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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乡夜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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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阔,简单的家具,没有一件不必要的摆设,她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让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两碗汤米粉,一碗盖一个煎蛋,洒着葱花,“我们先填饱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边吃边说:“今天八月十九号了,明天先去给你上户口,很快要开学报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
  “还得给你起个名儿。以后你就和我姓江,好不好?咱不叫江玛拉了。今晚月亮又圆又亮,和你眼睛一个样儿。就叫江月,怎样?”
  他念张若虚的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和蔼可亲,他问她可好,她猛点头。
  “唔,月,再特别一点,也给你加个玉字,和我的一样,好不好?”
  他在纸上写“玥”字给她看。
  “玥者,神珠也。江玥怎么样?”他像是征询她的意见。声音低沉,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那一天,她有了生日和姓名,他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江珺领她去卫生间,给她调好水温,告诉她,热水开关怎么控制,洗发用哪个,洗澡用哪个,换洗的衣服搁哪里。讲停妥当,带上门让她洗浴。
  换名江玥的她,披着湿漉的长发从浴室出来,穿和那绿葱一样款式的淡蓝连衣裙,裙身已有些短了。她从凤山带过来的就一个小布包,柳玲给整理的,一本圣经、一本诗歌,再就是作替换的这套衣衫。柳玲定是想着,去了祁宁还不买新的来,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
  江珺找出一条新的大毛巾,说:“只好用这个再擦擦干了。没有吹风机。明天带你去买。”拍拍新铺的床,“晚上你就睡这里了,以后这个就是你的房间,我就在你隔壁。”
  他让她过来坐在身前,帮她擦干湿发,她的头发很多且养得很长,只是发色不够黑。身量也瘦小,想来是营养不足,他知道老太太最是俭省。
  他给她熄了灯,“好了,安心睡吧。明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房门不关,有事就叫我。”
  待走出房间,江珺苦笑,一个决定容易做,但往后的事情千头万绪,生活多少繁琐。何况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他笑自己太过轻率了。
  但这时他已不容许自己推诿,不能背信弃义。
  她的景况他看在眼里,沉默,乖巧,可怜,像当年的他,他懂得她的无助凄惶。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现在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第三章

  5
  带江玥到祁宁时,江珺已经过了他事业最艰难的草创期,进入最繁忙的转轨开拓期。
  大学毕业,江珺没有服从学校分配,来了祁宁接手江舟留下的恒洲贸易。虽然大学四年寒暑假都跟着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时代的创业者一样,江氏兄弟有着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很多时候他们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和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恒洲获得生机,但让它在之后大变革中的存活下来,并日渐壮大,依靠的是他的这份清醒。
  江珺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应该是草根出身却获成功的企业家共有的天赋。当年因着祁宁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装烟酒,小家电,小五金被偷运进来,祁宁因此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到江珺接手生意时,他渐渐停掉走私倒卖这种原始的贸易方式,建起了一个商品交易中心,这就是日后蜚声中外的祁宁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业,在沿江各省市开起永宁连锁百货。到土地制度改动,江珺拍了城西两块住宅用地,开始介入房地产业。八十年代末正值国际航运市场全面低迷,许多船东破产船只贱卖,江珺收购了几只,一只重吨位的在不久航运业复兴时转手卖出,大赚了一笔,小吨位的自己用来跑内河沿江贸易,渐渐地做起了航运生意。
  那个时期江珺是什么行业赚钱做什么。只是他有意识地将恒洲转变为一家规范的企业。
  江珺像陀螺一样忙转不停,他把自己的状况解释给江玥听,问她是要在学校寄宿还是住在家里,他说,“其实你跟着我并不合适”。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意识,不知道在江玥听来有多惊恐。
  那晚,他听到江玥房间里传来呜咽声,她分明在睡,但哭得很悲伤。
  她刚来的时候常常如此,睡梦里哭得凄惨。他听到,便推门进去坐在她身边,拍拍她。她会醒来,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说做梦了。
  这次他也摇了摇她,江玥朦胧里转醒来,扒着他的手,几近哀求地说,“你别赶我走,你别赶我走。”江珺听了很动容,从此再也不提这话。
  江珺忙公司的事,江玥上自己的学。家里请了一个保姆,每日打理家务,做中午、晚上两顿饭。
  江玥不觉得被疏忽,也不觉得孤独。
  江珺在祁宁时,有时放学得早,她便到他公司。
  她趴在办公桌上,写作业,他在桌对面看文件讲电话。也有人进来谈事情,见到她很吃惊。他笑笑说,“我侄女,放学了在这里玩会儿。”他有时候也带她去轻松的饭局,总是介绍她是他侄女。这是最合理的身份,不让她难堪,亦不需多解释。当然熟识他兄弟的人知道没有这么个侄女,但并没有当面问,想必是他私下已经交代过。
  江珺与别人谈话并不避她,遇到多坏的状况,说话也是不急不徐,因为内心最是坚定有决断。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这样气度坦荡从容。“君子坦荡荡,是说君子无论怎样虑远,怎样任重道远,甚至中心惶惶,都不会唉声叹气。”一次她在书上看到这句话,立时就想到了他。
  那个时候公司大楼还在祁东路,离住处和学校都近,所以她常去。旧厂房改建的办公大楼,六层高,青灰的墙体,简洁朴素。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后来江玥发现无论是住所还是办公,他一直偏好低层。
  她曾好奇地问过,“电视和小说里,那些董事长啊总经理啊,办公室都在几十层高,没事就爱站在窗前,俯视众生,眺望远景,你怎么喜欢总窝在低层?”
  江珺的回答很让她吃惊,他说,“要是我在那么高的地方,就会很想跳下去。”
  多年后当江玥自己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困在万事皆无意义的牢笼里,她才理解江珺的爱和怕。
  6
  在江玥离开前,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学,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学顺利。孩提时,她懂事不缠人,青春期,又从不叛逆。预想的重重困难并没有出现,反而江珺时有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甚至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
  江玥性子仍旧安静。但若遇到好东西却很喜欢与人分享,当然她分享的对象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长出的嫩叶,院子里野猫的动静,读到好玩的书,动听的音乐,学校里的事,她都会细细讲给江珺听。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让她描述起来都兴味十足。一日工作结束,江珺最喜欢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分享她小小的喜悦和悲伤,那对他疲惫的心神仿佛是一场净化。
  江玥也没有什么朋友,也许她没有花心思要交什么朋友。在学校里,她不是风云人物,但有点特别。长得算漂亮,但个子小,刚上学时普通话也说不好,卷平舌不利索,前后鼻音分不清,常被人取笑。都传言她是孤儿,因为学校有事或开家长会都是叔叔来的。她成绩优秀,又从不出风头,对同学来说她很友好,只是有些神秘。因为她总是一放学就回家,假期也不与同学玩,约她几次被回绝就渐渐也没人来找她了。
  她总是急于回家,是因为那个家是她的庇护所,是她需要用心去守护的地方。一直以来她所拥有的都是陌生人善意的馈赠。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怎样讨人欢心,避免让人厌烦。
  现在她觉得自己运气太好,简直不像真的,因此愈加小心翼翼。江珺一回到家,她便奔出来迎接,拿鞋端水,他叫她做什么,她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做。江珺喜欢逗她说话,逗她笑,于是她养成习惯,每次说完话,总是不经意瞥一眼看他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对她说的感兴趣。
  但江珺待她确实好。这始终如一的好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放松下来。渐渐地她把这个以为随时会离开的家真正的当成了家,心里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江珺若在祁宁,有时会来接她放学。出校门若是看见街角停着车牌1989的黑色劳斯莱斯,江玥总不由地蹦跳起来。她喜欢这个数字,因为那正是改变她命运的年份。小王叔叔给她打开车门,江珺就坐在后排斜靠着,笑望着她,那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和满足。让她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江珺若是出差,保姆李阿姨就留下来陪江玥。每次离家,到了晚上他总会打电话回来,也不知怎么开始的,慢慢就成了习惯。不过是问问她今天过得怎样,有什么新鲜事吗,睡觉做噩梦了没。江玥之于他,像是固定起一切的坐标系原点,让他脱离了漂浮眩晕的存在感。
  江珺待她固然是好,但毕竟是男人,总是不够细腻细心,也没法知晓女孩子成长中的诸种烦恼不便。
  十四岁来初潮。因为上过含糊的生理卫生课,也看过少女生活小百科之类的读物,班里的女生大半都已经历过,所以当发现自己出血,她惊呆了一下,很快也就回过了神。镇定地去药店买来卫生棉,自己搞定一切。
  那天是周末,傍晚李阿姨把饭菜做好,向江玥交待清楚,便回自己家去了。晚上江珺没有应酬,回来和她一同吃饭。
  饭桌上,他见江玥将饭扒拉扒去没吃几口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江玥悟着肚子,她没料到初次行经会有这样的痛苦,腿发软,气虚弱。
  江珺忙来到她身边,蹲下来,大手覆上她的肚子,像以往那样要帮她诊断,一边摁一边问:“痛吗?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江玥直发窘,不知该怎么开口,最终硬着头皮吐出两个字,“痛经。”
  江珺傻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嗄了一声,“你是说你来那个啦。”
  真让人感慨岁月飞逝,当年青葱般的小女孩都长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江玥突然间长高了起来。她一直很矮,在班级里座位总在第一排,列队总站在第一位。那个寒假她像是被上帝的手往上拔了一下,长了十五公分,一下窜到了一米六,但也就一下,之后就再没长过。但发育已经很明显,胸部涨大,身形不再是细弱的小女孩,而像欧洲古典绘画里圆润的美少女。在夏季校服白衬衣里面穿背心已经不合适了,她自己去商场买了第一件胸衣。
  李阿姨在她高一那年,辞工回乡下照顾孙子。江珺要再请一个保姆,她则说不用,她已经可以自己照料生活,那时她应该是暗藏了不想让人介入他们生活的心思。最终如江玥所愿,她全面渗入江珺的生活,巨细靡遗。
  她是如此地专注于学业和生活,心无旁骛,游刃有余。那三年应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候,饭蔬衣食,璀璨俗世。

  第四章

  7
  正如在少女时期的成长转变中,没有人来指点她,江玥的人生里一直没有出现可作为女性榜样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将自己从岁月历练中获来的经验,眼光,鉴赏力,悉数传予她。
  在祁宁安顿下来,江珺便为她请了钢琴老师。她师从祁宁师大音乐系的老教授,从最基本的姿势、读谱、指法学起。勤学苦练数年,不论巴赫的平均律、贝多芬的奏鸣曲、德彪西的前奏曲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协奏曲,她都能演奏娴熟。
  纵使她技艺精进,江珺却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比赛,甚至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考级。连老师都觉匪夷所思,但他执意如此。
  要不是有后来的一次谈话,江玥也不明白他有怎样的思虑。
  那是她念初中三年级,全校二十人参加市历史竞赛,十九个拿了奖项,唯独她一人榜上无名。
  熬到午休,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江珺,“为什么他们都比好我?为什么会这样?”她觉得既羞愧又委屈,无措地叫着叔叔叔叔,哇哇地哭了。
  江珺来学校接她,车开去灵阳湖饭店。
  照例是那张临窗望湖的餐桌,明式黄花梨木圈背椅。江珺坐下招她来身前,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鼻子直摇头。江玥矮身下来伏在他的腿上,他轻拍她背,轻声叹息,“可怜的玥玥,小傻妞。”
  吃饭时,江玥已经平静下来,慢慢说明事情始末。
  最后一道大题考李约瑟对中国科技史的解释,问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江玥回答,李约瑟的问题根本是问错了,应该反过来问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在近代的西方发生了。然后她开始解释西方思想精神与中国或说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有何不同。结果三十分,她只得了三分,名次因此一落千丈。
  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不知道结果为什么如此糟糕。为这次比赛,她准备了很久,而且历史是她最喜欢的科目。
  她闷闷地问,“难道不是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吗?为什么我的努力和收获不成正比?”
  江珺注视她,缓缓道:“不,这个世界从来不是能量守恒的。”
  江珺举杯饮酒,然后说了这段话,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说:“你要知道,让一个人变得忿恨酸腐,最终丧失力量的不是挫折失败,而是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所以你不该因为他们不赏识你的想法而耿耿于怀。当然更不能为了得到他们的肯定而放弃自己的立场。世人是否对你青眼有加,这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目标不是去赢得他们的赞赏。而应该是去完成自己,用你的才能去做你热爱的事情。”
  他语气坚定,仿佛每句话都深思熟虑过。
  他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有一颗朴素的心。不要去与人竞争。如果你总是与别人比高下,那当别人比你好时,你就难免嫉妒。这世界上,你总会遇到有人比你富有,比你出名,比你聪明,那时你该多不快乐。如果人只追求由别人制定的标准去衡量的成就,那就太可悲了,假使他得到了,他也不会快乐,只会求取更多,永不餍足。我希望你能享受自己有的,不去羡慕自己没有的。”(注)
  她当时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深意。而当日后她遭逢挫败,身处失意或心绪不平时,就屡屡想起他那日所言。
  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他是在对一个十五岁的中学女生讲述人生哲学。乍听来有些怪异也过于消极,但不可否认那是一种更真实的也更健康的人生哲学。
  对江珺来说,看着江玥长大是件极其欣喜的事,因为她是他塑造成的,她身上有他的理念和寄托。也许这将是他一生最好的成就。
  他告诉她,什么东西都可能失去,只有智慧,只有你习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你。
  他教导她,考第一、做得最好、达成目标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事情的姿态,要从容潇洒,而非拼死般狰狞,成功了微微一笑,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一切都会过去。
  他带她参加宴会,见识社交场上的应对进退。指着那些妆容艳丽衣着光鲜的女人,告诉她,她们把自己当作男人的配饰。你不能像她们那样。你要找到自己的价值。
  稍大一些,他带她去各地游历,开阔眼界。
  有一年暑假,江珺去荷兰出差,带江玥同往。目的地是欧洲最大的海港鹿特丹,一年前恒洲航运在此开设了分公司。白日,江珺出去办事,江玥自己坐电车去逛博物馆,或是在酒店附近随意选一家咖啡馆,趴在露天的桌台上看书,看过往行人,看天上漂移的云。七月的荷兰天气凉爽,天空湛蓝开阔。
  待江珺回来,两人在老城区,寻个别致的餐馆吃饭,踩着古旧的石头路面散步。河边桥畔常见到风车。江玥探头探脑看街边人家阔大漂亮的窗户,那些窗台上总是装饰着各种美丽的植物和花株,弧形的卷帘或垂下或撩起,真是好风情。
  他们在鹿特丹待了半个月,江珺工作结束,按计划当天下午就要启程回国。
  可江珺却出乎意料地退了返程机票,打电话回公司告知他晚一星期再回去。
  他们飞去了罗马。
  那段时间她在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时常掩卷感慨,这样的大帝国历经千二百年,有过怎样令人惊奇的繁盛,却一步步走向覆亡。六大卷读完,江玥恍兮惚兮,像被摄走了魂魄。
  在罗马的六天,江珺收起正装,换成T恤衫牛仔裤,还特意买了一双轻便的跑鞋,因为他们每天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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