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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心-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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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刹那八岁那年熊熊的火光冲天入眼,人与马哀嚎嘶鸣不绝于耳,爹爹的银枪,妹妹的嚎啕,一声声一幕幕,全数伴随热血,“轰”地涌到长恭头顶。他一时失控,吼出声来:“我娘从未向家中提及!从未!顾家上下,无人知晓,那是四十一口人!四十一条人命!”
  几乎已是声嘶力竭的怒吼。
  “我说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该死。”秦汝阳却只低低地道,话毕目光一沉,又阴恻恻盯住长恭,“恨只恨,当初顾家满门,偏偏却放过了你。”
  “长恭……”
  长恭人就要拔出剑来往里闯进去,却被连笙忽地握住手。她紧紧拉住他,阻止他的一时冲动。说话间秦汝阳却已是直了直身子,又背靠墙角重寻一个舒坦的姿势坐好,仿佛此地不是天牢,倒是奚落门外那人,见他浑身气得发抖而觉有趣的戏台。
  连笙立于长恭侧旁,轻轻劝他:“可以了,回去吧,你今日已太过疲累,咱们改天再来。”
  长恭抬眼望向牢中,秦汝阳隐于晦暗里的目光,却也清晰写满嘲弄,如影相随附在他的身上,他是也感到疲惫不堪了。
  于是终于才又默默低首,执了连笙的手道:“走吧。”
  身后秦汝阳一言不发,长恭就在他戏谑的两道眼神里,步履沉重,出了天牢。
  天牢外,单庭昀仍旧候着,见到长恭神色疲乏至极地出来,连忙便迎了上去。
  连笙请他去备马车,要单庭昀先行一步,送长恭回住地歇息。单庭昀正是满口应下,却不想长恭会一紧连笙的手。
  她望向他,便见他强打起一丝精神,道:“马车还是去备,只是我先送你回豫王府。”
  “我无妨,应是你先……”
  “我还好,缓一缓便无事了。”他说着又抬首望她,“只我原本还有些话要与你说的,不想再缓了。”
  两道眸光深深,深深落进她的眼里。
  当着单庭昀的面,连笙蓦然只觉两颊发烫。
  长恭不等她再辩驳,又向单庭昀一点头道:“快些去吧。”
  “哎,哎,好……”单庭昀一笑两只酒窝,足尖一点,便飞快向车马棚飞奔而去。
  

    
第114章 卷二十一 回京(陆)
  驶往豫王府的马车; 颠簸着缓缓行在永安城的大街上。
  连笙与长恭坐在车内,外头夜市的热闹反衬出此刻车厢之中寂静无话,连笙微微有些慌乱的心跳; 伸手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她的正对面; 长恭双肘撑在膝上,略略弓起的脊背; 埋着头。眼眸落在一片暗影里,被车中昏沉夜色挡住的半张脸; 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也不知是否方才与秦汝阳的一番话尚未缓过劲来; 长恭闷头坐着; 虽然一言不发,却也教人感到他的周身乏力。
  想来似乎有些仓促,他们追寻当年旧案真相; 找了这么些年,经历桩桩件件,以为终于走到这桩旧案的结局了,连笙在入天牢以前; 还怀揣了一份使命达成的庄重之感的,却不想竟会这样匆匆忙忙。与秦汝阳隔着牢门,短短几句话便道完了。十几年; 一朝了结,一时心里有三分的如释重负,七分却是空落落的。
  连笙想来,亦是不太好受; 然而再看长恭,料想他心中失落,怕是只有更甚。
  于是连笙默默往他身边坐了坐,用手顺着他的肩背,柔声劝慰他:“都过去了。”
  长恭没有抬头。
  四下静谧无声,连笙的手停在他的背上,一时尴尬无比,觉得自己似乎自作多情了,不由讪讪地又想缩回手来。然而手才离开他的脊背,却听见身旁埋着头的一声:“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许久未见,一见面却就教你见我这副模样。”
  他低低的埋着脑袋,似乎只是不敢看她,连笙心头刹那像被筛子密密筛过,化作疼且柔软的一片。她重又将手覆在他的肩背之上,小声道:“何必与我生分。你能在我这里,不设心防,不必伪装,我反倒很高兴……”
  长恭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侧过身子,眼神疲惫,却又在眼底浮出些微亮光来,低低问她:“那你呢?”
  “你在我这里,可也是不设心防,没有伪装?”
  连笙顺过他脊背的手一顿,一时又默默收了回来,垂眼道:“怎的问起这些来。”
  “当日离开南阳城前,我仍还记得,你似乎不大高兴。”他停顿片刻,“可是在生我的气?”
  长恭一句话,遂才又将连笙的思绪带回数月以前。心头刹那而起的千回百转,不解问他:“已然过去许久的事情,怎的今日又提起来。”
  “时日虽已过去许久,但心中郁结却过不去。当日我便想去豫王府寻你问个究竟的,不想会被这场战事打断。虽然于你许是久远前的一场闷气而已,于我却是数月来的相思结于一处,每每想起来,总是想到你别前的不快,心中又如何放得下,过得去。”
  他眸光微动,拢住连笙,柔声又问:“如何,可是在生我的气?”
  连笙落于他辗转温柔的眼神里,心下蓦然紧了又紧,只轻轻道:“已然过去了……”
  “当真过去了?”
  “嗯。”她一低首,“你心中郁结,我又何尝不是相思,别离日苦,再大的气闷,也都过去了。”
  “那往后呢?”
  “往后什么?”
  “连笙,战事已了,往后我便再不走了,往后若再有生气的时候,你又该如何过去。”
  连笙一时沉默不语。
  “连笙,往后若你生气,也定要先教我知晓,好不好?”
  话毕便见连笙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两两相望的瞬间,流光交缠,情深至笃。连笙沉陷片刻,低低道了一声:“好。”
  “你说要有话与我说的,可就是指这些?”
  一声“好”字话音还未落,连笙又想起似地问他。然而长恭却在眉眼倏然的浅浅一弯里,摇了摇头。
  “不是此事。此事不过听你一言,心头念起,不吐不快罢了。”
  “那你是为何事……”
  “连笙,”长恭忽然伸手,握住她置于膝头的一双手,将她合手安放于掌心里,长恭凝视她的双眸,道,“战事已了了。”
  “我知道,我已回来京都了。”
  “你没明白我所指的话,”长恭微微笑道,“战事已了了。”
  连笙一时满额雾水,不解凝望于他,便见他有些无奈又笑出声来,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才过几年?脑袋就已不好使了?说过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话。”
  “当日在鄞城,与你说过的话——如今战事已了,我还活着。”
  长恭话至此处,连笙忽然只觉记忆当中清晰无比。鄞城的凉夜,怀里不尽温暖,斯人落于耳畔的轻声低唤:“等战事结束,若还活着,我娶你。”
  而今在这隆冬夜里,长恭重又执了她的手,温柔道说:
  战事已了,他还活着。
  时空叠合,刹那折返的这些年来,一幕一幕,一一浮现。
  连笙眼底涌现的难以置信,仿佛眼前一切极不真实,她曾苦苦等候了二十余年,终于这一句话就摆在自己跟前,竟然会觉发梦一般。
  脑袋发梦,人便也跟着发懵了。
  她半晌嗫嚅开不了口,不知该是喜极而泣还是手足无措,怔怔然就傻在了原地。眼前长恭和暖笑靥,手心里传来的融融暖意,还在烫着她的脸。连笙面上火烧火燎,便听得外头一声马儿嘶鸣,车夫隔门的喊声传来:“将军,王府到了——”
  她闻声连忙只一低头,抽||出手来:“我该回了。”
  “回吧。”长恭没有拦她,只仍旧含笑望着她。
  连笙埋着脸起身,就要开门下车。
  “连笙。”
  长恭在她身后又唤了一句。
  “嗯。”
  “王爷许是不日便将登基,这几日我应会很忙,可能抽不出空来王府见你……”
  “好。”
  “我已向王爷提了重新修缮卫将军府,一切待到来日大典之后……”
  “嗯好!”不等他将话说完,连笙已然先行一步面红耳赤打断了他的话。
  长恭眼里发笑,就见她慌慌张张一低头:“天已很晚了,先前被你匆匆喊出来,屋子也未收拾,我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去。”
  话毕也不再抬头看他,径直推了车门下车往豫王府去。
  长恭人在车里坐着,只目送她的背影,逃也似地步履匆匆,心头倏忽泛起化不开的柔情蜜意。豫王府邸,朱漆与那屋檐下悬着大红灯笼两相辉映,照出冬夜温暖的橙红一片,连笙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里尽头了,长恭遂令车夫驾马,回住地去。然而走前抬眼,忽而望见王府门楣上的镀金大字,想到应是不日便将举行的登基大典,心中转又生出五味陈杂来。
  理应是喜的,王爷登基,他再忙完这一阵,便该来忙自己与连笙的事了,然而心底却也不知怎的,丝丝绕绕,又缠起一些旁的滋味来。
  想起今夜与秦汝阳的话,才起的一点欢喜与神采,瞬而又黯然沉默了下去。
  这一夜虽然见了秦汝阳,却还有一人,他仍未见的。
  想着,又只有闭了眼,靠坐车中,任由车马静静,驶向漆黑暗夜中去。
  …………………………
  数日后,朝中突然颁下一纸诏告,少帝染恙,于朝政无力为继,为江山社稷永固,退位让贤,传位豫王高懿,择日登基。
  虽是突如其来的一纸诏告,于朝野却是早已心知肚明的事,皇室宗亲、朝臣百姓之间,哪怕心中但有不平的,单只看豫王手下,长恭重兵在握,也不敢造次,无一不是山呼拥立。是以豫王离京数年,终于入主宫中,登基称帝。
  登基大典由钦天监择日定了。
  大典当日,礼乐之声自东丘到宫中大殿,响彻京都,高懿龙袍加身,祭告天地。
  正当此时,天牢之中,冷清无比的牢房里,却多了一位本不当现身于此的身影。那人立在一处牢房门前,两眼平静,望向牢房中的死囚。
  “高懿终究,是做了皇帝。”兆惠抬起头来。
  眼前长恭负手而立,道:“该称皇上。”
  

    
第115章 卷二十一 回京(柒)
  “皇上……”
  牢中兆惠早已卸去假面; 露出森然可怖的半脸焦疤来,盯着长恭:“当初太子死时,也该将高懿斩草除根; 如今时来运转; 倒要我叫他一声皇上。”
  长恭回望于他,见他眼里的屈辱不甘; 不由又沉沉叹一口气,道:“这大齐的皇位; 终归是属他们高氏一脉的。你明虽辅政; 实却坐了这么多年; 也该还了。九殿下。”
  一声“九殿下”,就见兆惠两眼蓦然一紧。
  “我在鄞城,住在你母妃李氏寝宫小院; 见过李氏墙上鹰龙图腾,也知道你身上有与图腾一模一样的纹身。你与萧夫人兆冉,虽然改换了姓氏,却是不折不扣李氏子女; 前赵皇室九皇子与平硕公主。我所说的,可有错处?”
  长恭望着他的眼睛,便见兆惠眼中自嘲一笑:“卫长恭; 你将我查得很清楚了。”
  “但我仍有一些事,想听你亲口一言。”
  “说说看。”兆惠倚靠墙边,零散乱发披于肩头,望向长恭。
  长恭方才顿了一顿; 道:“事关,江州顾家。”
  “江州顾家……”兆惠闻言蓦然笑了,“顾家旧人。当初见到你身上玉佩,我便已然知晓了,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定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来时,你会站在居高临下之地,而我坐在牢中,是以死囚之身。”
  他话毕又见目光飘远,落于长恭身外长长的通道尽头,缓缓开口道:“我记得,当年逃掉的那个小男孩,叫……叫什么,叫‘顾行之’?”
  “是。正是我。”
  “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已去见过秦汝阳。想必自秦汝阳口中,早已问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是。”
  “那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想你认罪。”
  长恭立于牢门外,直勾勾地望着牢中兆惠一张脸,见他面上倏然发笑。
  可笑。
  “卫长恭,而今虽还未下封赏,但你也归朝中重臣了,怎的却还如此天真。我认了你顾家的罪又如何,定我死罪的并非是你顾家,我认不认,又有什么打紧的。”
  “你不打紧,可顾家四十一口亡魂,黄泉地底等了十余年,总要听见。”
  长恭一字一句,掷地之声,坚持道。
  兆惠望着他,看到他目光笃定,郑重至极,这样固执的目光,想起几十年前,自己背井离乡,与故国与鄞城,最后一眼相望时,也是这样的固执。只是当初自己的固执里,带着满腔仇恨和决绝,与他不同。
  想起,他才又兀自笑笑,将昂起的头颅垂了垂,跟着身子也贴住墙边。蜷起的一条腿,一手搭在膝上,开口问他:“你定要听到?”
  “定要听到。”长恭道,“你既知我如今权势,若想要为顾家平||反,不过皇上面前一本奏折一句话的事。但我今日未去大典,特来天牢,便是要听你亲口认罪。”
  兆惠坐于墙边,头低了低。
  他与秦汝阳不同。那一日长恭去见秦汝阳时,死牢里的秦汝阳依旧何等傲慢,虽然已是阶下囚,然那眼神之中阴鸷恨毒,却是丝毫不减。
  可兆惠不是。
  他许是已然心灰意冷,回想起跌宕辗转的这些年,自己曾为皇子,又经亡国,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在昔日敌国做了将军,也有过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时候,然而大起大落,终于走到这一日,再无翻身之地。蓦然感到身心的疲累不堪,连带往日身上肃杀之气也敛去了,徒余一些乏力,一些无奈。于是真就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好。”
  “卫……顾行之,你且听好了,是我做的。”
  “冠以江州四海镖局谋反之名,诛灭顾家上下四十一口的案子,是我主使。”
  终于听他说出这番话来,长恭只觉十数年来的飘忽不定终于有了着落,层层迷雾散尽,跟着他的心也落了地。他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杀你母亲,隐瞒身世。”
  牢门外一片沉默。
  牢里兆惠顿了一顿,继续说起:“当年齐燕联手灭赵,我的家国亡了。我与小冉九死一生方才逃出来,一路奔逃,直到齐国江州望安的山里。是当地一隐居世族救了我们,便是你母亲亓氏的故族。”
  “小冉与你母亲年岁相仿,非常交好,甚至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都送给了她。我与小冉在亓氏族中躲了半年,后为复仇离开山中,这一去便是十年。十年间,小冉留在山里,我却入了军营,于刀枪箭雨里厮杀苟活,可当我终于有了地位与名气,风风光光返回望安山中去接小冉时,却才发觉她竟将身世悉数告知了你的母亲。”
  “当年国破家亡时,小冉不过六岁,我不怪她小小年纪口无遮拦,可是你的母亲、亓氏阖族知晓我二人身世,便不可再于世上活下去。”
  他话毕皱眉,连同长恭亦是眉心深锁。
  想起当日他与连笙在望安城中,听城里老人提起三十年前,望安城外山里的大火,那位耄耋老者的话还言犹在耳——“想来那一场大火,将人活活关在山里头烧……”。
  长恭一时攥紧了拳头,仍还觉得难以置信:“你当真如此心狠手辣,为隐藏身世,竟屠了阖族的人?!”
  “心狠手辣。”兆惠却忽然笑了,斜眼睥睨于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隐藏身世,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着抬手拂开面上几缕乱发,露出半脸的阴森焦疤来:“当初我入军中,为怕那些曾经于赵国一战的将士认出自己,自毁容貌。你可受过烧滚的热油,一泼接着一泼淋到面上的苦。”他两眼定定,目光有些发狠,“一道不够,再淋一道,两道不够,便再淋三道。那些人虽被我亲手所杀,可人死不过一剑一刀,死后也就了无知觉了,又何曾尝过被滚油浇头泼面的可怖。”
  他放下手来,乱发又将他的半边烂脸隐隐盖住,仿佛遮遮掩掩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
  忆起当日的痛苦,而今虽已过去数十载,却仍旧清晰无比,教他浑身起了颤栗。他缓一缓,继而道:“我成功毁了自己,入了军营,没有人察觉我的身份,但要出人头地,又谈何容易。我不比他卫雍将门出身,从一个无名小卒,做到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将,这数十年的摸爬滚打,你又可知我遭了多少罪。”
  “那时吃下的苦,多少我都受过来了,终于挣得军功功成名就后,我又怎会甘心因身世受人胁迫,被人拆穿。是以我屠了亓氏一族,要灭顾家满门。”
  门外长恭一时出离愤怒,低低吼了一声:“兆惠!——”
  双拳紧握,十指指节发白,为他一己之私而感到怒火中烧。然而牢里兆惠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面,平静至极:“现在你知道了,可以动手了。杀了我,顾家的债便还清了。”
  他话毕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双目全是赴死的决然,却也唯有决然——毫无一丝悔意。
  长恭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顺着他的话去做。眼前这人困在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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