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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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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动作迟缓了,他盯着床褥上绣的一只白鹤,心中蓦然收缩了一下。以他当下的口才与知识储备,说不出那股复杂的愁绪。
  按照惯例,皇子在封王前都居于内宫,与母妃同住。十八封王,弱冠之年由陛下亲赐王号与封地,可封地四散在千里江山,又有郡守太守治理。若非犯了大错被皇帝打发到封地,皇子成年后仍旧会住在金陵城内。
  而国子监虽也坐落台城,却并不在深宫,在此听学的除了皇子,还有世家子弟。这些世家子弟若非伴读,平时自然不能入宫,也不得与皇子一处听学。
  但他们甫一关系融洽,习惯了朝夕相处便要分开。之后苏晏不得入宫,萧启琛也出不去,一道宫墙相隔十年,再遇到时谁知道又会是怎样?
  思及这层,苏晏不由得一阵伤感。只是他到底年幼,对于离别最深的痛苦不过是每夜睡在一起的兄弟突然不见,现在但凡想起,后知后觉地难过。可萧启琛……他仍旧是一个大活人,苏晏不在后,他活得不会不好。
  这些愁绪好似只有苏晏会在意,他望过去,萧启琛仍然坐在凳上,满脸懵懂,对这些压根儿不上心一般,轻松得让苏晏都错觉自己只是回家住一宿,明天依旧会来承岚殿,再跟他一道喂鱼喂鸟,在花园里读书。
  过往的两年中,他们时常一同去其余宫室周围散步。萧启琛自小便热爱在其中探险,领着苏晏走过漫长的、灰蒙蒙的甬道,指着各处飞檐亭角,告诉他这里是何处、那里又叫做什么名字。这些琳琅的名词在苏晏的脑海中逐渐搭建起了一个皇城,天圆地方,高楼幢幢,他眼中还有个少年,不至于让自己被这沉重压得喘不过气。
  春季散学后在御花园放纸鸢,纸鸢缠在柳树上,最终是苏晏爬上树拿下来的;
  荷塘花开正盛时,萧启琛从太子那儿要来一艘小画舫,戏称此处御湖可当三里秦淮;
  待到秋风乍起,各地的贡品络绎不绝涌入台城,皇帝又赐给各宫室时,苏晏必会每天被拽去承岚殿。他记得萧启琛喜欢淮南的橘子,而自己便尽职尽责替他剥。
  一桩桩、一幕幕,又如何能在须臾间就抛之脑后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年岁尚小,也知道别离难过。
  ……萧启琛在别的事上那么聪明,为何现在反而波澜不惊呢?
  他深吸一口气,道:“六殿下,你我到底君臣有别。殿下把臣当做了一个玩伴,是臣的荣幸。以后没有臣在了,殿下也应当保重自己。”
  萧启琛没料到他会说这样冷淡客套的话,一时竟很不能习惯:“阿晏,我不是把你当做玩伴,你……”
  他想不到合适的措辞,这句直抒胸臆的剖白就这么尴尬地断在了半截。萧启琛紧抿着唇不再言语,苏晏立在原地,谁也未曾退让,可又让那句话卡在两人中间。
  最终门外立着的婢女绿衣轻声道:“殿下,今日去探望太子殿下吗?”
  苏晏努力挤出一个笑:“那臣就先走了,往后殿下自己多保重。”
  “保重”二字代替了“再见”,苏晏目送萧启琛懵懵懂懂地跟着绿衣离开,转身拿起了行囊。
  房内只剩他自己,而原本整洁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床榻变得空荡荡的。苏晏彼时尚是无知,不知心头的空缺又是为了什么。
  苏晏走出东宫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第一次来的时候。
  那会儿秋色正浓,他穿过花园的小径,就不小心捡到了被揍得狼狈不堪的萧启琛。
  苏致遣了府上一位老管家来接,他在东华门等苏晏。一个人背着行囊,穿过空旷宫道,苏晏还在纠结自己的难过到底因为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苏晏扭过头,竟然是绿衣。她一路小跑追上来,见了苏晏,先请安,然后道:“公子也走得太快了,殿下去太子殿下那儿转了一趟,回来便不见你,担心得不行。可容华娘娘喊他去,又分不开身,连忙让婢子来看看您走远了吗。”
  他心头微微荡起涟漪,嘴角轻轻翘起,却说:“看我干什么?”
  绿衣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将一路攥着的物事递给苏晏:“殿下和公子这两年多一向同吃同住,殿下虽然不说,却是极为珍重公子的。如今一别,许是日后长大成人才能相见。殿下怕公子把他忘了,命婢子将这个拿给公子。”
  手中被塞进了软绵绵的一团,苏晏垂眼看去,是个刺绣精致的荷包。他不由得面上一热,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绿衣掩口而笑:“公子莫要误会了,殿下不会表达心意——这荷包是容华娘娘年轻时绣的呢,一共就两个,一个给了陛下,另个就在殿下这儿。殿下觉得这是最宝贝的东西了,所以才……哦,殿下说的是,‘拿给阿晏,免得以后我认不出他’,并非有旁的意思。”
  她一通连珠炮似的传话完毕,苏晏脸上却越发挂不住了。满心欢喜以为这是萧启琛送给自己的,结果只是日后相认用。
  ……就不该对这人有什么期待,哪有人几年不见就认不出的?
  苏晏暗中翻了个白眼,却也郑重其事地收好:“多谢绿衣姐姐,也谢谢殿下记得我。”
  绿衣见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苏晏的头,温柔道:“殿下他,自小在深宫中长大,因为容华娘娘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教他要如何长大。虽然平时淘气还贪玩儿,但他是个好孩子,公子你也是。”
  苏晏点点头,绿衣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一路珍重。”
  “姐姐也多加注意。”苏晏道,目送绿衣拐过了宫门,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手头的那个荷包是浅蓝色,像倒映着晴空的湖水,正面针脚细密,绣了一朵莲花。荷包很小,大约只装得下几枚铜钱。苏晏捏了捏,发现里面似乎有东西。
  拆开荷包,苏晏从里面倒出了两颗石头,他看着看着,忽地哑然失笑。
  这是此前他和萧启琛在国子监时,从花圃里捡来的。两颗石头虽然质地普通,可一黑一白,俱是圆润可爱,萧启琛秉持着他一贯爱好捡破烂的习惯,私自留了起来。
  看来是真的把喜欢的东西都送给自己了,苏晏想。揣好荷包,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宫门之外,雨洒轻黄柳条湿。
  过往做伴读的日子里,苏晏虽然时常回家,但待不了多久又离开,实在没有和父母好好交流的机会。如今前脚抵达,立刻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苏晏不明就里,但他去到书房,却发现里头不止苏致一人。
  窗下站着一大汉,大约四旬年纪,目测身长七尺,虽然并不魁梧,可气势逼人,望过来时目光炯炯,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片刻。他正想要往后退,父亲的手掌却按在自己肩头:“我早说过,你归家之时便开始习武。而习武须得好老师领入门,我虽不期待你能独步武林或是旁的什么,日后上战场也不能一碰就倒。”
  苏晏抬眼望向他,道:“爹,这便是你所说的良师么?”
  那大汉听了这颇为轻蔑的话,不怒反笑道:“小公子,在下乃皇城暗卫的前任副统领,与令尊曾是酒肉好友。本已定居长安,令尊多次劝说,暂且回来教你两年——在下冉秋。”
  苏晏“嗯”了声,先道:“那往后我岂不是要尊称一句师父了?”
  冉秋哈哈大笑:“不必,我只领你入门,况且行军打仗,不需要什么以一当十。令尊着实太过着急了。”
  苏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苏致,对方给他一个宽容的眼神,说的话却并不温柔:“这两年你不必再去国子监,我亲自教你。等到十四五,便去军中吧。”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一颗心突然凉了,苏晏不可置信道:“爹,我一定要从军吗?”
  苏致道:“平远侯府从一开始便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与其他的门阀宗亲不同,这点不必我多言。阿晏,爹知道你或许不愿,但你生在这个家中,自小锦衣玉食,接触的都是皇亲国戚,必然要付出代价——没有人能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世间有万般身不由己,你要习惯。”
  这日,苏晏如何走出书房,又如何回到自己住处发了一下午的呆,他都记不真切了。惟独父亲说的四个字,振聋发聩。
  “身不由己”。
  去东宫伴读,刚开始对萧启琛赔笑脸,昏昏欲睡地去听曾夫子讲学,都是他不愿的。后来要让他离开,回家习武,再也不去国子监……
  他依然不愿,可他不能反抗。
  苏晏坐在榻边,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想起某个人。这人喜欢和他挨在一起,手中随时抓着零食,什么瓜子、花生、果脯和糖块儿,总要吃点才舒服,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说东宫的婢女长得不美,一会儿又嫌弃承岚殿太冷了。
  大约被他吵的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竟觉得没人在耳边说话有点寂寞。
  苏晏望向了窗外,他出生那年,父亲在院中栽了一株杏花,而今他从窗口刚好能看见一枝树杈,缀满了繁复的花朵,被压得沉沉向下。
  可惜如此美景只有他一人欣赏,而他很快也再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第4章 兵者
  “古人云,止戈为武。武者,内止懦,外止暴,知耻近乎勇。无论武学修为如何,德行始终为武者所看重的品质。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以蛮力欺人,否则和暴徒又有何区别呢?阿晏,你以为如何?”
  冉秋慢悠悠地说完这番话,看向院中正反手撑地练下腰的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小腿不要弯啊,年纪轻轻的,柔韧性怎的这么差?”
  苏晏感觉额上渗出汗珠,腰也极为酸麻,腿更是快没有知觉了,咬牙切齿道:“冉大人,我以为你此言差矣。方才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转眼便为难我了。”
  冉秋将茶盏放在一旁,事不关己道:“这是基本功,哪里勉强你了?”他又仔细端详苏晏一番,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往下沉,免得此人偷懒,斩钉截铁道:“再多半炷香。”
  末了,他无视苏晏的仇恨目光,径直转身走了。
  双手撑得发麻,为了使多出来的时间不难熬,苏晏只得开始放空思绪。他起先嗅到一点花香,又思及清明已过,风里都有了湿润的气息,偶尔传来两三声鸟鸣,苏晏调整了呼吸频率,竟也从这苦练中摸索到了一丝耐心。
  待到廊下桌案的香燃尽,冉秋循迹而来时,苏晏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冉秋将他扶起,又替他拉伸筋骨,问道:“可还好?”
  “后来便没那么难捱了。”苏晏诚实道,又问冉秋,“我似乎于此道上并不精通,只能说天赋平平。父亲虽行军打仗,当年与大内暗卫过招也丝毫不落下风……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为何我一点也不像他?”
  冉秋端了杯茶给苏晏,退开端详他片刻后,道:“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也并未觉得你骨骼不适合练武啊,莫非是协调不好?”
  苏晏眼神微妙,欲言又止。他安稳地坐在廊下喝茶,目光停留在那株杏树上,已经过了花期,于是短暂的繁荣在一场雨后纷纷凋零,被茂密的绿叶取代。
  “我听令尊说,你与你兄弟原本是一母双生?”冉秋忽然问道,见苏晏点头,又自顾自道,“曾经看过一本闲书,上头写原本母亲十月怀胎罕有双生子,许是本就同属一人。既如此,便是将一人的天赋与才能分给了两人,故而各有缺失十分正常——你于此道不甚精通,那便罢了,兴许你兄弟更加适合习武也说不准呢。”
  苏晏伸手挠了挠眼皮上突然发痒的地方,尽量让语气平静:“可他已经不在了。”
  冉秋奇道:“哦?”
  苏晏道:“冉大人既然出身大内,应该听过我兄弟当年走失之事吧?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大家不敢说,我娘不愿信,但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么久都找不到,八成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说着,眼底竟流露出真切的哀伤来。苏晏还不懂如何控制情绪,兄弟过早地离开对他而言是个尘封了的打击,一朝被亲口说出,便如同决了堤,这么久以来的“不去问不去想”以麻痹自己顿时失效。
  冉秋讷于言辞,抿了抿唇,最终选择了缄默。
  苏晏低着头坐了很久,茶没有再喝一口。从冉秋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当苏晏放下茶杯重又站到院中时,明显眼睛有点红。
  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自顾自道:“一炷香,我知道。”
  冉秋道:“你若实在没有天分,我去与令尊商量便是,往后练点基础的就行,其余的时间不如拿去读书……何必勉强?”
  苏晏直视他道:“不,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这份是被阿锦拿走了,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接触,我更该好好努力才是。冉大人,我一点也不勉强,你莫要心软,按原定计划来。”
  “阿锦?”冉秋一皱眉,道,“你兄弟……难不成叫作苏锦?”
  苏晏点点头,他原本浑不在意,抬眼瞥见冉秋表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了吗?”
  冉秋摆手道:“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位故人的事。小少爷,你若信得过,待我回到长安之后,想办法再替你打听他,如何?”
  听了这话,苏晏却并没有冉秋意料中的惊喜或者感恩戴德。他神色如常,极轻地笑了笑,道:“那便麻烦大人了,静候佳音。”
  冉秋知他只当自己是随口一提,并未多言,拍了拍苏晏的肩膀。
  春花开尽,春风十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冉秋却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暮气沉沉。
  他的担忧持续了几日,隐晦地向苏致提过一次后便不再说。冉秋教苏晏可谓尽心尽力,但对方囿于自身,始终无法再上一层楼。
  基本功还算扎实后,冉秋便要与他过招,理由是战场上虽为将帅都免不了近身搏斗之时,何况普通士卒。而大内暗卫的身手何等敏捷,一开始他撂倒苏晏时,对方压根都看不清冉秋如何动作,就目瞪口呆地坐在了地上。他过于惊讶,甚至觉不出疼。
  寒来暑往,待到苏晏能在冉秋手下坚持到二十招,已是又一年的盛夏了。
  平远侯府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只够两三条锦鲤在其中优哉游哉地游,因为地方太窄修不成凉亭,故而纳凉的地方便在回廊之下了。
  放置一张方桌,两三张凳子,也足以修身养性。
  这日,冉秋与苏晏坐在廊下饮茶。他望了一眼盯着院中杏树发呆的苏晏,道:“小公子,如今武学我已没什么可教给你的,日后你愿如何?”
  良久后,苏晏才道:“你太看不起我了吧,这也叫‘没什么可教’?”
  冉秋笑道:“小公子一针见血,我自愧不如。我的功夫都是在一条一条的人命中攒的,再往上走,对你出手可就是杀招了——这并非我能控制,还请见谅。”
  苏晏嘴角略略下撇,道:“我愿学行军用兵之道,只可惜并没有良师益友。”
  听他这么说,冉秋抚掌大笑道:“此言差矣!要论行军用兵之道,整个大梁没有人比得过令尊,你不去向他请教,反而苦恼没有良师?”
  “……我倒是真没听说过许多他的事迹,这些年说是天下太平,他整天不是下棋便是遛鸟,哪里还有你们口中大将军的样子。”
  冉秋道:“平远侯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初次随军出征,是在幽州。那会儿的突厥可谓人强马壮,他们的可汗又卧薪尝胆多年,好不容易打进了城池,我军愣是夺不回来了。你父亲甫一抵达前线,便私自率领一支三百人的轻骑奇袭突厥辎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后来他又在山谷中放了把火,烧断突厥粮草供给之路,虽因此被责罚,可那一仗打了半年多,大梁才因为这事顺顺当当地收复了幽州城。”
  苏晏不语,眼神中却透出了向往的神色。他全然不知原来而今终日闲赋在家的父亲当年也有如此意气风发、胆大妄为的时候。
  冉秋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饮茶,道:“纵观我大梁开国至今,唯有这‘平远’一个侯爵之位是靠世代征伐、为国开疆拓土而来。自太宗皇帝以来,历代平远侯无不是年少从军,浴血拼杀半生……现在是你父亲,往后,便要靠你啦。”
  言毕,冉秋看向苏晏,只见他紧锁眉头,一副好似现在已有江山压在自己肩上的模样,不由觉得他可爱,顺手在苏晏脑门儿上一弹。
  “等你开始参军,恐怕他们便要叫你小侯爷了。”
  苏晏皱眉道:“我担不起。”
  他只说了简单的四个字,冉秋却越发肯定这孩子心思深沉,当年那种刚见他时的压迫感复又袭来。这感觉很是莫名,不像威严又不像邪气,可总归教人不舒服,冉秋到后来才想明白,那是苏晏身上不符合他年纪的稳重,因为过了头,看上去总有些高深莫测。
  人总是本能地惧怕看不透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那天之后,苏晏仿佛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接受了事实。他用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承认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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