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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心-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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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我,我来了,来救你出去。”
  连笙说着抱住他肩膀,扶起他的半身。
  “连笙……”长青渐渐回过神来,忽而一声苦笑,“不是要你逃出去,你怎的,又回来了……”
  “我岂能丢下你一人逃命。”连笙话里多少嗔怪,又伸手来扶他,“来,我扶你起来,长恭的副将与我一并来了,他来替你,你快随我出去。”
  然而长青闻言却一动不动。
  他只苦笑着摇一摇头。
  连笙正觉奇怪,想他会否是在担心单庭昀,心有顾虑故而不肯动身,正要劝他,一伸手却倏忽摸到脚边地上湿漉漉的。
  似有一股腥味冲鼻,连笙抬手一看,便见那掌心黑褐之色,手掌上竟全是血。
  “兄长你这是……”连笙顺着血迹看去,长青的身下,大片大片的血污,那些血污将他裤腿染了个湿透,黏糊糊地皱成一团,贴在他腿上。连笙伸手去碰,却听身旁长青顿然承受不住低低一声嘶吼:“连笙,别……”
  连笙方才注意到他。
  眼下瞳孔已然适应牢中昏暗,才见他唇面煞白,先时因紧张而未留意的,这才蓦然发觉他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身子,止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子譬如发了寒颤,可那双腿却是不动。
  纹丝不动。
  连笙忽起一份极其不安的异样之感,她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裤腿,一卷,再卷,动作轻缓再轻缓。她的心头隐隐有过至坏的揣测,可真当她卷起裤管,终于看见底下的触目惊心时,两行眼泪还是猛然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长青的一条腿,已没了形。
  肉全烂了,甚至已然露出断裂的腿骨来。腿骨雪白森森,周围腐肉却是紫红。污血沾了草屑、衣料凝在上头,轻轻撇一撇也能撕下一段肉来。浓浓的腐朽之气与血腥味直冲心肺,再见那脚踝脚趾,早已成了一团,再分不出来。
  另一条腿如何,想想也知。
  连笙只觉周身气血“轰”地全数涌上头顶,脑袋发胀,双目瞬而昏花,不能视物,眼泪却停不下汩汩地夺眶而出。
  她下颌抖得发响:“兄长这是,怎么了……”
  长青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强抑剧痛微微苦笑,道:“你走后,狱卒失职被罚,迁怒于我,于是……”
  他闭了口,没再说下去。
  那些夹棍铁棒,她还是不听的好。
  连笙几乎已要发狂。
  这一瞬间,大雪地里立于树下的那位少年,蓦地就闯进了她的脑海里。松般俊逸,修竹之姿,那样清逸的翩翩公子,可他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满身污秽倒在阴湿地牢里,苟延残喘。他会变成这样,全是为她,全是因为她!
  她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胸中出离愤怒,感到脑袋“嗡”地炸响,炸得脑袋一片空白。无边无尽的白,唯独只剩了两个字:杀人!
  杀了他们!
  大不了便是一死,死也要杀了他们!
  连笙双目斥血,眼里杀气腾腾,猛然起身便要往牢门口闯。
  “你去哪里!”门外单庭昀听见牢中异样动静,一回头,便见连笙盛怒闯出来,忙地拦住她。
  “杀人,”连笙两眼空洞一般,目不斜视,“我要杀了那群贱役!”
  “你冷静些!”单庭昀一把将她拖回牢中。
  连笙还要往外去,单庭昀怒上心头,猛地借力将她推坐在地:“你想做什么!你要杀人,等救出公子,我陪你来杀个痛快!眼下你去杀人?!杀谁!你不要命,还想将公子的命也搭上!?”
  连笙被他推得一个不稳,重重跌到地上,又听他声声怒喝,正在咬牙,身后却忽然递来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反撑于地的手掌上。
  连笙瞬而回眸,便见一双青瞳与她四目而对,柔光缱绻,宽慰她道:“连笙,你杀了人,我的腿也回不来,不必如此……”
  他轻轻摇一摇头,冰冷的一只手,握紧了连笙五指:“莫要难过,不必如此。”
  连笙一瞬恍惚,终才醒过神来。
  方才仿佛魔症一般,直至这一刻,长青握着她的手,柔声劝慰于她,她才终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两眼一热,哭唤一声:“兄长……”
  “你快起来,此地久留不得,快带公子离开这里!”不等她话音落,单庭昀又不由分说上前来拉她。
  连笙顺从被他拉起。
  “救人要紧。”单庭昀再又叮嘱一声。
  连笙方才强忍心头悲痛欲绝,抬手抹干泪眼,点头应下。
  她与单庭昀合力,将长青放入木桶之中,盖好后又抬上了板车。单庭昀正要返回牢中去替长青,然而正当此时,心头却忽觉一阵奇怪——这牢中怎的一点动静也无?
  心上不禁“咯噔”一下。
  如此紧要关头,大理寺的守卫却会这般松懈,单庭昀私心里顿感不对劲,于是当场改了主意:“我与你们一道走。”
  连笙想也未想,见他提出护送自己出去,自然满口应下。然而单庭昀躲上车,刚被连笙推出牢门口,却见突然齐刷刷围来大把官兵,当场将他们团团围住。
  官兵为首一名年轻公子,上前一步笑道:“长恭贤弟,许久不见,难为你一堂堂大将,蹲这粪车了,还请出来吧。”
  借了官兵手中火把明光,这年轻公子信步上前,揭下连笙面上不成样子的褐黄皱痕,冷笑道:“连姑娘……”
  “兆忠卿。”连笙退后一步。
  身后一只桶盖被顶开,单庭昀从中跃出,一剑挡到连笙跟前:“兆公子,你失算了。”
  他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兆忠卿,兆忠卿便退了退,一瞬讶然,而后复又笑道:“单将军。”
  “我不想卫长恭竟是如此胆小鼠辈,哪怕兄长就要问斩了也不敢回来,只肯派你替他一趟。”他笑着,“不过嘛,单将军说错话了,我并未失算,眼下不是又得了你与这位连姑娘了?”
  他两眼忽忽一斜,瞟向连笙:“有你们三人在手,我又何愁卫长恭不来?”
  连笙亲眼见到单庭昀的剑尖一点。
  他持剑的手抖过一抖,迅速又把稳了剑,只道:“兆公子的算盘打得倒真如意,只是公子大话说得太早,只怕事后要被打肿脸。”
  兆忠卿听罢便是一声嗤笑:“单庭昀,你也不瞧瞧自己周围情势,还觉我说大话,哈……”
  他嗤之以鼻,满脸尽是不屑哂笑,单庭昀不禁缓缓撤了一步,紧紧护住身后连笙。连笙捏紧了两手,牢门口地狭,这些持刀持枪的官兵就与他们近在咫尺,片刻若真要动起手来,单庭昀一己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已然见过兄长的模样,便心知单庭昀再落于他们手里,最后会是何种下场。
  连笙心头忽起一腔绝望至极。
  皆怪自己莽撞,单庭昀已然有言在先,不可贸然涉险,自己却还报着侥幸一试的念头非来不可。而今好了,中了兆忠卿的套。兆忠卿定是一早便等好了他们,誓要将长恭也赶尽杀绝的。
  连笙抬眼,见单庭昀的身影挡在跟前,心里竟乍起一个念头,想不再拖累他。
  她心思旦起,便觉喉间发紧,越发得紧。抬手忽而将掌心按在他的背上,悄声道:“杀了我,你逃出去。”
  “连姑娘……”
  单庭昀猛然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却见连笙极其笃定:“兄长眼下境况,若无人医他,只怕应也命不久矣,我此行是为兄长而来,他未得救,我便不走。与其最后落在他们手里不得善终,不如便由你杀了我。
  “我唯有一死,方能教长恭没有负累。”
  “连姑娘……”
  “动手,杀了我!”
  

    
第77章 卷十三 逆谋(陆)
  连笙双眦决然; 眼里悲怆决绝之色,仿如海潮汹汹,眨眼便要淹没了单庭昀。
  过去他光知这姑娘精怪机敏; 少帅身旁从未有过姑娘家; 却会独独留她在身边,便想她定有诸多过人之处。后因这两日相处; 见她本事非凡,心知实不简单; 及至当下; 方又见她小小女子; 竟胸怀大义,心中更是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哪里狠得下心来杀她性命。
  若今夜真有一死,他定不苟活; 他若要死,也定要那兆忠卿与他们同归于尽。
  想着,便又背过头去,再紧了紧手中的剑; 低低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连笙见他不肯听,正要再行劝他,然而话才起了个口; 却骤然被一声马哨打断了去。
  不知何方传来的一声打马哨,哨音透亮,横穿未明暗夜。而后随了这一声哨响,竟然从周围的房顶上、树丛里; 漆黑不见人影的暗处,登时蹿出数十位黑衣人来。
  连笙只一怔,谁?
  这群黑衣个个持剑,身手奇绝,寥寥数下便抹了大半官兵的脖子。紧接着还未等兆忠卿与余下官兵反应过来,其中几名黑衣便又径直杀至连笙近旁,二话不说抬起长青藏身的木桶,飞身便走。
  连笙蓦然愣住,就见为首一位黑衣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跟我走!”
  声音低而沉稳,从那蒙面之后传出,虽隔一方黑帕,连笙却也还是刹那便听了出来。她极熟悉的,在将军府的别院里曾听了许久,几乎他咳一声也能分辨——沈璧的声音!
  沈璧带了祁山同门来救人,以出其不意迅雷之势杀了外防,几人带上长青便跑,连笙与单庭昀被拉着紧随其后。
  道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黑布帷的马车,沈璧指挥几人迅速登车,便一扬马鞭。那马匹立时往前狂奔而去,余下祁山弟子垫后,应付追来的官兵。
  连笙尚还惊魂未定,眨眼却已身在马车当中。沈璧跑得远了,方才将鞭子交给身旁弟子驾车,自己则掀了帘,坐回车厢里去。
  车中早已守了两位祁山弟子给长青清理伤口,连笙正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膝上,两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好让他于剧痛之中有个倚靠。一旁的单庭昀小心掀了幕帘张望,提防着追兵突袭。直至见到沈璧入内,几人才瞬而抬头向他望来。
  “沈老伯。”连笙唤他一声。
  沈璧摘下面上黑帕,遂才于她身旁坐下。
  “我没想到,你竟会来。”她侧头望他,满目感激之色。方于临危之际救了她一命,连笙只说不出的谢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然而沈璧却摆摆手,低头看向长青的腿,口中只道:“到底还是晚来了一些。我于祁山听闻卫将军府出事,当日便与一众同门下了山,马不停蹄赶来京都,怕的便是有何不测。然而祁山路远,消息到祁山时已是晚了一步,即便我们夙夜兼程,也于昨日才到。来时便见长青将被问斩的布告,于是原定今夜就要动手的,没想到提前去往大理寺踩点,竟会撞见你乔装打扮要去救人,这才改了主意。”
  他说时又俯身拿毛巾揩去长青额上疼出的汗。
  连笙见他不过匆匆一日,却已是快马轻车,准备周全,不由想到自己冒失莽撞,还险些害了单庭昀与自己一同丢性命,一时又极其赧颜。于是低了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抬起眼来,念他话里提及祁山同门,想那垫后的一众弟子,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跑了,那些个弟子们,可会有事?”
  沈璧瞄她一眼:“看不起我祁山剑派怎的?”
  “没没……”
  连笙忙地摇摇头,便见沈璧又兀自笑笑:“你不必担忧,区区几个兵罢了,他们尚还应付得了,只等我们跑远后,他们便撤。我此行来,还有两位祁山长老跟着,断出不了差错的。”
  知道沈璧原曾做过剑派掌门,只不过因卫夫人故去,迁怒长青之故方才辞了掌门大位,然他于派中仍是举足轻重,此行既为卫将军府,卫将军府又与祁山剑派渊源匪浅,来几位长老助阵亦不足为奇。见他这样笃信,便知定是无虞的,连笙遂才松了口气。
  一时安下心来,又问:“那我们现下是往何处去?城门定当戒严,出不了城……”
  “暂且只有先寻个地方躲着吧。”沈璧皱眉应她。
  先时逃命,一心只让马车往远了奔,离开大理寺,跑得越远越好,却因来时匆忙,并也未曾好生盘算过该奔去哪里。眼下天渐渐要亮了,须得尽快找到一处藏身才行。
  “要不先回我们下榻的客栈……”
  然而他犹疑的话音还未落地,一声颤巍巍的“世伯……”,长青勉力撑起一丝精神:“客栈不可去……世伯改道,卫将军府吧……”
  业已被查封的卫将军府。
  他满额不断渗出的淋漓大汗,唇齿不可自己地打着寒颤,两眼半睁着,露出一线青眸发涣,身子已然虚弱至极。长青勉强支撑自己将话说出,而后说完这话,蓦然便因剧痛翻过了眼去。沈璧想也未想,便一掀车帘,向那驾车弟子令道:“你去歇着,我来驾车。转道往卫将军府。”
  …………………………
  满地狼藉的卫将军府上,连笙小心揭了封条让马车进去,又独独翻墙出来再将那封条原样贴好,长青昏迷以前指路此处,便定当无错。眼下京中戒备森严,只消天明官府一张告示,藏于别处总会被人告发的,唯有业已废弃的卫将军府。
  此地明目张胆,最是危险。
  然最是危险却也最是安全。
  长青被带去白羽房中,府上虽被抄得七零八落,但好在一些药材还留着,许是觉得不值钱,并未被人抄走。眼下两位祁山弟子,略通医术的,正在给长青清洗上药。因着偷偷摸摸,不敢点灯,便只得将床移至窗边,借外头一点微光照着。
  连笙被打发去悄悄煎药,回来便见他二人已然包扎完毕,长青的两腿缠了纱布,被板子固定,直挺挺地搭在那里。折腾了这么些天,他定是痛极、累极,还不等连笙回来便先已睡下了。
  连笙于他床边默默垂眼站了许久,思绪良多,直至觉他已然睡得深了,才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天已大亮,几位弟子皆抓紧时间各去歇了,外头只余沈璧与单庭昀守着。
  连笙带了房门,便向他二人行去。
  昨夜一场,生死攸关,好在有惊无险,单庭昀正向沈璧告谢,而后便谈及前路应该何去何从。连笙来时,正逢沈璧说起此行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只要长青能出去,一切皆好办。
  “我与祁山众同门面生,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城,单将军乔装一番,应也无碍,即便被认了出来,将军一身本事,硬闯又有何妨。至于连姑娘……”沈璧回眸望了连笙一眼。
  连笙接道:“若兄长能出得城,我便是最不怕的,哪怕去翻爬城墙,我也有法子出去。”
  沈璧便笑笑,轻哼一声,大理寺监牢都能逃了,哪里还有困得住她的地方。遂而又道:“为今便只看如何将长青带出。这几日城门口定当严查,长青身子又不好……”
  话音落,便觉院中一顿沉默。
  初夏日早起的莺鸟乱啼,叽喳晨鸣荡在空寂的院子里。
  单庭昀忽然自言自语道一声:“若是能有哪位达官显贵的车子,不必查的……”
  “哪里去寻什么达官显贵,”沈璧打断他,“卫家如今已成逆臣贼子,哪里还有显贵肯会相帮。何况若非品阶甚高,焉又能够躲过搜查,那些高门名第,你我焉又认得。”
  “唉,也是。”单庭昀一时讪讪,又止住了口。
  然而沈璧的这番话,倒却是倏忽提醒了连笙,神智当中蓦感一丝光亮,忽而忆起一个人来,或许……“或许真有人能搭救兄长一程,他既帮过我,料想应也不会再拒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今夜天黑,我去一试。”
  “可有把握?”
  连笙却慎而又慎地摇一摇头。
  “赌一把吧。”
  是夜刚过亥时,前吏部尚书秦弘道府上却来一位不速之客,非但无请自来,且还偷偷摸摸,是从梁上跳下来的,吓得秦弘道险些失了魂。
  连笙忙揭下面巾:“是晚生,秦老。”
  初时连笙与长恭调查秦弘道时,于其家世旁支等等皆曾仔细查证过,秦弘道的母亲宁平长公主,贵为□□皇帝堂姊,□□皇帝去后便一直吃斋念佛,更于早些年搬去了城外静慈庵清修,秦弘道时常也要供些香烛物什过去。其中有供菩萨使的宝器一类,非到庵中不得启封。
  连笙孤注一掷,以自己与他数面之交,赌秦弘道肯帮这忙。
  她赌赢了。
  翌日一早,正逢城门口进城赶集的、出城办事的,来来往往最是拥堵忙碌的时候,一辆马车并着一车的货挤在城门边上。当差守卫要开货箱查验,却与拉货的车夫起了争执。
  车夫将那御赐长公主的令牌亮出来,口口声声车上是要运去城外静慈庵的佛器,岂敢开箱遭俗人腌臜之手。正争执不下,当差的喊来主事大人,那主事身后跟着兆忠卿,一眼便认出那是秦府马车,上前便去叩那主车的门。
  车门打开,里头一位年过六旬的长者,正靠在门边,欲要询问怎么回事,见他半弓着腰,兆忠卿便忙地堆笑,恭敬拜了声:“秦老。”
  然而直起身来,眼睛却又不住地他身后瞟。
  车里空空荡荡,只放了两只包袱,一叠僧衣。
  “秦老这是要出远门?”兆忠卿含笑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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