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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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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收拾一番,第二天一大早,下了积翠山。
  在山上那些日子,眼见着彤城慢慢变作大片黑色的阴影,还有一种不真实的距离感。此刻站在江边,一切扑面而来,线条清晰,棱角分明,色泽浓烈。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各种辨不出原貌的残骸从水中漂过,整个江面浮起一层黑油油的污渍。再往前,倒塌的城墙后绵延不绝的废墟呈现出浓淡不一的黑色,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有些地方还在冒着青烟,袅袅直上天际。风中无声碎裂的黑色蝴蝶翩翩飞舞,大概原本是些较轻的布幔之类。某些高大建筑,烧得只剩下一副漆黑骨架,摇摇欲坠,却执着的不肯倒下。
  天地静默。
  彤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王孙倚马,公子登楼,游人佳客,钓叟莲娃。
  ——这样的彤城。
  如今成了一座坟墓,埋葬无数枉死之魂。
  子释兄妹三人呆呆的站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良久。子释往前几步,弯腰拂开污渍,掬起一捧江水,又退后,慢慢洒在地上,道:“咱们祭一祭刀兵之灾下惨死的亡灵吧。”
  子周子归学着大哥的样子,也默默洒了一捧江水。
  长生跟在他俩后边,同样照做了。
  忽听李子释慢声而吟:
  “宇宙茫茫,天地悠悠。
  生亦何辜,死亦何求?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生魂死祭,短歌相酬。
  愧无浊酒,荐以清流。”
  竟是一篇祭文。徐徐而来,似吟似唱。声音并不大,却仿佛在天地间回荡不息,缭绕不散。长生被定住了一般,任凭那声音穿透耳膜,直敲在心上。
  “…… ……
  江山为冢,血肉成丘。
  洪炉铸就,寸骨不留。
  同归造化,共赴冥幽。
  无贵无贱,离苦离忧。
  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伏维灵鉴,鸣呼哀哉!
  尚飨——”
  最后一个字缓缓落音,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得到山水的共鸣,飘过一峰又一峰,越过一浪又一浪,不知边际,没有尽头。
  长生站在子释身后,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衣袂飘飘的孤独身影。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他的声音:“……生亦何辜,死亦何求?朝生暮死,譬若蜉蝣……无贵无贱,离苦离忧。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一阵江风吹过,脖子里凉飕飕的。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泪水。
  我这是……怎么了?

  第〇〇七章 书生之用

  彤城附近百姓目睹烧城的大火之后,无不坚定了逃走的决心,并一路把彤城被毁的消息传开去。这消息本已足够骇人,成千上万人口耳相授,越说越是心惊,恐慌如乌云压城飞蝗过境,迅速蔓延,以致南边几百里范围内,几乎绝了人迹。
  子释四人走得很慢。
  除了长生,另外三个从未做过这种长途跋涉,根本快不起来。第一天走了不到二十里,子周和子归就磨出满脚底水泡。两个孩子要强,一边疼得掉眼泪一边往前挪。子释看看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已经不早了。当下决定,和长生一人一个,背着两个小的加紧赶一程,好歹找个过夜的地方。
  终于到了一处村庄,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唤了两声,没有人应。有的人家上着锁,有些却四门大开,里头空空落落,竟是一去不复返的打算。
  见到头一家敞着门的院子,四个人就进去了。
  “嘿,这家人真彻底,连床板都带走了。”子释跨过去,把床下的稻草搂出来铺平。
  “床板能架在车上装东西,竖起来能挡风遮雨,必要的时候能当武器,劈了还能当柴烧……”长生一边说一边过来帮忙。
  “有道理。”子释点头。顾长生是经验丰富的实用主义者。逃亡路上,有一个这样的帮手,简直是上天恩赐。
  稻草刚铺好,子周和子归立刻躺上去,不知是太舒服还是太累,眯着眼睛直哼哼。
  “先不要睡。”子释道,“把脚上的泡处理了。”转头问长生:“刀呢?”
  “刀不行。”长生说罢转身出去了。
  子释看他一副交给我的样子,干脆随他去,也坐在稻草上。这一坐下来,立刻就想倒下,分不出到底哪里难受,只觉混混沌沌一身酸痛。使劲睁着眼,生怕合上之后再没力气打开。等了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爬起来出去看看,长生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另一只手里捏着几根褐色的长刺。
  “你摘皂角刺做什么?”
  “皂角刺?”低头瞧一眼,“原来叫这个名字。我只是看它样子合用,掰了几根。”
  连拉带拽,才把两个孩子弄起来,叫他们在床架子上坐着洗了脚。
  长生蹲下身,用皂角刺轻轻刺破水泡,却不马上□,让泡里的水顺着长刺流尽,皮肤几乎完好无损。如此这般,子周和子归脚上的泡一个不漏的处理了。心想得找点东西擦擦,旁边子释恰好递了布条过来。原来他见了长生的架势,已经明白怎样做,在屋里细细搜寻一番,找出一块干净的布帘子。
  两个孩子已经躺下,长生又出去换了一桶水,冲子释道:“你。”
  “嗯。”应一声,弯腰去脱鞋,竟没脱下来,疼得倒吸一口气。
  子释原来的鞋,被血污浸透,早随涵江水而逝。这双鞋,不知哪个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有点大,勉强穿着。一整天走下来,脚上的水泡比两个孩子更多。又磨破了好几处,血水沾上鞋子,凝结相连。现在要强行分开,自然引发切肤之痛。
  “得泡一泡才行。”索性连鞋子一块儿伸进桶去。酸痛肿胀的双脚被冰凉的井水一激,骨头都打颤。龇着牙抓紧了床框,倒一下子精神了。他在这泡着,长生又出去了。这回时间更长一些,回来的时候,提着个柳条筐。子释已经脱了鞋,正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挑脚上没破的水泡。
  轮到右脚,左手干活,十分笨拙。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皂角刺。又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脚踝。
  两个人俱是微微一震。
  子释是小吓了一跳,继而觉得那只手暖洋洋的。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脚怎么舍得挣脱?于是忘了动弹反应。长生是意外于入手而生的温度和触感:这么凉,这么滑,这么细,不堪一握。薄薄皮肤底下看得见隐约的血脉,冰雕似的……
  “冷是冷一点,不过凉水消肿,忍忍吧。”
  子释本来还觉得有点暧昧,考虑要不要忍痛拒绝对方的帮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未免神经过敏,也就不说什么了。
  长生替他挑着水泡。磨破的地方洗净了血迹,白皙脚底露出一小片一小片鲜红的嫩肉,知道他定然疼得厉害。心中暗暗佩服:这人身子骨虽然娇弱,性情却坚忍异常。耐住这疼痛不说,一路上居然不在面上露出来。不过,他不露出来,自己也猜得到。当时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儿磨出茧子来,后边还能少受点苦,况且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看他行走如常,后来也忘了问。
  这会儿又有些不忍心了,说了句“怎么也不吱一声”,起身去取包袱里的凤尾草。
  “还好。多走一段,就不觉得疼了。总不能再找个大哥来背我。”
  长生把凤尾草捣烂给他敷上,又拿布条缠好,道:“明天肯定走不了了,在这里呆一天吧。”
  多亏当初救了顾长生。果然日行一善,必有好报。超值。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子释自嘲的笑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知长生头也不抬,接了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看,不是恰好有我在。”
  吓!进步神速啊这小子。
  “顾长生,你这是讽刺我呢还是安慰我?”子释歪着脑袋,想瞪他,没绷住,自己先乐了。
  长生没啥表情,伸出两只胳膊,把他抱起来放到草铺上。转身倒腾之前提进来的柳条筐,居然拿出一口铁锅,几个破碗,半袋子糙米。
  子释看着他,赞叹不已。
  长生拎着半袋米和那口锅,刚要抬腿,又停住,对子释道:““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李公子就等着用餐吧。”一路咧着嘴出去了。
  子释回过味儿来,冲厨房方向恶狠狠嚷了一嗓子:“还请顾公子别忘了从自个儿身上拉一块肋条肉炖了,好教我实至名归。”哼两声,忍不住嘿嘿笑了半天。
  一时饭熟,摇醒子周和子归,四个人吃了这些日子以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路过缭城,四人的装备得到了较大改善。
  原来缭城太守姜钟义和守备石原听到彤城被围的消息,第一时间卷了细软,携了家眷,弃城逃跑了。满城人自是纷纷效仿,争先恐后飞速逃离,倒比彤城附近的百姓走得还要早还要快。
  子释四人本就落在逃亡人群后边,动身既晚,行走且慢,一路上经过了十几个空落落静悄悄的村庄。几乎所有人都弃家逃难去了,偶有无法远走的老弱病残留守。也有一些只是躲到了附近的山林之中,时不时出来探看一番。听说西戎大军去了东边,又陆陆续续回转。虽然子释明白告诫他们,敌人随时可能再次光临,还是有很多人决定归家观望。
  缭城反倒是真正彻底空城一座。走在街上,人迹全无。许多人家店铺敞着大门,一片凌乱,可以想见当日如何狼狈匆忙。
  城东走到城西,四个人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按照子释吩咐,挑了最朴素最结实的衣裳,鞋子却选了上好的革履。除了身上穿的,还往包袱里装了几件。长生给自己寻了一副犀角弓箭,一把连鞘弯刀。子周拿了一把剑,有些沉,还舞得动。正高兴,就听大哥道:“放回去吧。”
  “为什么?”
  “无力自保而持戈矛,其结果只能是授人以柄。你拿它有什么用?背它不如替我背这玩意儿。”说着,把一路带着的那口小铁锅扣到子周头上。
  女孩儿到底爱美,看见绸缎庄里五彩丝缎拉扯得到处都是,忍不住捡起来往身上比划,却招来子周一顿数落:“这些东西本非无主之物,咱们不问而取,实属情非得已,自当仅取所需,岂能妄起贪念?”
  “李子周!你说谁妄起贪念?”子归扔下丝缎,挥动粉拳冲过去。子周噌的窜到长生身后,做个鬼脸。子归悻悻:“你不过因为大哥不许你拿那把剑,借故发泄罢了。”
  子释道:“兵荒马乱的,管他有主无主,拿了也就拿了。问题是咱们后头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能自找累赘。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来麻烦,二来平白招惹祸端。”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街巷中回荡,竟似传出老远,无端端让人觉得发怵。
  “大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不好?”
  “等一下。”子释望望长生,道,“后边不见得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楚州形势缓得多,咱们又是深入腹地,未必受时局太多影响——”
  长生嘀咕: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举一动皆需花销,与其到时设法,不如在这里——”
  哦,听懂了,趁着这里没人,多搜罗点值钱东西带着。唉,偏要曲里拐弯一大通,把个明目张胆的行窃抢劫说得冠冕堂皇。
  现钱当然是没有的,早被主人随身携走。找出一些镶金嵌银的器皿,都十分精美。子释逐件端详一番,心中感叹:全是艺术珍品呢。可是又能怎样?人命尚且危浅,哪里顾得上这些!终于笑着一伸手:“顾大侠,请。”
  长生白他一眼,操起刀连撬带挖,卸下一小堆细碎的金条银块,包好了递给子释。心想自己曾经领着手下抢过那么多回金银财宝,亲自动手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接过去,拿了几块小的教弟弟妹妹藏在身上,剩下的分成两包,一包揣到自己怀里,一包递给长生:“省得被人一网打尽。”
  子周和子归本来有些迟疑。直接拿人金银,性质好像和拿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不一样呢。可是两个哥哥的姿态实在太过自然,从头到尾理直气壮,弄得他俩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出了西门,回望满城古木繁花,白墙青瓦,正毫无防备的等待着被凌虐的命运。也许用不了几个月,这座城市就要步彤城的后尘。
  子释心情复杂,久久伫立。长生陪他站了一会儿,把他背上的包袱提过来也放到自己肩头,道:“别耽搁了,走吧。”冲两个孩子招呼一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接近楚州,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路西行,曾见大片春耕后的良田无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走到临湘境内,林间田头,却时有牧童农夫出没。甚至一些北边和东边逃过来的难民,到这里也止了步,开荒种地,入城做工,就地落脚,随遇而安。
  “这应该就是清水河了。对面那座山想必就是楠竹山。”楠竹山西面,已经属于楚州地界。
  李子释风流态度天成,尽管满身尘土,往河边这么一站,抬手向前方一指,自有乘风临水之意。随口吟道:“碧水生情愁送客,青峰有意笑迎人。闻说楚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看这气象,果然内藏锦绣。”
  长生忍住了不去看他。李子释这酸溜溜的脾气,这么些天总算习惯了。好在他虽然喜欢掉书袋,肚子里实实在在有些真货。一路上凭着他对以往所读书籍的记忆,识道路,辨方位,竟然八九不离十。尽管也绕了几个圈子,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当然,长生在这些方面丰富的实践经验,起到了极其重要的辅助作用。
  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李氏三兄妹长途跋涉的能力大大提高。虽然远远比不得顾长生,但是耐力和速度均有长足进步,不复刚开始时的凄惨狼狈模样。一路行来,三个人都黑了,瘦了,脚上长茧了,手上脱皮了。和同行的顾长生,情谊日渐深厚。
  眼前没桥。远处有一个干活的农夫,子释上前几步,双手卷成筒状,放开了嗓子就喊:“大叔——这河怎么过啊?——”
  “往前二里地,有桥。”
  “二里地……”子释看看河面宽度,也就十丈左右。扔了快石头下去,蹚水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童心忽起:“不如,我们游过去?”
  话音刚落,已经赢得弟妹一片欢呼。天气越来越热,总也没机会好好洗个痛快,能在这清澈小河里畅游一番,想想都浑身舒坦。水乡子弟,自来识得水性。不过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少爷小姐,也就小时候背着大人玩玩。长大一些,规矩严了,又不靠它吃饭,就没什么机会下水了。技术说不上多好,对付眼前的小河沟还是没问题的。
  长生面露难色。
  “不会?没关系,你有功夫,学起来更快。”子释突发奇想,“顾长生,以你的功力,会不会“登萍渡水”、“一苇渡江”什么的?”边说边比划,““嗖”一声,就这么过去了。然后气定神闲站在对岸气死我们。”
  “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长生哭笑不得,心想他一个读书人家公子哥儿,脑子里怎么有这些乱七八糟。
  “一掠数丈,那得是绝顶高手才做得到。何况我又没怎么练过轻功,不过会一点粗浅招式……”抬头看看,“你们从这儿游过去,我往前走一段过河,再回来找你们好了。要不了多久的。”四里地,经不起他双腿几晃。
  子释知他北方人畏水,想起前途茫茫,很有必要把这个最佳保镖培养成十项全能,于是恳切道:“楚州虽然不比越州河湖密布,却也是水道纵横。不会游水,终究麻烦,学一学有什么不好?”
  长生犹豫一会儿,对上子释带一点期待和祈求的眼神,张嘴就说了声“好”。等到被迫脱了衣衫,只穿条裤子站在河边发抖时,简直后悔得直想哭。
  “长生哥哥,下来吧,我们拉着你!”一对双胞胎早就跳下去了。子归是女孩子,挽起袖管扎紧衣衫,竟也毫无滞碍。
  “虽然你身材是不错,可是我已经夸过了呀。”子释过来戳戳长生漂亮的腹肌,趁他一楞神的功夫,猛然使力,直接把人踹到河里。
  长生大惊之下,本能的死命挣扎,就听子释断喝一声:“闭气!”他是习武之人,这闭气的功夫熟练得很,立刻照做。但拳脚刀法中的闭气,要求全身紧张,凝聚力量,和游泳的情形完全不同。眼见着他气是闭了,人却秤坨一般沉了下去,子释急道:“放松放松——”
  唉,这木头木脑的傻小子,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松。当下大声道:“顾长生,什么也不要想,听着我的声音。”朗声吟诵,“遥遥沧浪,隐隐河涛。瞬息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清虚长在,混沌未休。依形赋体,随波逐流。澹若深渊之静,泛如不系之舟……”
  清透纯净的嗓音悠悠而来,带着一股安详宁定的力量。长生自然摒除杂念,放松身心。下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浮了起来,飘飘忽忽在水面随波荡漾。试着拨动手脚,身子居然在前进!这样新鲜奇妙,当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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