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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薇 沧月-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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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好了珠子,翠华摇摇,奕奕生辉。
  然而拿起来,随手一划——
  “嗤!”生铁打造的架子,居然被那纤弱华丽的簪子划出一寸多深的痕迹!而且,在金钗划过的地方,白色的铁居然泛起了浓浓的黑色,滋滋作响,迅速的腐蚀着。
  “流硃?!”阿靖的脸色变了,脱口问,“你——莫非,莫非是用来对付南宫家的……”
  “靖姑娘。”打断了她的话,流硃忽然抬头看她,轻轻道,“我幼年家门不幸,遭人欺凌父母俱亡——听雪楼收留我五年,我与萧楼主约定过,在有生之年铸剑三十六口以为报。如今剑已铸成,该是楼主实现诺言,让流硃离去的时候了。”
  阿靖眼睛黯了一下,不说话。
  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这个女子十年来苦苦追寻的是什么。萧忆情当年在殷家满门被灭的时候出手救下了这个孤女,也就是为了利用她身负的铸剑绝学。
  而如今,当年的誓约也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刻了。
  她今天来到吹花小筑,其实也是奉楼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来点数铸好的剑的数目的——对于铸剑师的离去,萧忆情似乎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然而,同为女子,在她心里边却是存了一丝异样的惋惜。
  “南宫家的无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过门的。”阿靖轻轻叹息了一声,手抚摩过架子上铸好的一排排绝世好剑,“你记得他来楼中,第一次看见你时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忽然间,流硃咬着牙打断了她,一字字重复,“他是我仇人。”
  她手里拿着那支剧毒的金钗,放在眼前看着,仿佛说服自己似的不断重复:“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这样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到后来,却带了一种欲哭无泪的颤音。
  叹息了一声,阿靖不再说话,悄然离去。
  门内,女铸剑师仍然低声不断的重复着,忽然间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钢铁的字,伴随着灼热和刺痛,刻骨铭心。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殷朱。
  那样凄厉的名字,血红一片。红得,仿佛是灭门时那一地的鲜血。
  灭门之日,才十三岁的她被母亲塞了一卷书,拼死推出窗外,独自踉跄地奔逃。她知道母亲临死前塞入她怀里的、是族里那卷《神兵谱》,那上面记载了龙泉殷家百年来铸剑的所有心得,是族里的至宝。
  哥哥们都已经战死了,那些可怕的敌人就要杀到后堂女眷的住所来,母亲引开了那些追兵,把唯一生存的希望留给了最小的女儿。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栏杆,落到花园的草地里。
  背后传来扭曲嘶哑的叫声,那是亲人们临时前拼命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声响。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却不敢回头,咬了牙只是拼命的往外奔,想逃离那个屠戮中的血池。无论如何,她都要逃出去!
  “囡囡,快逃……记住,迟早有一天,要用亲手打造的利剑刺入仇家心口!”
  母亲最后的嘱咐在耳畔回荡,十三岁的她穿越花园的葱茏林木,跌跌撞撞,眼睛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报仇,暂时是来不及去想了;如今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这个修罗地狱,逃脱那些杀戮和血腥。
  她疯了一样的奔逃,花园的后门已经在望。
  然而,在穿过那一丛开得正盛的荼蘼花架下时,她长长的头发忽然被花枝绊住!
  她哽咽着,一边颤抖,一边奋力撕扯着平日细心养护的秀发。然而丰美的长发死死的绞在了花枝上,束发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次用力的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死神的嘲笑。她心惊肉跳地频频回顾,望着一步步缩小搜索圈子的敌人——南宫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满门之后开始清扫现场。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发上的金铃清脆的响着,每一声都令她心惊肉跳。终于,她看到一个四处搜寻的壮年男子霍地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个地方——看到花下的少女,嘴角露出了喜悦而狰狞的笑意,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她扯着长发,满脸是泪的颤抖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看啊,这里还有一个!”那个男人走了过来,一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咆哮,“还是个小姐!殷家的小姐!”
  然而,旁边陷入杀戮狂热的同伴没有听到远处的喊声,还是继续发疯般地屠戮。她拼了命的挣扎,却无法挣脱比自己强壮有力得多的那双手。看到年幼女孩挣扎的模样,那个男人眼里露出了兽类一样的狞笑,粗壮的手臂用力一抓,只听嗤啦一声,她的头发从花枝上齐齐断裂,就如一匹极好的墨色缎子被粗暴地扯断。
  男人把女孩拖向树丛深处,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扑倒在地。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拼命的反抗着,然而细弱的手腕根本无法推开那山一样沉重压上来的身躯。不……不能这样!她是殷家的人,怎能被这些猪狗占据!如果这样,还不如方才就和母亲一起死了呢!
  血在身体里沸腾,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令她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力气推开那个人,却在衣襟被扯破的时候,悄悄地将舌头放在了牙齿之间,闭上了眼睛,努力克服恐惧凝聚起全部力量,希望等下用尽全力的一咬能令自己迅速一些的解脱。
  就在那个瞬间,她听到身上的那个壮年男人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呻吟。
  不是激动,不是狂欢,而彷佛像是一头垂死挣扎的兽。
  “谁?!”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忽然间撑起了身子,彷佛想要站起来。然后,她就看到一道寒光蓦然一闪,那个人的头颅齐刷刷地被斩落下来!
  血从腔子里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身。
  无头的尸体沉重地倒下来,压在了她身上。她睁大双眼躺在树丛里,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冷。
  身边的树丛簌簌一动,有一个人悄然走了出来。
  “啊——”她脱口惊呼出来,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旁边,执剑望着她,剑的那一端滴下瀑布般的血来。他一剑斩了那个男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她刚才被勾在树上的束发金铃索。
  她怔住了,望着这个悄无声息从花间走出来的少年——他、他穿着敌人那边的衣服!……他是谁?是来杀她的么?
  她掩住衣襟,拼命撑起身体,盯着他、在树林里一步步后退。然而那个少年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那个被自己杀了的同伴,嘴角露出厌恶而轻蔑的表情,将滴血的剑在尸体上擦了擦,抬头看向衣不蔽体的十三岁女孩子,眼神微微变化,似有怜悯。
  然后,她听见他张了张口,只说了一个字:“逃!”
  呼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扑面飞来,蓦然罩住了她。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发现竟然是一件外衫,上面犹自带着他的体温和飞溅的血迹。
  “穿上,快逃!”那个少年再度开口。
  来不及多想,她只是失神的站起,拼命踉跄着跑了出去。
  裹着那一件印有敌人家徽的外衫,她最终逃了出去。几个月后,她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了听雪楼的靖姑娘,被她带回了洛阳,并见到了传说中的听雪楼主。
  为了得到保护,她与那个人中之龙订立了契约,为他效力。
  龙泉殷家从此被灭门,再无一人幸存,包括那个叫做殷朱的女子。
  在洛阳城中牡丹花盛开的季节里,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改名为殷流硃,从此隐姓埋名地居住在吹花小筑,为那个人中之龙铸造出一柄又一柄的杀人利器,刺杀诸侯豪杰,平定武林四方。
  作为代价,听雪楼也为她打听到了当年她家被灭门的种种细节,包括那个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他叫南宫无垢,南宫世家的嫡长子。
  他当年只有十六岁,然而却已经是跟着长辈们一起冲杀在江湖上多年,为南宫世家跻身江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一次灭除龙泉殷家的行动,他,也是骨干之一。那一战之后,殷家惨遭灭门,竟无一人幸存,而南宫家也从此确立了自己在临安一带的霸主地位。
  不久后,听雪楼一统江湖,扫平了南北。江南四大世家里,霹雳堂雷家被灭,姑苏慕容家远避海外,金陵花家弃武从文——只有临安南宫家却安然无恙,顺利地成为听雪楼在南方的最大分舵,执掌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个花树下的少年,也已然在六年后成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不停的问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没了过往所有的记忆,然而花树下那个少年的眼神却仿佛烙印一样刻在那里,从血池中清晰地浮出来,静静望着她。
  那个眸子仿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望着青丝凌乱、颤抖着哭泣的自己,轻声地说了一个字:逃。
  他放走了她。但,他依旧是她的仇人。
  五年来,她蛰居在吹花小筑,用内心的仇恨和怒火淬炼着那些剑。
  毕竟是龙泉殷家的唯一传人,她铸剑的技艺日渐精湛。但没人知道,每次铸出一把,她都想象着那把剑刺入的是仇人的心口。
  在第三十五把剑“国色”铸成的那一天,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按照和楼主定下的契约,只要再铸一把,满了三十六之数,她就可以实现复仇的愿望了。
  然而,她没有开始动手铸最后一把,却接到了萧楼主的召见。
  “楼主,我已经快要完成我的诺言了。”她匍匐在白石台阶下,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难以掩饰心中的狂热,“很快,就轮到您来实现当初的诺言了!”
  “五年了……你心里的复仇之火,还是这样浓烈么?”高台上,那个人微笑起来了,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鬓边的白流苏,悠然望着窗外葱茏的翠绿,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将你下嫁给南宫世家的无垢公子吧……”
  “楼主——”如遇雷击,她霍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楼主说,要把她……把她嫁给那个人?嫁给南宫世家那个无垢公子?
  极大的震惊之中,却隐约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浮出,转瞬即逝。怎么可以!要她……去嫁给那个仇人,去做那个沾满自己亲人血腥的人的妻子?
  “你不要管南宫世家对这门婚事是否愿意——我的命令,武林中从来没有人敢不听。”视线垂落在女子震颤的身影上,萧忆情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缓缓开口,“我也不会管你嫁到了那边,想要做什么——你可以去复仇,也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做一个普通的妻子。这一切,都听凭你的选择,在你的一念之间。”
  殷流硃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忽然间明白了他这一决定的深意,不由心里出现了微微的震动——是的,一切都在她一念之间。
  楼主给了她一个机会:复仇,或者放弃。
  然而,他又是何其残忍。如果不是他给予了那一线幸福的希望,她或许也就这样怀着满心的仇恨淬炼出复仇的利剑来——可是,他却要和她说:如果她愿意,如果她选择放下和遗忘,她依然有机会获得平凡人的幸福。
  她脸色苍白,仿佛是魔咒一般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的容颜。
  “逃。”他对她说,眼神悲悯而深沉,竟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在让她逃离什么?那片血海?还是那毕生无法放下的仇恨?
  但无论如何,自从他和他的家人冲入了铸剑谷之后,她就再也无法从那血海一样的深仇大恨之中逃脱了。
  “流硃,你可以去铸最后一柄剑了——带上它去南宫家,作为我赠与你的陪嫁。”
  殷流硃抬起头,望着高处那一袭雪白的袍子,忽然感到了某种颤栗的惊惧。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里,却有难以抗拒的气势直压下来,让她无从抗拒。
  她知道,她毕竟还是无法逃脱。
  ―――――――――
  四月十五,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时节,宜嫁娶。
  “楼主,靖姑娘,各位领主,我走了。” 面对着端坐在阁中高处的两位人中龙凤,穿着大红喜服的殷流硃在台阶下跪下,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阶上的几位楼主,低声告辞。
  ——似乎是和所有人宣布,她从此脱离了听雪楼。
  红色的盖头下,她的眼睛清澈而凛冽——阿靖知道,那是去赴死的人的决绝。
  “流硃……”坐在高榻上,面罩轻纱的女子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要站起来。
  “让她去。”旁边的白衣楼主随即翻过手掌,按住了同僚的手,语气淡漠,“那是她自己选择要去走的路,你又何必多管。”
  阿靖眉头轻轻皱了皱,终于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流硃再次俯首,叩了三个响头,算是报答了听雪楼这几年来收留的恩情,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向南宫家前来迎亲的花轿。
  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摇,随着那一枝美丽的金步摇——步步生姿。
  忽然,所有人只觉得楼中绯影一动,也看不清是什么掠过,只听流硃一声轻呼,在门口站住。新娘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鬓边,空空如也,当下脸色便是苍白,回头惊问:“靖姑娘?”
  阿靖坐在原处,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低着头静静看着手指间那一枝金步摇,没有开口。随着她的把玩,缨络晶珠流转出美丽的光芒。
  “小心!”一边的萧忆情吃了一惊,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把金钗拿开,低声,“有毒。”
  “呵……”阿靖抬起面纱后的眼睛,淡淡盯在他脸上,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果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听雪楼主眼色凝滞了片刻,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点头。
  “已经不能留了?”带着轻轻沙哑的笑声,阿靖对身边的人道,“的确。南宫无垢不是池中之物,这几年已然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不听楼中的使唤了——你真的不打算留他了么?”
  萧忆情注视着她,亦淡淡道:“你应知道我做事的准则。”
  阿靖冷笑:“所以,你要借流硃之手除了他?”
  “呵,笑话。以殷流硃那种身手,怎能得手?南宫无垢是怎样的人,你我都清楚。”萧忆情冷笑起来,唇齿之间透出冷意,“我只是要南宫杀了她。”
  阿靖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喃喃:“对!杀了听雪楼下嫁的新娘,南宫世家同样罪无可赦——你总能找到出兵的借口。”
  “不是针对南宫世家。我不想做那么绝,逼急了对大家都不好。”萧忆情摇了摇头,望着外面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我只是要找一个借口,让南宫世家把他们的少主交出来给听雪楼处置——南宫无垢这种人,绝不能留。”
  霸主的羽翼之下,绝不容许一点点的野心和不服从存在。凡是敢于挑衅他权威和玩弄手段的,都需要一个一个的剔除出来!
  但……无论如何,殷流硃是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吧?
  阿靖没有说话,忽然站起,劈手夺过那支金钗,疾步走下了白楼,对怔怔站在廊下的流硃说了一句话:“殷姑娘,你走吧——我不会把它还给你了。”
  流硃的手蓦然一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阿靖的眼神意味深长:“新娘子是不能带着这种不吉的东西出嫁的。”
  殷流硃空着双手,怔怔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地将头埋在喜帕中痛哭——没有了……没有了这支金簪,她一个弱质女子,赤手空拳,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她这样辛苦地筹划了多年,才获得了一个刺杀仇家的机会,然而一切却转瞬间成空了!
  那种空虚和乏力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将她包围。
  仿佛是回到了昔年的荼蘼花下,周围都是惨叫声和步步逼近的敌人,她却毫无挣脱的力量——一瞬间,她只哭得全身颤抖。
  “怎么了?”廊下忽然红影闪动,那个本来应该守礼呆在马上的人久候新娘不至,居然走了了过来,关切地问,“不愿意出嫁么?”
  那就是新郎。南宫无垢。
  流硃转头看见他,有些惊惧地倒退了一步——那样依稀熟稔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眼眸中却带着某种完全看不出是刻意装出还是出自内心的关切,殷殷询问。
  他不认得她了罢?早就不记得那个荼蘼花下蓬头乱发的女孩了罢? 如今他来迎娶的,只是一个成年后奉命要接受的、听雪楼的女铸剑师。
  他已忘记过去……然而她呢?
  “南宫公子不必吃惊,只是新娘上轿前的哭嫁而已……”在僵持的时候,阿靖微笑起来,看着有些手忙脚乱的新郎,淡淡道,“这是个老规矩,不是吗?”
  “哦……那是。”新郎有些莫名的放开了手,心疼的看着痛哭的新娘子,拿起喜帕给她擦了擦眼泪,回头招过女傧相:“快扶她上轿!”
  流硃茫然的随人回过身,任凭伴娘拉着,向迎亲的花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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