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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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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笑话啥,命长命短都是一辈子,到现在,还管别人干啥呢。”
他的泪就忍不住地出来了。
庄里的年轻人,见他扛着粮食或小桌,往庄西的打麦场上走,累得汗在额上打转儿,会不言声地夺了他肩上扛的东西搁在自己肩膀上,怪罪着:
“要拿啥你唤一声呀,你这身子哪能自己扛。”
叔就笑着说:
“没事儿。你以为你哥是一包儿糠?”
人家也笑了,和他并着肩:
“哥,说真的,有了热病不耽误你和玲玲那事吧?”
叔就吹:
“不耽误,每夜都做两回呢。”
那扛着东西的惊奇了,站下来:
“真的呀?”
叔就说:
“不做两回玲玲她会甘愿败着名儿和我住在一块吗?”
那做弟的他就相信了,不解地和叔并肩。
到了麦场上,话不能再说了,就在玲玲身后盯着看,死眼儿看,果然地,发现玲玲有那样一副好身子,细的腰,猛的臀,宽肩膀,头发乌乌着黑,一根是一根,挂着肩,如同流着的水。来人盯着玲玲的头发看,叔爬在人家的耳朵上说:“我梳的。”来人吸了一口气,扭头看着叔:“你浪呀。”叔笑着,玲玲听见身后的声音了,在那搭着滴水的衣,或是做着别的事,忙就闪过了身。这一闪,就让人看完全她的漂亮了。看完全哪都不比宋婷婷的差着了。也许她的圆脸没有宋婷婷稍长的脸更舒人的眼,可是她年轻,刚刚二十多,不多几,浑身上下,那年轻轻的压不住的嫩朝气,却是婷婷没有的。
来的人就那么痴痴地看玲玲。
叔便一脚踢在了来人的屁股上。来人脸红了。玲玲脸红了。来人忙把扛着的东西往着屋里放,玲玲忙进屋里去倒水。因为刚才看痴了眼,现在不敢坐下喝水了,借个理由又看一眼玲玲就走了。玲玲把来人送到门口上,叔把来人送出打麦场。
到了麦场边,来人立下来,说:“亮哥,好好过,我要有玲玲让我得两次热病都行哩。”
叔笑着:“快死的人,贼欢呗。”
来人就一脸正经了:“结婚吧,结了婚,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着搬到你的家里住。”
叔便不笑了,望着那来人,想着心里的事。
有一天,爷正在忙着他的事,叔来了。来找爷说事。来说和玲玲结婚的事。说和我婶宋婷婷、还有玲玲和她男人丁小明离婚的事。
要说几桩儿事。
叔来了,笑着说:“爹,我想和玲玲结婚呢。”
爷一怔:“你不死掉你还有脸见我呀。”
这是叔和玲玲住到一块的半月后,他第一次来到爷的屋子里。第一次要正经八本地和爷说事儿。要说一桩庄重的事,可爷骂了他,他的脸上依旧还是挂着松活活的笑,赖人的笑,把身子歪到桌子上:
“我想和玲玲结婚呢。”
爷就瞟着他:“你和你哥一样,还不如死了呢。”
叔把身子竖在屋子里,不笑了:“爹,我俩真的要结婚。”
爷就惊着了,盯着叔在看。看一会,他从牙缝挤着说:
“你疯了?想一想你还能活几天?她还能活几天?”
我叔说:“疯啥呀,管他还能活几天。”
爷又说:“你能活过今年冬天吗?”
叔说到:“活不过才要抓紧结婚呢,高兴一天是一天。”
静了一会儿,如静了一辈子。
爷问他:“咋结婚?”
叔说到:“我去给婷婷说说离婚的事,”说着他的脸上又挂了一层笑,意得得的笑,像占了啥儿便宜样,取了啥儿胜事样:“这回不是我怕她跟我离,是我要跟她离。”笑了笑,又把笑收着,“玲玲不敢去她婆婆家,得你去给她婆婆和小明商量离婚的事。”
爷就不说话,默了大半天,像默了一辈子。过去了一辈子,爷又从他的牙缝挤出一句冷硬的话:
“我不去——你爹没脸去。”
叔就从爷的屋里出来了,出来前他笑着瞅着爷:“你不去我让玲玲来给你跪下来。”
玲玲就来了。
真的给爷跪下了。
玲玲说:“伯,算我求你了。”
说:“我看丁亮活不过夏天了,就是活过了夏,也难活过冬,他的两腿间到处都是烂浓泡,烂得每夜我得用热毛巾给他擦半天。”
说:“我也活不过今年了,小明一家不要我,回到娘家去,爹、娘、哥、嫂都想躲着我,嫌弃我,可我没死我得活着呀。”
说:“伯,你说是不是?我没死就得活着呀。”
说:“婷婷姐是要和丁亮离婚的,小明家也是要和我离婚的。都想离,那就离了吧。离了我和丁亮结个婚,那怕就过小半年,三个月,一个月,可我们是名正言顺哩,死了就可以堂堂正正埋在一块了。”
说:“伯,让我死前能叫你一声爹,死后你把我和丁亮埋一块。他喜我,我也喜着他,埋一块我俩是个伴,还是一个家,你活着心里也踏实。有一天你到百年了,谢世了,我玲玲会在地下孝顺你,孝顺你和娘。”
说:“伯……你就去我婆家说上一声吧。算我玲玲求你了,算你家的儿媳求你了,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也就果真磕了头。
连磕几个头。
初夏里,初夏里的一夜,平原上的凉爽叫人不忍上床睡。不忍坐在屋里费了那上好的夜。上好的天气和凉爽。丁庄人、柳庄人、古渡头的人,平原上的人,有病没病的,大都坐在门口或庄头聊闲话,东拉西扯地说,说古往,说当今,说男人和女人,说些漫无边际的事,享受那凉爽。
叔和玲玲也在享受那凉爽。
他们坐在麦场上。一边是村庄,一边是学校,两相二里的远,他们在中间偏一点。静寂寂地守在中间偏一点。两边的灯光昏黄黄的亮,昏黄黄的暗,倒更显了月色和星光的明亮了。这麦场,麦熟了是麦场,过了麦季只是一块平展展的地,闲着的一块大平地,和谁家的院落样。月亮悬在头顶上,在庄里看是悬在庄头上,在这儿看是悬在头顶上,把一个平原都照成水色了。一个平原的亮都如一面不着边的湖面了。平得和湖样,静得和湖样,亮得也和湖面样。从庄里传来的狗吠声,像从湖面跳起飞着的鱼。还有麦场外的庄稼地,小麦的生长声,如细水被沙地吸着的吱吱声。吱吱着,那声音就被夜给吸走了,喝掉了。
还有风。他们坐在风口上,享受着风,享受着夜,说些享受的话。
我叔说:“你往我这坐坐呀。”
玲玲就把凳子往叔面前挪了挪。
他们就在那场房屋的前,麦场的正中间,坐在两把小椅上,对着脸,后仰着身,一尺远近着,彼此借着月光能看清对方的脸,能看见月光下鼻子在脸上的影,谁要长长吹口气,都可以吹到对方的脸上去。
玲玲说:“我做的面条好吃吧?”
“好。”我叔说:“比宋婷婷做得好吃几百倍。”
答着话,脱了鞋,把脚翘起来搁在玲玲的大腿上,享受着,把头仰向天。望着满天的星,漫天漫天的篮,享受着,还用脚在玲玲的身上掏着乱。用他的脚趾捏她身上的肉。享受着,对着天空说:“我俩要早几年结婚就好了。”
“有啥好?”
“啥都好。”
又把身子仰回来,坐正了,盯着玲玲的脸,朝着深处看,像看一个井里的影。玲玲也一动不动让他看,月光在她身后照衬着,像是不动的一面镜。她像镜里的一个人,脸不动,手在动,用双手在叔的小腿上捏,按摩地捏,把能给的舒服都给他。都给叔。她的脸上有着温热的红,看不清的红,像着羞,像她把自己脱光了站在叔的面前样。
玲玲说:“幸亏咱俩都有热病了。”
叔便问:“咋幸亏?”
玲玲道:“没热病我是丁小明的媳妇,你是宋婷婷的男人,我俩这辈子能到一块吗?”
我叔想了想:“那倒是。”
说了这话后,两个人都对热病有些感激样,彼此把凳子又往近处挪了挪,叔把小腿搁在玲玲的大腿上,让玲玲又在他的大腿上捏,按摩着捏。
捏完了,玲玲将叔的腿从自己身上拿下去,给他穿上鞋,又帮他把腿放舒服,然后自己脱了鞋,把脚伸到叔的身子上,不捣乱,规矩矩地放在叔的大腿上,让他捏,让他按。叔就在她的小腿肚上胡乱地捏,胡乱地按,一下接一下,从脚脖开始一下一下向上走,用了一点力气说:
“这样重不重?”
“有些重。”
“这样呢?”
“轻了些。”
叔便知道不轻不重该用多少力气了,该在她的腿上哪儿大力、哪儿小力了。把她的裤子往上卷了卷,让她的两段小腿裸在月光下。腿上没有热病的疮,没有起那疮痘儿,光洁得和两段玉柱样,滑亮亮的白,也还润得很。柔滑柔嫩的腿,还有淡淡诱人的肌肤味,叔就闻着那味儿,在那小腿上胡乱地按捏着说:
“我按得舒服吧?”
玲玲就笑了:
“舒服哩。”
叔不笑,正经地说:
“玲玲呀,我想问你一个正经事。”
玲玲和他一样把头仰到天上去:
“问吧你。”
叔说到:
“你得说实话。”
玲玲说:
“问吧你。”
我叔想一会:
“你说我能活过今年夏天吗?”
玲玲怔了怔:
“问这干啥呀?”
我叔说:
“问问嘛。”
玲玲说:
“你们庄里人不是都说熬过一个冬就还有一年好活吗?”
我叔还在她的腿上捏着说:
“这几天我老梦见我娘来叫我。”
玲玲有些惊,把身子正回来,将腿从叔的手里抽出来,趿上鞋,怔怔地看着叔的脸,像看出了啥儿样,像啥儿也没看出样,试着问:
“你娘说了啥?”
我叔说:
“大热天,我娘说她睡觉身子冷,说爹的寿限还不到,她让我去她的床头睡觉给她暖暖脚。”
玲玲不说话,想着我叔说的话。
叔不语,想着娘在他床边说的话。
时间默着寂过去,过了好一会,大半天,玲玲又盯着叔的脸:
“你娘死了几年啦?”
我叔说:
“卖血那一年。”
玲玲说:
“我爹也是死在那一年。”
“咋死的?”
“肝炎病。”
“不是因为卖血吧?”
“说不清。”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死默着,默死着,像这世上没了人,连他们也都从这世上下消失了。不见了。已经埋在地下了。地上只还有土地、庄稼、风和在夏夜的虫鸣啥儿的。还有月光的照。在那照着的月光里,庄稼地里的虫鸣声,轻细吱吱地响过来,像人立在墓边上,听那从墓里、从棺材缝中响来出的蛐蛐的鸣叫样,让人感着冷,感着那叫声已经进了人的骨头里。像精细一股冰刺刺的风,吹进了人的骨缝里,还有骨髓里,就禁不住人要打颤儿。可是玲玲没有打颤儿,我叔也没有打颤儿。说死说多了,不怕死了呢。他们对望着,一个说:
“天不早了呢。”
另一个说:
“该睡了吧。”
就进屋去睡了。进了屋,关上门,屋里立马有股暖的味。
有一股几天不散的浆洗过的味。
有一股新婚新床的味。
就是这一天,这一天初夏的凉夜里,凉爽的夜,他们和别人一样享受着,在麦场上说了很多话,回到屋里做了夫妻的事。在床上,蜡照着,屋里有些朦朦的景。迷朦朦的景。做了夫妻的事,正在做着时,玲玲突然说:
“亮,你要在心里想着我。”
我叔说:“我是在心里想着你。”
玲玲说:“你没在心里想着我。”
我叔说:“谁不在心里想你谁是狗。”
玲玲说:“我有一个法儿能让你在心里不想你娘想着我。”
“啥法儿?”
“你把我当成你的娘,不叫我玲玲要叫娘。叫我娘你就不会梦见你娘了。你就不会想那早死的事情了。”
叔就不说话,停了正做的事情盯着玲玲的脸。
玲玲从叔的身下挣着身子坐起来,和叔对了脸。
“我没爹十年了,你没娘十年了,”玲玲说:“以后你就是我的爹,我就是你的娘,”说着话,痛红着脸,不是他们在床上做那事的红,是有一句话终于说出口的红。正正经经的红。叔知道,她平常是个羞着的人,说话低头的人,可她的本性里,没有人时候,只有他们守在一起时,她的羞还在,人却会有许多荒野露出来,有时比叔还要野。
说到底,她才刚过二十几,正年轻。
说到底,她也是个临了死的人,过下一天是着一天了,高兴一天是着一天了。
她把被子从身上掀到一边去,赤裸裸地坐在床头上,望着赤赤裸裸的叔,脸上有一股孩娃们的笑,游戏样,笑着说:“对了亮,以后你就叫我娘。叫我娘了你叫我干啥我干啥,我像你娘一样心疼你,哪怕还给你去倒洗脚水。我就叫你爹。叫你爹了你得像爹一样心疼我,我叫你干啥你干啥,像我爹还活在这世上样。”说完了,她把身子往叔的身边蹭了蹭,像一个孩娃往大人的身边蹭了样,娇着样,仰头看着叔的脸。不笑了,只是脸上含了一丝笑,薄薄一层的笑,如求他立马叫她一声娘,如她立马想要叫他一声爹,还拿手指尖儿去他身上摸,拿舌尖去他身上舔。舔他胸口上的热疮痘,像有水气的细风从那疮痘尖上掠过样。痒痒的。麻酥酥的痒。痒得我叔受不住,想要笑,想要把她扑在身子下。
叔就说:“你是妖精呀。”
玲玲说:“你是公妖精。”
叔说到:“你是狐狸仙。”
玲玲说:”你是公狐狸。”
叔又说:“娘——我想做那事。”
玲玲怔住了,像料不到我叔会当真叫她娘。当真叫她了,她便有些受了惊吓了,抬起头,盯住叔的脸,如要从那脸上辨出一些叫的真假来,就看见叔的脸上依是挂着赖的笑,赖人的笑,浅憨憨的笑,赖气重,也有正经的色。如同对那脸上的赖气不满样,叔对玲玲又要动手时,玲玲把叔的手轻轻拿开放到了一边去,叔就有些受不了,不再笑,一脸正经色,望着玲玲默一会,张口不轻不重地唤:
“娘——”
玲玲没有应,盯着叔眼上竟又有了泪。她没有让泪流出来,默一会,奖励样,因他叫娘对他的奖励样,又过去把她刚才放到一边的手,拿起来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
屋子里,一片儿的静,除了他们的声音别的啥儿声音也没有。还有床的声。床在吱吱卡卡响。吱吱卡卡的响,像要断了腿。他们不管那腿断床塌的事,就在那床上疯着做那事。
也就做疯了。
疯了地做。
被子被蹬掉到了床下边。不管它,就让它掉到床下边。
他们的衣裳也掉到床下了。不管它,就让它掉到床下边。
做事做疯了,啥都掉到了床下边。
朝着疯里做,啥都掉到床下了。
到来日,日头升到半空时候玲玲醒了来。以为昨夜的事,昨夜的疯,会活活把人累死的,梦想着一梦死过去,可来日却是都活着。
玲玲先醒来,听见叔的鼾声泥糊糊地荡在屋子里,想到昨夜儿两个人的疯,他给她叫着娘,她给他叫着爹。叫着的疯。爹娘的疯。想着疯,想着叫,她在叔的身边红了脸,笑了笑,轻声下了床,轻脚开了屋子的门,日光迎面推了她一下,晃晃身,立稳在门口上,看见日头已经悬顶了,临着午时了。看门外的小麦地,蓝茵茵的色,有一股金气在那地里飘飘地飞。不远处的丁庄里,还和往日一样静。安静着,正有一队庄人从他们住的房后朝着庄里走,扛了锨、拿了绳,还有抬杠儿。大都不说话。有几个戴着孝帽、穿了孝衣的人,大都不说话,木着脸,没伤悲,也没啥儿高兴的事。扛了锨的人,扛了杠的人,他们说着话,说笑着,说别以为今年天气好,小麦长势好,可秋天就要大旱呢。问说为啥呀?说万年历书上说的呀。说闰六月天会大旱呢。说着就到了麦场屋的拐角处,玲玲就看到了这些丁庄人,看到她在丁小明家做媳妇的邻居了,便站在房角大声地问:
“叔――谁死了?”
“――赵秀芹。”
玲玲便怔着:“几天前我还见她从学校提了一兜大米回家的呀。”
邻居说:“她已经不错了,从有热病到现在,活了一年多。就是因为几天前提了一兜大米回了家,把那大米放在屋门口,一转眼被她家猪吃了。她和哪猪生下了气,追着打,把猪的脊梁打出了血,可她累着了,胃上出了血,前天半夜下世了。”
玲玲立在那,脸上有了僵着的青,好像自己的胃里也有了一股腥气样。仔细地用舌头品着嘴里的味,又好像没有血腥气。放了心,可又觉得心里有些慌慌的跳,就拿手扶着墙角了。
邻居说:“还不烧午饭?”
玲玲说,“这就烧。”
人家就走了。一群葬队就走了。望着葬队的人,正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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