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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向迁徙-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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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提醒我什么?”
“你八岁生日那天,见过十五岁的我。”他偏头去瞧单徙,眉眼凉薄如初。
“……”
“记起我了吗?”
傍晚的街灯影影绰绰地映照在他身上,侧脸轮廓如梦如幻,微微上扬的眼尾弧度桀骜。
单徙呆呆点头,清澈双眼里坠入一滴水珠,荡开一层层涟漪,漾进心里。
2
“可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你。”
“因为我走了,回挪威了。”
“你父母不在了?还是说……一直没找到你?”
“你忘了?我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不存在父母。”
“……”
“你现在,认同我的话了吗?你的母亲和弟弟,永远不会回来。”
“……”
3
车子驶过华侨酒店之后,单徙就开始给他当“导航”,一直开到小平房楼下。
“你完了,住址被我知道了。”张梓游笑着熄了引擎。
单徙也嘻嘻笑,“真的呀?那我可真害怕。”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有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把酝酿了许久的话缓缓倾吐而出。
“喂,那个,张……梓游,”单徙低着头在扭手指,声音小且软。
她说:“你身边缺一只小天使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挺温暖的,以后……我当你的天使吧。”
说完抬头,去看身旁的人。
但是那人没什么反应。
单徙的心脏在慢慢往下坠,庞大的失落不受控制地占据她全身。
好一会儿过去,张梓游轻笑了一声,侧过脸来,向她靠近,俯身,一手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另一只手伸过去帮她解安全带。
他轻轻在单徙耳边说:“还是不要了,天使的下场一般都挺惨的。”
解着安全带的长指微微颤抖,他笑得温柔而致命。
与她拉开距离之前,唇畔擦过她额角,“回去吧。”
单徙当即眼眶发红,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
但忍不住起身跪在座位上,扑过去用手臂搂住他脖颈,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我、我……”
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谢谢你,”她闭上双眼,紧咬下唇,“谢谢你帮我的那些。”
伸在半空的手又放下去,张梓游语调无波澜:“不谢,资本家不做亏本投资的。”
单徙吸了吸鼻子,退开来,急着下车离开。
手腕被他从身后抓住,她转头去看那人。
张梓游递给她一瓶柠檬果醋,“这个给你。”
“什、什么来的?”
“我最爱喝的饮料。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一些,你会看见阳光。”
“真的?”
他坏笑,“假的。”
单徙接过来,弯着双眼跟他说谢谢。
下了车之后又重复了一遍,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子离开视线。
4
这世上是不是有一种人,站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轻而易举被他温暖到;走近了想伸手去触碰,却发现他本身冰凉可入骨。
就像雪人,只能站在远处看,看它亲切可爱的面孔,看它雪白纯洁的形象。
万不能上前去触摸,不能使自己冻伤,也不能使它融化。
单徙觉得,刚刚自己做了一件相当愚蠢的事。
她蹲下来,想缓一缓心绪,但校服上衣口袋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一蹲下去就磕到她大腿。
掏出来,是那个乒乓球。
不知那人何时放在她身上的。
单徙就着街灯,努力看清上面的涂鸦,是一只……挥着翅膀的天使。
她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先那个被他印上印记的地方,仿佛还燃烧着无名烈火。
那人是后悔了吗?
所以后来才又要帮她擦掉?
单徙蹲在原地,心脏无声颤抖,有点喘不过气。
张先生,你怎么……这样矛盾?
5
酒店前台把一件国际快件交给张梓游。
即使未拆封,他也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次回国以来,张梓游一直在等挪威那边的消息,等一切变成他想看见的样子时,便是他回去之日。
以前金二在韩国念大学时,只要张梓游去了韩国,两人就一起跑去63大厦,站在顶层“俯瞰大地”。
金二说,有时候宁愿待在游戏世界里,在那里他可以称王,可以征服一座座巅峰。
张梓游说,还是喜欢现实世界多一些,在这里他可以不讲究任何一种技巧手法,只需要不断征服自己。
现实世界更加精妙复杂,也正因为如此,更加好玩刺激且有趣。
不像任何一款游戏,真实的人生是没有规则可讲的。
当然的,就不存在违规与否。
没有规则的世界,比较适合流氓生存。
只要认真,他就能赢。
6
“妈,我喜欢他。”
“你喜欢谁?”
“wivin,我喜欢wivin。”
碗碟摔碎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你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喜欢的人,你还小,你不知道。”
“到底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
“不,我偏要。”
这是一次凑巧的偷听。
……
奥斯陆街头,公共厕所外面的墙边,他找到正对着墙面在涂鸦的人。
“哥,nonal让你快点回去,飞机快起飞了,再不去就耽误比赛了。”
“我不去,无聊。”
“……”
他继续在墙上涂涂画画,边画边说:“街头艺术迟早会被艺术界认可,到时候我会成为先驱中的一员。”
“……”
没完没了的训练赛,于我而言真的很无聊。
学国际象棋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借此逃掉学校里的课程。
……
鲁森,那天你发烧了,可能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
这些年我一直没讲过给你听,是因为年少时我总觉得那些事与你无关,又或许是不愿意被你知道那样一个弱小无能的我。
……
屋子空荡荡,一片漆黑,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像有千万只幽灵潜伏在周围,随时会扑上来。
我把所认识的人的名字全都喊了一遍,甚至绝望到喊了一声“evon”和“nonal”。
找不到灯的开关,一直到白昼天光。
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除了这样,还能是怎样?
我甚至能猜出——那时候,那个所谓幸福安康的家庭里,房间正亮着灯,鲁森半夜起来找我,他说,我哥怎么不见了?
那么,有人能找到我吗?
上帝作证,我可没有藏起来,也没有躲在角落,我只是被锁在古旧的房屋里,屋顶的阳光照射不进来。
可是我的小天使找不到我。
他找不到我。
我一直被锁在那间老房子里,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遥远日光。
al说我是个命途不好之人,危险且复杂,不适合长久待在一个幸福安康的家庭。
我想,她的潜台词是:这家伙天生适合流浪。
……
可是鲁森,我被放逐,是因为我恣意任性。
而你,你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过早遭罪?
你本来就愚蠢,发着高烧在床上躺一天一夜,岂不是要变成真的白痴了?
老太太把我寻回去时,你还昏迷着,无人管。
我可真懊恼。
如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
上帝在我耳边说:“你也不过如此,保护不了任何人。”
是嘛。
我真的不过如此吗?
我真的,那么弱吗?
……
鲁森,你还记得那副很特别的国际象棋吗?
其实它不是不见了,而是被我扔在了evon面前。
我说,真你他妈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不习惯被束缚的流浪汉。
你知道那时老太太在做什么吗?
她站在他们那一边,如同一个木偶人,什么都没说。
我真该在那时候就向自己承认———既然她是evon家的帮佣,你我是evon和nonal领养的,那我们……一直都没有所谓的姥姥。
自欺欺人是一种绝症。
每一个少年都只是想要被爱,并无恶意。
我没有,你更没有。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十五岁之前,不是世界亏待了我们,也不是命运亏待了我们。
是我的弱小,亏待了你。
7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掀开被子,又盖上被子。
打开灯,戴上眼罩,躺在床上。
披着睡袍,光脚踩在地板上。
翻冰箱找果醋。
跑进浴室冲个凉,出来听财经新闻,开盘时赌气一般砸钱,甚至无聊到把各个板块的数据做成评估模型。
日……不管怎么折腾,就是毫无睡意。
都凌晨五点了。
张梓游抬手覆在眉骨处,想起傍晚时那个小姑娘说的话。
心脏微微有些抽搐。
不是她不像天使,只是,她不能做他的天使。
我无法忍受自己亏待一个无辜的天使。
再一次。
第十四章
1
梅州的冬天其实跟秋天没多大区别,或者说整个广东都是如此。
一直到十二月,单仁都没回家,也没跟单徙联系。
除了晚上回家住,其他时间单徙都待在学校。高三学生一周只有半天假期,她得用来补上之前落下的课程。
每天都要经过华侨酒店,偶尔有几次,她碰见过张梓游,但没有一次敢上前去打招呼。
杨艳有时候会到单徙家给她做好吃的,说高三学习费脑子,要帮她补补。
单徙总是笑嘻嘻地说杨姐姐最好了;杨艳却笑得有些不自然、有些愧疚。
前台工作事务繁杂,即使她有心帮她,也很难抽出时间经常来。
杨艳没敢告诉她,自己也是“受命”前来的。
临近圣诞节那几天,杨艳来单徙家,发现她的黑眼圈有点明显。
“小单徙,晚上别熬夜复习。”
“没、没呀。”
“那你那熊猫眼咋回事?”
她眨着眼睛笑:“唔……秘密!”
2
五华本地的大型购物场所没有多少,九年前就已存在的更是稀少。
平安夜这样的日子,张梓游根本无法独自待在任何一个空间。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需要热闹,需要听见平时最不喜的嘈杂人声,需要跟整个世界保持密切联系。
披了件外套出门,漫无目的,心有戚戚。
以前在梅州住过的那间小房子,现在早就被政府拆迁了。
以前跟鲁森经常去逛的那间小超市,现在已经扩建成三层的大型超市。
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下巴藏在围巾处。
张梓游站在人来人往的超市外廊下,心里有些空荡。
人们在不理智的时候,就会拼命浪费有限的时间,比如现在——即使没打算买什么东西,他还是推了辆购物车,能在这里耗多久、他就准备耗多久。
超市二楼是食品区,有一块区域摆满了糖果。
张梓游推着车慢慢看,目光触及到那种包装熟悉的巧克力豆。
在五华念初中那会儿,他跟鲁森最喜欢吃的那一种。
一整个系列全都有,静静地躺在货架上。
如同行将就木之人,神情温柔而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
张梓游垂着眼睑看这些巧克力糖果,不敢伸手去碰,扶着购物车的手指指甲盖泛白。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连超市里的音乐都在惩罚他。
'……我面无表情/看孤独的风景/我黑色的大衣/想温暖你/日渐冰冷的回忆、走过的生命]'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还有什么事好关心
失去你、泪水浑浊不清
失去你、我连笑容都有阴影]
'跟夜风一样的声音/心碎得很好听/四周弥漫雾气/我在空旷的墓地/老去后还爱你……]他疼得想发疯。
3
记忆以光速闪回脑海。
在我跟evon彻底闹僵之后,老太太适时地带来一个消息:我们的生身父母在中国广东。
鲁森,你知道那一晚我有多感慨吗?
我跟最好的哥们说:“听着,我也将是一个有归宿的人了。”
回国那天天气真好,一如你我的心情——满怀期待,准备被爱。
老太太带我们回了梅州,她说这地方山清水秀,适合养老,等以后我们被父母带走之后,她就可以留在这里终老。
我说,你可真傻,一个人怎么终老?我会养你。
可是鲁森,最后我抛弃了她,以我的方式抛弃了她。
4
在梅州等待父母前来的那段日子,我曾得到过纯粹过的快乐,我曾认为人生就以这样的状态度过也无不可。
即使客家话那样拗口难学,即使没人来帮我开家长会。
5
鲁森,你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家伙吗?
那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找到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了。
——人一定需要父母吗?
需要吗?嗯?
连微小的梦幻都被破灭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变得暴躁易怒不可理喻——这是这些年来我为自己寻找到的最合理的借口。
鲁森,那一天呀。
你父母过来把你接走了。
难怪你跟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原来你父母不是我父母。
原来我们不是亲生兄弟。
原来你不是我的小天使。
你投向温暖的家庭怀抱,那我该何去何从?
我本以为,就算一生流浪,我们也可以相依为命。
是不是特他妈讽刺?
天使去人间,恶魔坠地狱。
我想我彻底成了一无所有的家伙。
6
他们一开始领养我们时,就说你和我是亲兄弟。
这一点从来没人怀疑,也没人否认。
可是你看,那天老太太在你父母面前的反应,显然一早知情,知道我们并无血缘关系。
7
人生那么漫长,谁都有忘却的理由。
可是我一直没能忘记,那天老太太跟我说:“只有你才是孤儿。”
也许是太尖锐太阴毒,这句话似匕首般锋利冰寒,闷声插入年少时的心脏,真他妈疼。
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
为什么要让我满怀希望地回来?又让我被抢光一切心灰意冷?
有试过眼泪盛在眼眶里流不出来的感觉吗?
那种时刻,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有两重身影,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减反增。
无论是那盘下不完的棋;
还是那只离我而去的天使;
或者是那个被残忍破灭的littledream。
一个人越想哭,世界越是习惯性欺负他。
8
我觉得我永远折腾得起,如果只剩下我自己的话。
所以我可以离开她,离开一个满口谎言的老太太。
即使是在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身处异国的十五岁。
谁害怕过流浪?
我时刻准备着。
9
在酒店打工,在网吧帮人打游戏,那两个月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跟人交流,只是麻木地想要养活自己。
跟自欺欺人一样,愤世嫉俗也是一种绝症。
少年人的心性足以烧光所有难堪。
你一直给我写信,我一直不想看。
因为你抛弃了我,我们不再是同一种人了。
或者说,我没有原谅你。
后来我回了挪威,利用sana,在那里完成初中学业。
再后来,无数个不眠之夜,我都忍不住假设:如果2013年的平安夜之前,那个姓张的流氓以某种方式死去,这世上是不是就少了一只天使陨落。
10
鲁森一直觉得,我是一个阴狠且冰冷的人。
某些时候,我同意他的看法。
比如在那个固执的年纪里从不肯主动原谅你的我,大概跟“阴狠冰冷”这些字眼搭得上钩。
你的原生家庭条件富裕,你成了。
而我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了beggar。
那几天奥斯陆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向喜欢黑色的我破天荒地换上了白色卫衣。
可能是某种征兆吧,我猜。
平安夜前天接到你在国内打过来的电话。
那段对话我一直无法完整记起来。
一直。
我只记得你说要来挪威跟我一起过圣诞节;
我只记得自己从语气到内容都依旧冰凉。
我记得你被你父母接走之后,我没回过信,没打过电话,没给过你一点好脸色。
可是鲁森,你为什么要一如既往地偏爱我、变本加厉地纵容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习惯被爱?
为什么要让我在最后深受诅咒?
11
见过车祸现场吗?
我本来从不关心车祸现场是什么样,后来却无数次想象过真正的车祸现场。
那会不会如同人间地狱,上帝在召唤着亡灵,混乱喧闹的人声,生命骤然从茫茫天色下消逝,终至无影无踪。只剩下心性高傲的少年站在原地,痛失最初的所有,真正的两手空空。
他想来陪我,他在来陪我的途中离开我,永远。
英国灯塔多半老旧,我曾经跟鲁森说,总有一天会带他爬上灯塔,一起看星星。
世人都有“总有一天”。
我永远没有,他也没有。
12
2013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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