分了,麦场共用着。麦场上的草屋倒塌了,庄里人脱坯兑瓦又盖了这两间场房屋。没有别的用,就是农忙了,轮着在场上打麦时,庄人累了在那屋里歇一歇,睡一睡。农闲了,就在那屋里放些农具啥儿的。
  到现在,它就是叔和玲玲的新家了。
  把几块板架在里边一间的窗户下,在外边一间起了灶,东西一归整,该放哪儿的把它放哪儿,不该放哪儿的就不往哪儿放。墙上钉了钉子挂筷篓,锅边支起一块木板摆盆碗,这里就和家是一样了。
  他们也就有了家。
  有家也就有家了。几天前我叔往那屋里拿锅提碗时,还有些偷偷摸摸的样。然在几天后,因着再小心也挡不了人知道,也就索性不管不顾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破罐破摔了。柴米油盐都大着胆儿往着那儿拿,碰到了问的人,把话说得和镜子一样明亮着。
  有人问:“丁亮,把家里东西往哪提?”
  他就立下来:“我没提你们家的东西吧?”
  人家被噎了,想一会:“你这人,我是为你好。”
  他就说:“为我好?来——让我把我的热病传给你,你把你没病的身子换给我。”
  人家就又说:“你这人。”
  他又说:“我咋了?”
  人家说:“你走吧。”
  他偏就立在那:“我立到你们家里了?你凭啥让我走?”
  他不走,人家就走了。不敢再问他和玲玲的事情了。可人家走了,没有回着自己家,而是去了丁小明的家。转眼间,丁小明没有走出来,丁小明的娘从家里出来了,直奔庄西的麦场屋,脸上挂着青,头发有些乱,手里拿了一根三尺长的棍,胳膊粗的棍,在庄街上顺手捡来的干柴棍,武武地,风旋着朝着庄西走,身后跟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媳妇和娃孩。
  到了庄西麦场上,她立在麦场正中间,破口大骂到:“夏玲玲——你这两腿里能开进汽车的破鞋给我滚出来。”
  玲玲没出来,我叔从屋里出来了。他立在小明娘的面前几米处,把手插进裤兜里,一只脚靠些前,一只脚靠些后,身子半斜地朝着后边仰,脸上挂着赖人的笑,轻轻淡淡说:
  “婶,要骂你骂我,要打你打我,是我勾引了玲玲的,她要回娘家是我把拖到这住的。”
  小明娘就瞪着眼:
  “你把玲玲给我叫出来。”
  我叔说:
  “现在她是我媳妇,有啥事了你找我。”
  小明娘的眼就瞪大了:
  “他是你媳妇?她没和小明离婚就是小明的媳妇哩,就是我家的媳妇哩——你这没脸没皮的丁亮呀,你哥是有头脸的人,你爹教了一辈子书,咋会有你这个没皮没脸的兄弟和孩娃。”
  我叔就笑了:
  “婶,你知道我没脸没皮就行了,想打想骂你都来打我骂我吧。往死里打,往死里骂,打够骂够了,玲玲就是了我的人。”
  小明娘的脸不再光是青,还有了紫,有了白,还有痛红啥儿的。一阵青、一阵白,还又一阵红,她像受了我叔的辱一样,像叔把一口痰吐在了她的脸上样,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到这儿,不打不骂是真的不行了。不打不骂收不了场,她就在嘴里撕着嗓子骂了一句啥,果真把手里的棍子举到了半空里。
  我叔就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在胸前一抱蹲在她面前:
  “打吧你——婶,你往死里打。”
  小明娘的棍就僵在了半空里。要打的,他就蹲着让打了。又好像,她本不想打,骂骂就是为了解解气,为了面子上的事。不骂哪能在丁庄撑起面子上的事。不骂哪能有脸在丁庄活人呀。本是不想打,他却蹲着让打了,还叫着婶儿说,你往死里打,这就哪能打下呀。棍子就僵在了半空了。春阳透明泛亮地照在麦场上。在那周围的田地里,麦棵上,闪着了青润的光。还有谁家的羊——日子都过到这步田地了,谁家还悠然地养着羊。谁家的羊在田里啃着小麦棵,“咩”——叫声长得和飘着的丝带样。
  叔就蹲在麦场上,胳膊绞在怀前等着打。
  小明娘她反倒不打了,突然把棍子一缩说:“你们都看呀,看这丁亮哪像个男人嘛,他为了那破鞋妖精,蹲在这儿让我打。”
  扭回头,她撕着嗓子唤:“都看呀——都看呀——快去学校叫丁庄的人快来看看吧,看我水阳哥教了一辈子书,教了一个啥孩娃,为了一个妖精他脸都不要了。”
  她唤着,就往丁庄撤着走,仿佛她要自己回去叫人样。边走边唤着,跟着来看热闹的人,一群儿,一大群,也都跟着她往丁庄走,又不断地扭头看我叔,就见我叔从地上起来了,站在原处儿,盯着远去的他婶亮着嗓子叫:
  “婶——今天骂你也骂过了,人你也让我丢过了,我和玲玲是死是活就在这儿过着了,以后你要没完没了的再这样,我丁亮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儿啦。”
  叔和玲玲就在这麦场屋里过着了,过得明目张胆,和一对夫妻样,啥也不怕了,回庄里取东拿西走在庄街上,有时还敢哼着歌。
  在路上,碰到一些年老的、年长的人,经过了许多人世的事,见了他会先看他一会儿,然后试着问:
  “亮——缺啥吗?缺了就来家里拿。”
  他就立在路边上,脸上有些感动的样,甚至有泪想要流出来,望着那年长的人,叫伯或叫叔,叫了后,淡淡地说:“不缺啥。伯——让你笑话了。”
  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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