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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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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已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自动,无声:“娘!”

    关师父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楼,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奈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干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调嗽,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

    “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换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父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父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回场,师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的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位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注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父很不高兴:

    “什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

    “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的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

    “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赔笑:

    “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您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什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技、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叉。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二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2)
章节字数:6127 更新时间:07…10…21 21:55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啪啪啦的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呵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的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爬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尔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浆糊校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弯、枪、刀、剑、矛、盾、斧、钠、朝、鞭、铜、挝、生、叉、把头、绵绳套索、打。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砸基础。

    关师父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钢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河,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皇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好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暧,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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