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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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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李碧华    类别:浪漫言情…伦理禁断
作品关键字:程蝶衣 段小楼 菊仙
段小楼与程蝶衣是一对打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两人一个演生,一个饰旦,一向配合天衣无缝,尤其一出《霸王别姬》,更是誉满京城,为此,两人约定合演一辈子《霸王别姬》。但两人对戏剧与人生关系的理解有本质不同,段小楼深知戏非人生,程蝶衣则是人戏不分。
段小楼在认为该成家立业之时迎娶了名妓菊仙,致使程蝶衣认定菊仙是可耻的第三者,使段小楼做了叛徒,自此,三人围绕一出《霸王别姬》生出的爱恨情仇战开始随着时代风云的变迁不断升级,终酿成悲剧。




霸王別姬 正文 序
章节字数:621 更新时间:07…10…21 21:52
    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

    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胡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一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黯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晌,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1)
章节字数:9022 更新时间:07…10…21 21:55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的,便叫“大桥”。

    后来,清朝没落,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

    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摊。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地抠饼的卖艺人。

    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化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色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皮还来不及。谁爱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些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响,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徕,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小镲吸引着满嘴馋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

    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父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锣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

    “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

    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父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

    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扮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父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出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着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

    “哎呀!”

    彩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儿身上。

    人丛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有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滥的玩艺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

    “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呐。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师父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用的铜锣踹飞了。

    “胞”地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似的,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到早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院子坐落北平向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嘎?”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店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部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回回,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土地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西西梭梭,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抬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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