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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最后一句嘶声力竭的催促仿佛牵引了内伤，便见轮椅上的孱弱皇子猝然以袖掩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样的用力、那样的辛苦，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自己的肺脏咳出来一般。

　　然而，傅涵霜就觉眼前的影像似乎于瞬间错乱——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澎湃的碧浪滚滚叠压而来，湮漫过她的头顶，眼前这栋豪华而整洁的船舱突然变成了一片远古时期的密林，无数毒禽猛兽蛰伏在层层碧影之下，危机森然四伏。

　　而一个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那些毒禽猛兽依稀幻作方才那些忍者的形貌，朝她龇牙咧嘴，发出阴邪的笑声。

　　……虚虚实实间，“它们”越逼越近、四周勃漫的杀机亦越来越浓烈！

　　傅涵霜双目微微闭阖——那一霎间，她心中雪亮如镜：她知道，无论眼前这些异类幻化成什么样的形态，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他们目下正在遭临的杀机！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那个性命垂危一线的弟弟还在等候她回去救他；还有，眼前这位皇子殿下的相救之恩，有生之年，她定要还报于他！

　　“啊啊啊啊——！”那一刻，仿佛是周围遍伏的危机深深刺激了她的神经，开启了灵魂深处某处被封印的力量，凄厉的尖叫声中，傅涵霜陡然睁开双眼——

　　随即，她听见一阵叽咕嘈杂的、更加凄厉的哀鸣——

　　“天哪，那是……”

　　“破幻之瞳！”

　　“天哪——真的是破幻之瞳！”

　　傅涵霜自然听不懂那些忍者究竟说了些什么，顷刻之间，便已被一阵触目的血色污迷了她的视野。

　　她很快便在极度的惊惧与惶恐之中失去了意识。

二　为伊判作梦中人
在那浩瀚无涯的宇宙中、那些漫如恒河沙数般的星辰之间，有七颗首尾相连成一个勺状的星辰。

　　北斗七星。那代表着我们七人宿命的星辰啊……当它彻底逆转的那一日，这个蝇营狗苟的人世，又将会经历怎样的覆变？

　　命运之轮，已开始悄然运转。

　　**************

　　浪涛在身下沉浮翻涌，敲击着某样类似船板的物体，那声音听去仿若天籁的流韵，伴合着类似海鸥的鸟类的低吟声。海风清咸的香气洇灌入喉，挟来缕缕凉润的湿气……

　　睡梦里，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是在随着大海浪涛的声音而一下下搏动着——整个大海就是那广博无垠的柔软的摇篮，而她，便是一个在大海中初初诞生的懵懂婴孩儿。

　　那一刻，睡梦里的女子恍然竟有种错觉：仿佛这个水做的摇篮，便是诞育自己的母胎，将她的双眼涤染成海水般的颜色……

　　在身下那座巨大的摇篮传来的一阵猛烈的颠簸摇晃之中，傅涵霜蓦然惊醒过来。

　　然而她轻轻呻吟了一声，整个身体却宛如虚脱一般，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甚至连一个起身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姑娘，你终于醒了？”视线还未完全清晰，耳旁便响起一个清冷而低沉的男子语音。

　　傅涵霜茫然睁开眼来，一道刺目的白光立即耀痛了她的双眼，迫得她又赶忙闭起——其实这白光并不算如何耀眼，只是，在那个梦境之中，她仿佛已在暗夜里独行了一整个世纪，此刻猝然看见朝日的曙光，一时间无法适应。

　　待她的双眼适应了光明后，就见头顶天高云净，日色摇曳；海面波涛翻卷，一望无涯。而自己此刻正身躺在一片船板上——是的，这是那艘大船的一片甲板！

　　而适才出声唤她的，却是身畔那个趺跌而坐的贵公子——嘉仁殿下！

　　“这是……”傅涵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坐起身来。环目四顾了一眼后，她来不及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装，便焦急地出声问对面男子：“我们方才不是在……”

　　“是的，在你失去意识之前，我们一直在我船上的主舱房中。”就听嘉仁皇子淡淡开口解释，神色却似乎颇有一些闪烁。他避开傅涵霜的视线，目光眺望着海面，缓缓说道：“而在你昏迷之后片刻，我们的那艘船，便爆炸了。”

　　“爆炸了？！”傅涵霜惊声脱口，脸色霎然间雪白。

　　“那么……”顿了一顿，不待嘉仁皇子回答，傅涵霜便脱口问道，“船上那些忍者呢？”

　　嘉仁皇子眸中神光凛凛，定定看了她半晌。不知道为何，傅涵霜竟觉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有些心虚，略略低下了头去。

　　她仿佛听见对方唇间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叹息，随即湮没在周围起伏的浪涛声里。

　　便听嘉仁皇子淡然答道：“那些忍者，全都死了。”

　　“啊？”傅涵霜愕然抬起脸来，回想到在昏迷前映入眼里的那一片血色，不知道为何，心里竟然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她并没有注意到，在说出这句话之际，他清明的眸子里那阵一掠而过的悲悯之色。

　　傅涵霜失声道：“怎么会？”

　　“是的，全都死了。”仿佛不愿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嘉仁皇子再没有一句多的解释，只是叹息道，“他们的骸骨，都已被他们自己在船上埋下的火药炸得支离破碎，就漂浮在我们失事的那处海面上。”

　　傅涵霜翠眉微颦，颤声脱口道：“那么你那个女属下……”

　　嘉仁皇子面色微沉，声音里终于起了一丝涩然：“大船爆炸的那一刻，她为了护我逃离，自己被一个浪涛冲走……至今，生死未卜。”

　　傅涵霜脸色又是一哀，俏容顿时苍白，眉间蕴满了歉疚之意：“对不起，嘉仁殿下，为了我，而连累……”

　　“没有关系。”嘉仁皇子却是淡然一笑，眺望远方，声音里却混杂了一丝无奈，“她护主有功，父皇定会好好厚赐她全家。”

　　“啊？”傅涵霜愕然脱口——不知道为何，她感觉这个皇子在提及至亲属下死亡之际，脸上竟然没有太过悲痛之色。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最东方的岛国，人们的生死观自成一派——他们认为，生与死并没有明显的界限，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后、走向下一段旅程。

　　傅涵霜方待再说些什么，然而，仿佛终于无法抵受肺里那刺激的寒凛之气，猝然捂口轻咳起来。

　　然而，便在她发出咳嗽之际，就听对面之人也同时咳了起来。

　　二人喘息良久后，相顾对视一眼，脸上均都现出一阵尴尬之容。

　　傅涵霜随即率先转开了头，眺首远处那一丛若隐若现的绿影，讷讷问道：“我们现在是……”

　　“我们现在正是在去茕仙岛的海途中。”嘉仁皇子俯首轻轻掬起一抔海水，再缓缓散入碧色浪波之中，视线目注前方，轻声解释道：“此刻吹东南风，由此而去，当可在明日日落之前抵至茕仙岛。”

　　傅涵霜咬唇沉默了一刻，随即讶然问道：“东南风会一直吹下去——吹到明日黄昏？”

　　嘉仁皇子颔首笑道：“是的。”

　　傅涵霜不禁起疑道：“你肯定？”

　　“是的，我肯定。”顿了一顿，嘉仁皇子凝视着对面女子那一脸忐忑的神色，如雪冰寒的脸上渐渐盈起了一丝笑意，仿佛新年第一脉春风吹拂在冰原上，漾开的一缕纹皱。就听他耐心解释道：“我扶桑国四面临海，对于我们这种时常出海的人而言，这些天象气候的知识……呵，实在不得不掌握啊。”一声未毕，便又捂口轻咳起来。

　　傅涵霜微微怔了一刻，随即问道：“殿下您既然是扶桑国四皇子，理当安养于深宫之内，为何要常常出海呢？”

　　然而，那个温和优雅的皇子却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就见他沉默了一刻后，忽然抬首眺望远空游离的流云，从唇间轻轻呵出一朵白色汽花，转开话题，幽幽问道：“姑娘，你为何定要犯险来此，去寻那茕仙草呢？”

　　“啊？”傅涵霜茫然脱口，一时间有些诧异于对方竟会一语道破自己此行的意图。

　　“你飘洋越海而来扶桑，又从这偏僻之地出海东行，如若不是去茕仙岛，又会是去何处？”嘉仁皇子并没有看她，只是淡然一笑，道，“而茕仙岛除了生长着那种救命奇草外，便是神魔的居处，飞鸟罕至，人迹绝踪——你既飘洋远渡来此，倘若不是为了寻获此草，难道是为了去寻访魔神踪迹？”

　　“神魔的居处？”傅涵霜面色一沉，只觉身后冷风簌簌灌衣而入，一时连声音都不禁有些变了调，“莫非，那里当真住得有……魔物？”

　　“呵呵。”嘉仁皇子此刻终于缓缓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隐约蕴有一丝笑意——云影浮动在他清明可鉴的眼底，却看不清其间流转过的，究竟是讥嘲、还是赞佩。就听他又轻声问道：“那么，姑娘又是为谁而来呢？”

　　“我？”傅涵霜微微垂了一下脸，眸子里忽然有了一丝伤寞之意，涩然答道，“是为救家弟。”

　　“你弟弟？”嘉仁皇子眉宇间似乎又兴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蔼然问道：“你弟弟，是你很重要的亲人？”

　　“是的，他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是从小与我相依为命的人；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傅涵霜轻轻叹息着，一阵海风袭入她眼帘，那双湛蓝色眼瞳中晶澈闪动的东西，却不知究竟是海水的倒影、抑或是这个女子隐忍了多时的泪光。

　　嘉仁皇子默默凝视着这个女子，仿佛心中颇有感触，低声喃喃道：“其实我真羡慕你，你还可以尽力为弟弟争取到一线生机；而我，却已经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啊？”傅涵霜收束自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殿下的弟弟……”

　　“呵，我那个同母弟弟，早在十六年前，便已死于我生母的胎腹之中——一碗‘安胎药’，一尸两命……呵呵。”嘉仁皇子在道出这句话之时，语气十分平静，然而每一字听在傅涵霜的耳中，都仿若一缕叹息。

　　傅涵霜深深察觉到他淡然的容色之后、那缕刻骨的忧伤，当即动容问道：“那么殿下今趟远来……那个什么……茕仙岛，究竟又是为何而来呢？”

　　“为我养母——也就是宫本夫人。”在提及这个称谓之时，嘉仁皇子神色一黯，眉宇间终于凝郁了一抹恸色。

　　他目光凝视着眼前那广阔无垠的漫漫碧水，思绪却仿佛飘移去了某个漠不可知的远方……

　　**************

　　京城这场雪，从傅涵霜离京那日起，便仿佛再没有停过。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有余。在气候温和的江南，孩子们恐怕到老去的那一日，都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寒冬——不知是天公积蓄了太多的愤怒或悲悯，无处排遣，而化作这漫天雪霰，纷扬洒落人间；还是老天要赐予人们这一层厚厚的银白装裹，来洗涤人们所犯下的种种罪业、又或杜绝那些未来得及酿造的灾厄。

　　入夜，城郊竹林深处，一星灯光在溟濛的月影下幽幽闪烁，依稀映照出一脉青凛的寒光。

　　是的，那是一脉寒光。仿佛失落在千年前的时空罅隙里的一脉月岚，被遗忘在人世无数个轮回的传说之后，却仍旧固执地凝持着他的最后一晕光脉，在千余载日夜寒暑的淬炼之下洗尽铅华，凝束为这一脉青凛寒光。

　　他凝蕴了月华的清傲与落寞，浸染了寂夜的凄凛与苍凉……他，却遗忘了浮世的冷暖悲酸，背叛了凡俗的爱恨情仇……只余留一份持久而深浓的思念，那仿佛已成为千余年的孤寂苦修之余、心灵唯一的慰藉，沦为一份镌刻在漫漫无涯的斑驳时光里的习惯。

　　他用那冰凉得仿佛没有丝毫生气的修长手指一根根抚触在怀中一尊桫椤木雕观音上——他在灯烛下缓缓闭上双眼。他的手指一分分抚摸着那个木雕观音面容的每一毫厘的线条、衣衫上每一丝微笑的褶皱、甚至是每一缕发纹……他的眼前仿佛再度浮现起昔年那张颦笑温柔的容颜；他的双耳仿佛又再度听见她每一脉柔澈的声线、宛如清泉摩挲过玉石时击奏出的泠泠音韵。

　　一声苦涩的叹息徘徊在他唇间，最终只化作深冬空气里一缕淡泊的风痕，从口边逸出——即便在这样漫空飘霜的寒冷冬季里，他唇间呵出的气息，仍旧看不见一丝颜色……仿佛，他、早已经是一个死人。

　　一缕，早已死去多年、却因为某个神圣使命而仍然徘徊于阳界、不肯消散的魂。

　　他将那只木雕观音收入怀中，缓步来到床榻前。

　　睡卧于床榻间的那个少年容色苍白如纸，仍旧昏迷未醒，然而他浓密的眼睫却宛如蝶翼般在不住颤翕着，呼吸起伏不定，仿佛正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中——即便在睡梦里，依旧得不到片刻的宁静。

　　作为一个灵力高深的法师，他自然能够窥穿这个少年的梦境，知道他此刻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然而，他不必刻意去看，也知道，这个少年此刻满心惦念的，正是那一抹绯红……

　　一丝隐痛仿佛纎尘般泛过他的心潮。他轻轻闭上了眼，然而那个绯衣少女的身影淡淡绰绰，明明遥在云端，不可捉摸，却似乎永无法从心头挥抹去，仿佛在他心中某处盛开的、一朵永不会凋谢的、带刺的玫瑰。

　　“霜儿她现在……应该安然无恙吧？”仿佛为了转移注意一般的，青衣的先知喃喃自语出声，拈起右手，默默在心中推算着什么，眸中神光突然一亮。

　　“是吗——她与身负王之血裔的那个人，已经邂逅了吗？

　　“这样的话，不出两个月，她应当能够带着茕仙草，顺利返回中原吧？”

　　青衣先知踱步至窗旁，抬首遥望着覆盖在这片竹林上空的墨穹，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片灰黑色的阴翳，目视着那浩瀚无涯的宇宙中、那些漫如恒河沙数般的星辰。

　　——他此刻目光所凝视的，正是天宇中首尾相连成一个勺状的七颗星辰。

　　北斗七星。那代表他们七人宿命的星辰啊……当它彻底逆转的那一日，这个蝇营狗苟的人世，又将会经历怎样的覆变？

　　呵，明日的一切，就交给明日的他们、和“那个人”，去面对吧……

　　**************

　　于同一夜，在遥远西方的某个边境城镇里，卡索尔一行人此刻已然投栈歇息了。

　　一路东行而来，冷汐昀的毒瘾在途中不时发作。不过，仅仅一个月之后，病势便似乎已然略有好转，发作之际业已能够凭毅力控制住。

　　明明已过了正月，这一年却不知道为何，大江南北的气温都是异常低冷。恍然竟令人不由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冬季永不见尽头。

　　这一路之上，似乎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绪，冷汐昀与卡索尔各自不发一言。尴尬的沉默气氛冷冷维持着，连一贯活泼多话的灵纱亦不自觉地闭上了嘴。

　　这个心思敏锐的绯衣女子，应当已经猜到殿下那日背着她所做之事了吧？虽然一路都并未表态……呵，其实以她的聪慧，也完全猜想不到，这个女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或者意图，而甘愿随殿下一路西去波斯呢？

　　这个女子，绝不会是一个贪慕虚荣与财富之人吧？

　　灵纱坐在窗台前，出神地想着这些事之际，突听楼下足声轻响，一女子身披一袭白狐裘氅，徐徐踱步至庭院小亭中，将怀中酒壶放下，随即在石凳上揽衣就坐，自顾自斟酒缓饮。

　　是她？

　　灵纱凝神看去，就见那个绯衣女子虽然坐在那里独自饮酒，容色沉静，然而大氅之下的整个身体却在难以克制地剧烈颤抖着——是那种毒瘾仍旧潜行在她的血脉中，时常侵蚀着她的健康吧？

　　她真的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即便下唇已然咬得渗血，然而一路同行而来，她始终一声未吭，已经有大半个月，都再未耽搁过他们的行程。

　　然而，似乎心中有甚郁结未解，那个女子清秀的眉宇微微蹙起，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凝郁了看不到底的忧伤。

　　灵纱怔怔看着那个绯衣女子在庭院中饮完一杯又一杯……不知多久过后，似乎终于有些不胜酒力，她的身形仿佛轻轻摇晃了一下，随即又连忙紧紧攥住石桌边角，支撑着身体。

　　“汐昀，你醉了。”灵纱微微恍惚之间，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娇躯微微一震，凝眸看去，果见那个紫袍少年踏着满阶碎雪，缓步行来，轻轻扶住了那个绯衣女子有些踉跄的身子，柔声道：“来，我扶你回房歇着吧。”

　　就见那个绯衣女子有些怔忪地抬起脸来，望着咫尺外的人，目光惝恍，痴嗔地问道：“是你吗？”

　　“是的，是我。”紫袍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扶她起身。

　　“Vincent，真的是你？”那个绯衣女子靖眸里闪烁着某种狂喜的光，蓦地扑入了紫袍少年的怀间，喃喃而唤：“Vincent……”

　　她的声音很轻，宛若一声梦呓。然而听闻此言，此刻楼上的灵纱与楼下的紫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