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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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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二尺半宽的地盘对每个人说来都够用了。即使白天彼此又打又骂,恨不得把对方全家大小都咒死,到了晚上却惟恐无人挤着自己。靠墙的四个铺位在天气暖和时是令人艳羡的,墙上可以挂上自己的各种财产,面壁而卧便可如阿Q般摆脱马厩中地狱般的喧嚣。如今无人愿意靠墙,那四个位置要由队长指定……
  一个巨蛹破了,露出戴着棉帽,捂着口罩的人头,响起一声尖叫:“关门!”
  小白索性把门全部打开:“快起来!扫完雪才开饭!”
  一团团蒸气从开着的门口飘出去,马厩里响起一片咳嗽、打嚏声。
  “真他妈的缺德!”
  “该死的小白,你儿子还得发烧!”
  ……
  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响起母金刚的破锣嗓子:
  “干么?干么?闲得没事干啦?!捅你姑奶奶干么?”
  “你嚷嚷什么?!”惊动她的是尖下巴。母金刚登时清醒了,嘟囔着:“谁知道是你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尖下巴低头不知写了些什么,接着把厚厚的一大沓纸交给小白:“这是大王队长催着要的!”
  “她们又在捉摸谁啊?”一阵凉意掠过谢萝的脊梁,看来尖下巴昨夜一宵未眠,写了一夜汇报。这个队长跟前的红人,最靠拢政府的女囚,现在正抓紧劳教队的一大关口:年头岁尾,来表现自己。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在银行钱庄是算总账的日子,在劳教队也一样。前两天晚点名时,大王队长宣布做年终鉴定,她那最后的四句话特别刺激人们的神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隐瞒包庇有罪!”
  这四句话犹如点豆腐的卤汁,女囚中立刻发生化学变化,谁不趁此机会跟自己的对头算一算账?于是队部的门槛差点被汇报者踢破了。
  “这两天就数她俩上队部去得勤,走马灯似的……”刘青莲小声咕噜。
  “咱们没违法,怕她们嚼什么蛆?”谢萝想得很简单。
  老尼姑却摇了摇头:“地狱里大,什么鬼都有!”
  谢萝不言语了,她揣测这两个“鬼”陷害的对象八成是她和老尼姑,不可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怖,许多人行事确实比鬼还难以捉摸。不怕她们无中生有,只怕她们抓住一点事实,像发面似的把馒头发成一座山,任你遍体是嘴也辩不清。
  “都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闹得现在人少鬼多!”刘青莲又说了一句。
  谢萝摇摇头,她不太同意老尼姑用神话比喻现实,她觉得世界上还是人比鬼多,关键在于这个地方性质特别,碰到的鬼真不少。难道就不能预防这些害人的鬼吗?可惜她的能力太差,直到扫完院子里的雪,她也没想出办法来。
  早饭后,领工具的女囚个个空着手回来:
  “今儿不出工了!学习!”
  大伙儿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出工可以不至于挨冻受累,崩裂的虎口、酸痛的关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粮食定量却还是照旧,这是喜事。可是“学习”实在有点叫人肝颤,这往往是“批判”的代名词,不知谁又要被揪出来示众。
  全体女囚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病号班里能走动的都拿上马扎,坐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阵势相当隆重,队长们全到齐了,除了主管队长大王、三王,还有管档案的二王队长。她长得细白腼腆,幸亏是管不会说话的档案,若是叫她管这群桀骜不驯的女囚,准会散了群。不过她的细致是有名的,她不仅把档案管得有条有理,还能在字里行间找出漏洞甚至破案的线索。她一来说明女队有新问题了。中间站着轻易不露面的方中队长,她粗眉大眼,齐耳短发,永远穿一件深蓝色大襟布衫,因为公安局发的制服无论什么型号都不适合她的五短身材,裤子好改,上衣改起费事,她只得穿自己手做的布衫。猛一见以为她是个农村妇女,她还真的是从农村来的,当年是个老根据地的妇女主任,后来随夫进城分配到公安部门。别看她识字不多,脑子却极好使,百十来个教养分子的姓名、案情、家谱在她的脑袋里比二王的档案还清楚。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一口冀中土话能说得任何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囚哑口无言。那双厚厚的双眼皮下的大眼睛,平时老是眯着,只要一睁大,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照透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掉猴。她轻易不来,来必有事。今天,大家一看到那件蓝布衫,个个心里都有点毛咕。
  曼陀罗花 五(2)
  大王队长宣布开会,方队长主讲,说的话很平常,仍是动员检举揭发,坦白交代。
  “……那罪行是客观存在,你不说,它也在着呢。还不如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来干净……”
  女囚们眼睁睁地看着蓝布衫,没有一个吭气,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她们明白“竹筒倒豆子”的后果,再添上新罪行,那教养的年限又要往上加了。
  “大家听清楚了吗?好好想想方队长的话,彻底交代……”大王队长补充了两句。
  还是沉默。
  “什么事都瞒不了政府,有隐瞒罪行的,快交代!”
  人人忐忑不安地坐着,真不如到冰天雪地里去卖力气,坐在这里要死掉多少细胞啊!谢萝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莲,发现平时极镇静的老尼姑,此刻比自己还紧张,脸上失去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
  “刘青莲!你考虑好没有?”三王队长忍不住了。
  老尼姑站了起来,黑线帽更衬出她脸色的惨白。
  “说话呀!”三王怒了。
  刘青莲如一尊石像,呆呆站着,一言不发。这老尼姑一向被认为是个强劳动力,三王队长经常在队前表扬她,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什么问题?全场都在纳闷。只有谢萝隐约看到尖下巴的薄唇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母金刚陡然坐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谢萝心头一懔:坏了!鬼下的毒蛊发作了!刘青莲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呢?是传播迷信吗?老尼姑的案情是在天桥算卦,即使到劳教所有一言半语迷信的说法也够不上隐瞒罪行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透视每个女囚的脑袋,肯定有多一半在为刘青莲叫屈。
  “大家说,她老实不老实?”三王转向大家。
  “不老实——”劳教队的生活已把绝大多数人训练得十分机灵,跟着队长的“风”转舵决不会有错;眼下她们都不知刘青莲为什么不老实,但还是跟着大喊。
  “不老实怎么着?”
  “抗拒从严——”雷鸣般的喊声仿佛要揭掉马厩的屋顶。
  “你好好想想,你在入所前就有隐瞒——”方队长的眼睛睁开了,电似地盯着老尼姑。
  刘青莲微微颤抖了一下。
  方队长和三王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刘青莲回去想想,想通了到队部来谈!”三王队长说,“今天学习到这里……”
  大家纷纷站起,活动着僵坐半日的四肢,午饭后要出工了,那里虽然寒冷彻骨,到底没这么紧张啊!
  午饭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差不多每个人都是顺着脊梁下去的。到了工地,葡萄早已入土,今天的活是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挖养鱼池。刘青莲没有出工,看来是被方队长留下了。人人在想:“下一个轮到的是谁呢?”
  远处出现个人影,棉帽上的两个耳扇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扇动,像只兔子。要在平时,早引起大家的哄笑了,这次却没一个人说话,但人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没错!是大值班郎世芬,来叫哪个倒霉鬼了!
  “三王队长!方队长叫金宝珍去一趟!”
  母金刚愣了,放下铁锹,披上棉袄,随着小郎回去。
  工地上的气氛更加沉重,只听得铁镐咚咚地敲打,却没有一丝人声,好像在这里挖鱼塘的全是机器。披上棉大衣几乎成了正方形的三王队长,在严寒中走来走去,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上午那个会果然把这群女囚镇住了。瞧!一个个多老实啊!往常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得人脑浆子都疼,今天多安静呵!但是没过一小时,她就烦了。生性爱好热闹的她,感到好像置身于一群活死人之中。她越看那些形容枯槁、神情阴郁、脸色黑黄的女囚,越感到毛骨悚然。
  “口瞿——”她吹响了收工哨。
  曼陀罗花 六(1)
  刘青莲仰卧在铺位上一动也不动,两眼紧闭,脸色灰白,若不是还在轻轻地呼吸,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谢萝把每顿饭端到她枕边,又原封不动地端走,分给组内其他人。谁也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谢萝担心地想:不吃不喝,再有功夫也会死的。
  第三天一早,大王队长走来,站在刘青莲身边,拉长声音说:“也不写,也不说,花岗岩脑袋!想抗拒到底吗?”
  她的话好像扔进沙坑的石子,没有一点回音。她拉长了脸,扭头对两个大值班说:“抬到禁闭室去!”
  谢萝提心吊胆地看着小白和小郎把刘青莲横拖直拽送往禁闭室。那间小屋,一物两用,既可隔离不服管教的女囚,又可停放即将断气的病号。女囚们私下称为“停尸房”。在这一米宽两米长的空间里,堆着些稻草,放了个瓦盆,便算是床铺和厕所。前后各有一门,前门稍大,嵌着一方小小的玻璃,钉着铁条;后门比前门小一半,像个狗洞,平时上着锁,一旦里边的人咽了气,便打开后门从洞里把僵直的尸体往出送。洞外停着个薄皮棺材,打开的材头直对着洞口,装上死人就可送到房后隔一条水渠的墓地里埋葬。
  难道真的要和这位狱中挚友永别了吗?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谢萝的心,她泪眼婆娑地远远看着两个大值班出了那扇铁栅栏门,“当啷”一声,挂上把大铁锁。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禁闭室里没有一点声息。
  这一天傍晚,大王队长沉不住气了,对方队长说:“今儿是第五天了。这老尼姑水米不进,真饿死了怎么办?”
  方队长想了会儿说:“火车什么时候到?”
  “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加路上一刻钟,再过四十分钟,把刘青莲抬到队部来!”
  大王知道这是方队长最后一张王牌,真没想到这道貌岸然的老尼姑居然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在天桥算卦,散布迷信,判她两年劳动教养。现在有了新情况,天桥小四霸之一——母金刚金宝珍揭发她的新罪行:贩卖人口。日期、钱数、姓名,一应俱全,刘青莲在天桥卖了个她从山西带来的大姑娘。按大王的意见,立刻上报局里,给这老尼姑判刑,何况她这么可恶,用绝食来威胁政府。但是方队长不干,非要把那个被卖者找到,问一问清楚。她说:“不能听一面之词。办案要叫罪犯心服口服,才能让她们改得快些!”
  坐火车来的便是这个山西姑娘。
  大王队长在院子里徘徊,她焦躁地想:这老尼姑是个犟种,见了被卖者也未必肯说。审讯这工作本不是我们的活儿,不如上交!要是这倒霉鬼饿死了,倒是我们的责任!可是时间过得真慢,绕着院子转上一圈才两分钟,她转到禁闭室往小玻璃窗内一看,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老尼姑僵卧在草里,似乎已经断了气。再细细一看,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她才松了口气。
  禁闭室里的人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闭着眼,眼皮内红黄色的光圈告诉她又是一个白天,咬啮着胃部的难忍的饥饿已经不那么明显。她只盼望永远解脱,以逃避那难以解答的问题。
  “竹筒倒豆子!”“老实交代!”
  说得轻巧!这件事怎么能交代?在这世上,除了“他”和那个已经归天的老佛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是不说清楚,自己就要担一个贩卖人口的罪名,据说要判刑,无论判多少年,对六十多岁的人来说,这辈子就算完了!这该下地狱的母金刚真能胡咬啊!
  还是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可以免去煎熬。怎么这口气还吊着呢?真不该练瑜珈功啊!当时为了荒野行路,难得一饱,练了它三五天不吃饭都行,如今却叫自己受这么大罪,看来活着固然艰难,想死也很不容易!
  真是前世的冤孽啊!虽说我这辈子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算过了人的日子。但是偷偷摸摸的多难熬啊!“他”有妻有子,这人编成的锁链拴不住“他”,“他”的心拴在庵里的塔上……
  谁在叫娘!娘!庵堂里怎能有孩子?你不要叫,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当着人要叫“师父”!孩子,你长得真俊,有你爹的眼睛,你娘的直鼻和小嘴。可是苦命的儿!你怎么出生在这里?长大了难道当个小尼姑?
  走吧!咱俩走吧!当家的老师父圆寂了,谁敢管我?不用去找你爹,“他”太太平平活着就是咱娘儿俩的福……
  “哇——哇——”
  谁在欺负我儿?她怎么哭起来像个娃娃?
  “刘青莲!看看你面前是谁?”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躺在队部的铺板上。有个人伏在她的胸口抽噎着,一个小娃娃在一边哇哇大哭。抽泣的人抬起头来,她定睛一看,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那人双眼红得像桃,哽咽着叫了声:“师父!”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但是干张着嘴没有声音。
  一只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两腮,像给小孩子灌药一样,一杯糖水倒进她的嘴里。“唉!”她长出了一口气。
  “别叫师父啦!该叫啥叫啥!解放了,尼姑的婚姻也是自己做主,你还怕什么?”方队长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柔和。
  “娘!您可醒啦!这世上我可只剩您一个亲人啦——”滚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刘青莲的额头和双颊,分不清哪是母亲的泪,哪是女儿的泪,“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曼陀罗花 六(2)
  “别哭了,看这么大的外孙子多招人喜欢!刘青莲,你不说?你姑娘可都说啦!”
  什么?叫我娘?外孙子?刘青莲眼睛都瞪圆了:“傻孩子!你说了些什么?”
  “娘!不说不行!您和母金刚进了局子,小四霸里的老大和老三还天天来要钱,我只好全跟政府说了……”
  “钱呢?”刘青莲嘶哑着嗓子问。
  “没给那些坏蛋,都交给孩子他爸还债去了!”
  “呀!你这没算计的傻孩子!”刘青莲脸色变了,喃喃地说,“狠狠地要一笔钱是为了让他心疼钱,将来不敢撇下你。你手头有钱,好歹有个依靠……”
  “娘啊!他欠了债,急得吃不下饭!我倒把着钱,这还算一家人吗?”
  刘青莲说不出话,两眼直直地瞪着女儿。少妇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擦干眼泪,拍着孩子说:“他还了债,对咱娘儿俩好着呢,挣的钱都交家……娘,您出来别再云游了,您看着孩子,我也能出去干点儿活……”
  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端到刘青莲面前。不知是热气薰蒸,还是女儿的话触动了心弦,刘青莲的眼睛又湿润了,她一把抓住端粥碗的手:“方队长,我,我……”
  “别急!喝了粥,好好歇会儿,跟姑娘聊聊……”
  把这稀奇古怪有僧有俗的一家子送进接见室,大王队长回到队部,大声“嗐”了一声:“原来是她的女儿,这怎么叫贩卖人口?顶多是多要彩礼!”
  “这笔彩礼也让闺女交给姑爷还债啦!”三王队长俏皮地说。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大王队长直摇头。
  方队长哈哈笑了起来,她觉得大王这句话不仅包括要钱的老尼姑、害人的小四霸、诬陷人的母金刚,也包括她们自己。原以为会搞出一件大案,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她摇摇头自我解嘲地说:“没想到唱了一出《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
  曼陀罗花 七
  春天来了,冬天依然千方百计地赖着不走。雪虽然变成了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可是奇寒彻骨,叫人觉得比冬天还难挨。冰块极不情愿地开始融化,中午化了,晚上又凝结,不过那厚度明显地是薄了。在这盛产小站稻的北国海滨,这时正是育秧季节,放水、平地、播种、做畦……都需要下水。葡萄要到三月才出土,女队全体到秧田干活,但只有几个人装备着长统胶靴,绝大部分人打着赤脚。黄酱似的稀泥混着冰渣,踩在脚下咯吱吱直响,不大会儿双脚就麻木了。人们尽管上身穿着棉袄,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收工后一个个拼命往发出一股霉味的马厩直跑。两百多只脚板带来的泥浆堆积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旧的未干,新的又来,铺草沤得像绿肥一样。
  “喝!成麦地了!”母金刚揭开自己的褥子,发现一小片麦苗,不禁惊呼起来。这是铺草上残留的麦粒,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发芽了。
  谢萝却怔怔地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青莲。春天也来到这老尼姑的脸上。在那岁月留下的刀刻般纵横交错的皱纹中,竟泛出一层极淡的粉红,像积雪下的山桃。昨夜,大王队长通知:刘青莲的日子到了。今天中午,她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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