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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心-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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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兆惠将军,虽说是与卫大将军同列三公的一品大将,但却不比卫大将军威严,言谈里话不多,也无甚大道理,言简意赅的几句,话音低沉兼着阴冷,倒让连笙颇觉得有些阴鸷。她时不时抬头瞄上一眼,回回见到兆惠将军微垂着眸子不苟言笑,藏在半脸面具之后的那张面孔,更陡然添了些森森然的意味。
长恭递了礼,又敬些“人方中午五十日艾,天予上寿八千为春”云云的寿词,眼看兆惠将军渐而无话只点了点头,遂也识趣地提了告辞,退出堂去。
转过两个弯行到宴厅坐下,甫一落座,连笙便忙不迭地将心下疑问尽数倒出来。她问:“那位兆惠将军,为何要拿面具遮着脸?”
长恭便侧了侧身答说:“那是御赐的半脸金面具。传言兆惠将军原本相貌可怖,幼时受了热油,便留下半张脸上净是模糊焦疤,因着着实太过狰狞,皇上便赐下这半张黄金面具,既显体恤臣子之心,又彰兆惠将军之荣宠。”
连笙大悟,又问:“那他为何安个妇人在堂上,我见你礼遇有加,可是他的夫人?”
长恭遂又答道:“不是。那位萧夫人,本名兆冉,乃是兆惠将军胞妹,早年嫁与河间巡抚萧应文,生女萧氏,萧氏册封太子妃,便称兆冉作萧夫人。萧夫人虽为女眷,但贵在有女为妃,身尊位重,长兄寿诞坐于堂上,便也应当。”
连笙一声恍然,而后再问:“那方才那二位大人……”
话音未落,长恭便瞥了她一眼,觉她有些多话,可盯了一瞬,却也还是照实答她:“左右二相,右相裴昭林,左相秦汝阳。”
只这一回,长恭话毕,却见连笙突然就皱了皱眉:“秦汝阳?秦大人。”
“如何?”
“当日贺府作鬼,贺仲龄失了疯以前,口中念念的,岂非正是秦大人。”
连笙满以为,长恭闻言便会同她一样一拍脑门惊觉——莫不是这么回事!可不想长恭听罢,却只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知道,”连笙诧然,“知道你还……”
“这十年间,朝中在位的、引退的、被罢被贬的、五品以上的秦大人,共计有六位,其中一位,吏部秦弘道,任吏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当日贺仲龄口不择言,喊的除了秦大人外,还有一句‘秦尚书’。”
长恭忽而轻轻打断她的话,连笙登时一愣,只听他顿了顿,又低声说起:“当初贺仲龄从地方上小小知府,一步登天做上兵部员外郎,自是少不了朝中有人安排。吏部尚书,掌天下文官任免、升迁、勋封、调派之事,贺仲龄到任兵部后连年高升,官至兵部侍郎,若不是半路遇上你我从中作梗,只怕兵部尚书位子一旦出缺,他便要接下尚书大任了。如此顺风顺水……”长恭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连笙的眼睛,“我实难不怀疑他。”
“那你预备怎么做。”连笙侧过身问。
于是便见长恭略一踟躇,继而蹙了眉心开口道:“连笙,不知你能否跑一趟六部……”
“六部?”
“是。值此初一至十五年假,六部落锁,少有官员值守,我便寻思去取些户籍名录、卷宗档案来翻看一看,如有蛛丝马迹,也未可知。”他说着又低了低头,“若你不方便,我……”
“可以。”
一声答复,长恭倏忽抬起头来,连笙的眉间,朱砂一展,双眸弯弯一笑:“今夜出发,你且将需要的书卷名目列好,我照着偷来便是。”
长恭正要谢她,然而“多谢”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无端一声“哎哟!”打断了。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绊倒在他脚边,长恭连忙起身扶他,可那人站起身后,却见长恭愣了一愣:“孝卿?”
眼前被他唤作“孝卿”的这位,未及开口说话便已闻得一身的酒气,起时足下未稳,步履轻飘,昂了脖子显出一张嘻笑的脸来,脸上只见满面潮红。宴席尚未开始,这人就已喝得醉醺醺的了,连笙一看便觉厌恶,不由就往一旁躲了躲,看着长恭一面扶住他的肩一面问道:“怎的只有你一人?跟着你的小厮们呢?”
“甩……嘻嘻,甩了,”他拍拍胸口,“我兆二公子,不用人扶。不用!”
说着又挣脱手,一把推开长恭。
长恭被那兆孝卿猛地一推,一个趔趄,好歹撑了桌子稳住,见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便也不再上前去搭理他。可是这醉汉走出两步,却又歪着脑袋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盯着一旁站起了身的连笙,忽然开口冒出一句:“你不是,你不就是前阵子长乐坊里的那个头牌,连姑娘吗?怎么,女扮男装好玩吗?”
连笙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她自毛遂自荐入得长乐坊,不过待了月余工夫,后从长乐坊里出来,也已过去了小半年,且不说日子已然过了这么许久,就是当日在长乐坊里,回回出门,自己也是刻意蒙了青纱覆面,除了那些位中过头彩的赌客,便从未透过真容,这兆二公子又是如何认得?
她正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就听长恭不动声色地替她开口道:“孝卿,你喝多了,认错人了。”
第17章 卷四 新岁(叁)
“不可能。”兆孝卿借着酒意摆摆手,絮絮叨叨地道,“别的不说,就她眉间那颗朱砂痣,我算认得一清二楚,当初小爷费了多大的价,一箱子金子抬进去,声儿也不吭地就给我扔出来了,好大的脸呐。”
连笙一怔,而后又见兆孝卿斜蔑着眼睛盯向她,嘴角一勾笑了笑:“那会子装得那样清高,金山银山粪土一般,如今还不是攀上高枝就随了卫长恭了。连姑娘,你我多少也算半个旧识,今日相请不如偶遇,要不就陪小爷去喝两杯?”
他说着,抬手便要来揽连笙的肩。
连笙正欲侧身去躲,突然却被长恭一把拽到了身后。
长恭挡在她跟前,手持佩剑顺势就将兆孝卿伸来的五指一按,兆孝卿被这么突如其来的剑身打了一下,冷不丁吃了个痛,又痛又憋屈,张口便喝:“卫长恭!你做什么!”
长恭沉着脸,道:“孝卿,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又能怎样,小爷高兴,你管着吗?”他倔劲儿乍起,借着酒胆,忽然就搡了长恭一把。只这一回,长恭受了这一推竟纹丝不动,反倒是兆孝卿被那劲力反冲,跌坐到了地上。
“卫长恭,”他立时就指着长恭的鼻子骂道,“你不过一个捡来的儿子,连个庶出都算不上,跑来我府上横什么?”
长恭的一张脸硬生生的,毫无表情。
周遭渐而起了看客纷纷,兆孝卿作势便要爬起身来再与他干上一架,他冲地上前欲要去拽长恭的衣领,被连笙趁其不备再次推了一把,踉跄着步子眼看又将摔回去,“孝卿!”一声喝令,兆孝卿停下来,只见一位衣冠公子,拨开人群急急地就往里走,正是他大哥——兆忠卿。
“你又喝多了酒在此撒疯!”他说着抬手一挥,登时便从身后蹿出三两个家丁,将那兆孝卿左右架上。
兆孝卿被这么左右一架,挣也挣不得,只得叫嚷着被拘在一旁。兆忠卿摆摆手示意家丁将他带远些,而后赶忙向长恭作了个揖道:“孝卿素来胡闹,长恭贤弟莫怪。”
长恭这才收了收剑,被他这样一闹,自己当真是想不出些风头也难。
兆忠卿还在眼前拘着,长恭遂而垂下眼点点头:“无妨,我又何尝不知他的性子,只是那醉后口不择言的毛病,忠卿兄还是多加留意的好。”
“是,是。”兆忠卿又抱了抱拳道,“我做兄长的,往后定当严加管教。今日没能看好他,惊扰了贤弟,快些请坐,回头我独来敬你三杯,向你赔不是。”
他说着抬手向座上引了引,顺道也向连笙点头致意,连笙受了他的歉,不觉又增些好感顿生。那位兆二公子浪荡形骸,倒他大哥却着实不错,来日促成他与卫无双,也不算亏了卫家那位堂小姐。她一面想着,竟又飘飘然地笑起来。
长恭与她重新落座,见她无端发笑,不由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连笙眯着笑眼,而后又恍然想起似的,“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揭开袖子,从袖中取出一只扎紧了口的小袋,她捏着袋子的一角,搁在袖口匆匆交给长恭晃过一眼,便就迅速又塞了回去。“这是什么?”长恭问。
连笙嘴角一勾,得意地收回手来,悄声说:“兆孝卿的钱袋子。”
“连笙!”长恭登时压低嗓子喝了一声,“你偷惯了?这你也偷!”
“明明是他出言不逊在先,我不过偷他些银子罢了,他又不缺这点零花。”连笙闻言翻开一个白眼,又生起些忿忿不平的脾气来,“何况我偷钱是偷,偷书便不是偷了?”
她冷哼一声斜瞟向长恭,长恭立时明白过来她意指何事,自觉理亏,便也不再作声。
连笙占了个理,见长恭不再驳她,自当是默许了,这才转而又觉欢天喜地起来,毕竟,那样沉甸甸的钱袋子,这一趟兆将军府,可不算白来了。
于是她在寿宴结束回府的马车上,袋口一拆便忙不迭地数起钱来。铜板银子钱票摆了满满一座,连笙边数边不住地发笑,原来先时趁着推搡之际随手一摸,竟就顺了整整三四百两。她大喜过望,一把将那银钱捞好,抬首又见那只钱袋子,妆花织锦,绣了两面鱼纹的,煞是好看,便也二话不说就昧下了。
长恭在旁坐着闭目养神,一声也未吭,只当自己看不见。连笙得了便宜,自然更得卖乖,当夜就换上一身夜行衣潜去六部翻了个通宵。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三,连笙基本整宿整宿都耗在六部里,吏部那些扑了灰的档案架子,几乎都快被她翻得焕然一新了。她每跑一趟,便就大包小包地扛些书册回来,那些书册交给长恭,他就赶在日间翻看、摘抄、誊好,再大包小包地交还给她。一只包裹对一只书架,连笙又得原模原样地再放回架上。一连折腾了这么十数日,终于是觉着有些累得慌了,正月十四的天尚未亮,她就哈欠连天地一头栽倒床上酣睡过去。
待到这一觉睡醒,便已是过了未时。她被自己的辘辘饥肠闹得难受,起身正在穿衣,却突然没来由地耳朵一尖,听见隔着墙似乎传来卫无双的声音。
连笙飞速便将衣服套好,手脚飞快把门一推,“噌噌”便爬上屋顶翻过墙去。
一句娇柔清晰的“长恭哥哥”,果真是卫无双!
连笙暗自“喔哟”一声,感念自己醒得真是时候,她就趴在屋顶上,而后便听见屋里卫无双说:“明日元宵灯会,我想看许久了,不知长恭哥哥可否带我去看看?”
长恭正在誊抄案卷,听见卫无双这样问,不由搁下笔抬起头来:“无双,恐怕……”
“哎呀!”然而他的半个“不”字都还未能说出口,话到一半便被卫无双打断了,她抱了抱他的衣袖,撒娇道,“你年年元宵都在北境,就是人在京中也总被大伯父困在家里,难得今年伯父回营,独留你一人在府上,便就陪我去嘛……”
她颇有些倚姣作媚的蛮不讲理模样,话里娇得似要拧出水来,连笙差点一个没扶稳。这可不行,若是要让卫无双独独拐了长恭去看灯……她连忙直起身子从屋顶上跳下,迅速整理好衣裳,而后也跟着大步踏进长恭的房门。
她一面风火流星地迈过门槛往里走,一面故作不知情地大声喊他:“长恭——明日十五有灯会,咱们同去看吧……唷,无双小姐,你也在呢。”
卫无双显然是没料到半路竟会杀出一名野丫头来,立时便皱了眉,问她:“连笙,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邀长恭去看灯呀。”连笙大咧咧地笑笑,心想纵使长恭应了与她同去灯会,可区区一个卫无双,哪里又能挡住她也要来横插一脚。哪怕最后成了三人一同去逛,总也好过独独他二人,孤男寡女地赏灯,天又黑……
她心想着,按捺不住又显山露水贼兮兮地笑了笑。
长恭瞥了她一眼,忽然却张口唤她:“连笙。”
“嗯?”连笙依旧贼兮兮的。
“你不许去。”
第18章 卷四 新岁(肆)
“啊?”连笙登时便愣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你不许去,”长恭说着又拍了拍案上摞着的书卷,“十五过后便要开朝,我尚还有些卷宗,未看完的……”
他言辞隐晦,可连笙一听,登时便耍起了小性子:“我不许去,那你去吗?”
“当然是要去的呀!”卫无双不及她话音落地,便挽了长恭的半边手臂,又得意又娇笑一笑。
长恭轻轻挣了挣她的手,却也一并点点头道:“去。”
这短短一个字,才真真的是教连笙给气坏了。
连笙气得将自己关在房里,连黎婶来喊她吃饭也不搭理。可是及至半夜,本就空落落的辘辘饥肠也不解风情的,硬是闹得不可开交,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于还是没忍住,气鼓鼓地一掀被子坐起来。外头月色皎皎,她穿衣穿鞋出门翻墙,一气呵成,然而一路小跑着飞檐走壁,去的不是六部,却是卫将军府的厨房。
此刻夜已深了,厨房里头一片漆黑,伙计们走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便连一碗热粥也没留。连笙翻箱倒柜寻不见吃的,正又饿又恼,一个回身不慎撞落台上的竹箅子,竟露出笼屉里头两排汤团来。
想是黎婶做得多了,一时吃不完,便搁在此处的。
连笙看得两眼发直,心想左右都是挨骂,何不先充了眼前的饥。于是她撩起袖子,干脆连笼屉也给一锅端了,搬回自己房里,又折回去偷了锅碗,背了些砖,从墙角捡来满怀的柴火,胆大包天地在房里搭上炉子,大半夜的煮起汤圆来。
她手脚熟稔,利落地拿出早年间在乞丐堆里学会的那一套,架锅生火。看着锅中的水渐而冒泡,招着手在喊那些糯米团子“来呀,来呀”,心情一时又好得不得了。
然而她一门心思扑在填肚子充饥上,便全然没注意,在她偷的所谓的柴火里,小小一捆全是堆在墙根的爆竹。她将爆竹一股脑全丢进土灶中,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把整座将军府都给炸醒了。
长恭急匆匆赶来时,连笙正一脸茫然地跌坐在院中,脸上身上林林总总,皆是石片断竹碎渣子划开的口子。气浪震得她双耳嗡鸣,脑袋发懵,她就那样傻傻地呆坐着,看整座院子一片狼藉,窗户房门没有不被炸开的。
长恭赶紧蹲下身检查她的手脚,发现不过是些皮外伤后又一把将她拽起来:“你怎么回事,做什么了?”
连笙被这惊天一炸炸得尚未缓过神来,直到长恭又问了一遍,她才动了动眼珠,磕磕绊绊地说起:“煮,煮汤圆。”
“煮汤圆?”
“啊……啊,煮汤圆。”
长恭只觉不可思议极了,知道她今天闹别扭不肯去六部,不去便不去吧,可哪知她半夜三更不睡觉,还会躲在房里煮汤圆。且是最最匪夷所思的,一碗汤圆,还能将院子给炸了!
简直教他目瞪口呆。
直到墨白二位先生推了长青一并赶到,捡起地上的半面爆竹残片,他才恍然觉出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院中乱七八糟的,且不说没有一间客房能住人,就是加急修缮,也必得等到明天了。连笙从头到脚,一身的大小口子,长恭权衡左右,便问可否将她暂且安去白先生的屋里,与白先生同住一晚,顺道也请白先生替她治伤。
白先生倒未置可否,只抬了抬眼皮,别了连笙一眼道:“只她别也将我屋子炸了就好。”
连笙被那气浪震得发懵,半晌也回不过神来,直勾勾地还在盯着那点爆竹发呆,听见白先生讽她,竟也一声不吭。长恭自当她是默许了。于是她就拖着一身的伤,卷了些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换洗衣裳,连夜滚去了白先生的屋子。
白先生与墨先生同在长青的院子里住着,但他二人虽总出双入对,却唯有这住处,一人一屋,分榻而眠。
长青的院子不大,正中由他住了,左右二厢便让墨白二位先生给分了去。长青一路领着连笙往回走,一直送到白先生的房门口才离开,剩下白先生与连笙站在门前,连笙强忍住身上的大伤小痛咧开嘴笑笑,难能客套,可白先生却冷着一张脸,斜了她一眼便径直推门而入:“进来吧。”
连笙的半抹笑都还僵在唇上,不觉颇有些尴尬,只是今夜寄人篱下,也只得低眉顺眼些。她遂而低了头迈进房内。
数九隆冬,房内却无半点炭火,白先生的居所,清冷得就和她的人一样,连笙不由打了个寒颤。看白先生指了指房中一张椅子:“坐。”一看便觉椅面定是贴着屁股地冷,然而白先生不容分说的一个字,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去。
白先生转身去生暖炉,而后打了一盆热水,又抱来一只木匣,连笙坐在椅上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来回走了两趟,忽然在她身前站定,伸手便来解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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