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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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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太热闹了的缘故,人们似乎都忽略了跛四的笛子。他已经许久没吹了。有一天晚上隋不召坐在厢房里,突然觉得整个镇子都空荡荡的。他想读一会儿航海经书,可后来终于失了心思。他去找了抱朴玩,两个人交谈起来。抱朴一谈到小葵的婚姻就再不言语,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该去看看他们,她的家。第二天半上午时分,隋不召慌慌地找到抱朴说:“你不是要去看她吗?那就快去吧!小葵生孩子了……”抱朴“啊”了一声,两手在胸前抖着,说:“啊,生孩子了?生孩子了?”隋不召说:“生孩子了!怪不得跛四这么久不吹笛子了,老婆怀孩子,他忙忘了……嘿嘿,扳着手指算算,就是我听出笛子声音变了那会儿有的孩子!嘿嘿!”抱朴的嘴角颤着,连连说:“我得去看看孩子,我得去了。”
跛四的小院里冒出一团团蒸汽。抱朴急急地推门而入,额上的汗珠一滴滴洒了下来。跛四蹲在一口铁锅旁烧水,卖力地往锅下塞着劈柴。他转脸看到有人,立刻站了起来,伸出短短的双臂挡住抱朴说:“你不能进去。”抱朴几次想把他推开,最后还是忍住了。跛四说:“除了接生婆以外,第一个进去看的人叫『采生』,小孩子的脾性以后就会像他。我对你没意见,不过你是老隋家人──我可不想让孩子的脾性像老隋家人。”抱朴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好象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他在心里叹道:“老隋家人真的窝囊到这个地步了吗?”想到这里他一阵火起,斜一斜膀子把跛四撞开,在对方的惊叫声里闯入了正屋。小生命在东间屋里呀呀叫着,抱朴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他怕吓着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把带来的红糖和鸡蛋放在了柜子上。小葵刚给孩子喂过了奶,这时看到了抱朴,定定地望着,日光出奇地安详。抱朴注意到她面色较好,又美丽又年轻。她看着他,随手揪揪衬衫盖住了乳房。抱朴俯身去看孩子:小家伙浑身都是桔红色的,是个男孩,睁着大眼看着,好象真的看到了什么,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愉快的光彩。抱朴伸手去抚摸他的小腿,他的小腿就频频蹬动。抱朴给他盖好,仍像刚进门时那样注视着他。突然小家伙明亮的眸子从抱朴脸上转开,接着大哭起来。抱朴慌张地站立着。小东西蹬掉了小被子,剧烈地哭着,那声音真让人想起决口的河水,令人震惊。小葵用乳头去对他的小嘴,小家伙愤怒地甩掉乳头,接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啼哭。跛四被哭声招唤进来,一进门就盯着抱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小葵用目光示意他走开,他转身就走了。小家伙还是大哭不止。这哭声不知怎么让抱朴撕心裂肺般地难以忍受。他在炕下急急地走动起来,后来干脆坐在炕沿上,静等着这哭声终了。哭声慢慢终止了,小葵用一个软软的黄手帕给孩子擦汗。
抱朴在新生儿的房间里又呆了一会儿,却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小累累玩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小葵幸福地躺在炕上,在孩子不哭的时候,就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小家伙、看着抱朴。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屋内暖洋洋的。抱朴闻到了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到处寻找着,发现它插在柜角的一个旧花瓶里。
从跛四家回来,叔父还没有走。他的灰色小眼珠盯着抱朴,第一句话就问:“小葵生的孩子没有毛病吧?我想起了铅筒……”抱朴摇摇头:“是个最好的孩子。一个男孩。他将来比谁都要健壮。”
隋见素自上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店内的新鲜东西差不多快要卖光了,小电影就那么演来演去。张王氏一天几次念叨见素,女公务员把见素的名片镶到了她的小圆镜背面。粉丝工人走进大商店就不愿离去,看上去松闲得很。总经理赵多多自调查组进驻不久就有些失常,每天喝酒,大醉之后躺在办公室嚎叫。他骂洼狸镇上出了叛徒,还说早晚要把这个人干掉。由于出口粉丝的查封、贷款的停止,公司形势急剧恶化。粉丝外销班子不得不停止工作,去为新扩建的粉丝厂集资。粉丝厂仍旧停建。调查组的工作倒是进展顺利,事情慢慢有了眉目。县委的周子夫开始为粉丝事件做检查,再也顾不得保护赵多多。省委和省纪委都过问了这个事件,省外贸部门那个副局长也受到牵连。镇委书记鲁金殿态度坚决,在整个调查中毫不含糊。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开始为调查组设置障碍,到后来一败涂地。李玉明心地善良,但头脑昏聩,他的无原则无纪律受到上级组织的严厉批评。最后李玉明主动配合了调查组的工作。在见素迟迟不归的时候,有人检举他带回洼狸镇淫秽物品,伤风败俗,触犯刑律。主要罪证是牛仔裤与小电影。检举者是长脖吴,并得到了史迪新的有力呼应。镇公安局立即侦破研究,于是有数以百计的年轻人穿著牛仔裤去证实隋见素无罪,连老头子们也证明小电影里没有裸体男女,远比当年的“拉洋片”还正经。尽管如此,公安局还是决定小电影的放映次数必须减半,改为两周一次。隋不召和隋抱朴在风云翻滚的日子里,成百次地念叨起见素来。他们都觉得见素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音信,丢下了镇上兴旺的生意,实在奇怪。
一天张王氏把一封拆开的电报交给了抱朴。电报拍给“洼狸大商店”,内文只有令人惊惧的两个大字:素病。隋抱朴问:“谁拍来的?”张王氏摇摇头说:“就是这么一张纸了。”
抱朴盯着这两个字,心噗噗地跳起来。他决定马上去城里看见素,就赶紧去找隋不召了。
抱朴去了城里,费了多半天的时间才找到了“洼狸大商店”。抱朴从小店主躲躲闪闪的目光中马上明白了事情非常严重,电报是他拍的。抱朴想弄清情况,对方一开口,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坐在了地上,小店主把他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小店主嘴里咕哝说:“我们店塌了天了,塌了天了……这真是晴天里打雷。”
店内所有的人都听着店主跟总经理的哥哥讲话。
小店主告诉,见素这半年来常常发晕。有一次晕倒了,就送到了医院。后来又转到了最大的医院。开始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周燕燕和店里的两个女店员每天都去看他。周燕燕有时晚上也在那儿陪他。后来直检查了好多天,让病人的亲属去谈话,大家这才觉得不妙。周燕燕虽然没有与见素正式登记,但早已形同夫妻,小店主也就让她去听结果。她去了,但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见素得了绝症。店里慌了手脚,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不告诉见素,让他家里来人。周燕燕借口单位上有要紧事情,几个星期没有沾医院的边。商店已经为见素缴了一大笔医疗费……小店主讲到那一大笔医疗费时,声音都是颤抖的。隋抱朴问小店主:“你说怎么办呢?是不是快些转院?”小店主连连摆手:“这里就是有名的大医院了。这里治不好,哪里也不行了。就是这种病啊,我倒不是疼那几个钱。不如领回老家好些,他愿吃什么,就做什么给他吃……”隋抱朴的泪水滴下来:“他今年才三十七岁啊!”
抱朴去了医院。见素见了哥哥,老远就从病床上伸出了手。兄弟两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见素,我来晚了。我该早来看看你。我是老隋家的长子,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闯荡。我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抱朴的两手梳理着见素的乱发,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也怕镇上人知道。我想挺直腰杆走回去才是,要不就死在城里!我不愿让洼狸镇看到一个快死的人……不过我真想家,想含章,想叔父,想咱的镇子。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亲人,周燕燕也不会来了……”
“我们要转院。一定得把病治好。”
“这是绝症。”
“世上没有绝症。”
见素从床上爬起来,哀求道:“哥哥!到后来我一夜一夜想着家,盼着你来把我领走。你不知我的焦急劲儿。我知道这样下去好人也要急坏。城里治不了我的病,我心里一清二楚了,哥哥,你快把我领回去吧。”
隋抱朴再不言语,久久地看着弟弟没有血色的面孔。
见素又哀求起来。抱朴把他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那儿。
他们第二天就启程回洼狸镇了。
老隋家族的人都涌到隋家大院里探望,接上鲁金殿和邹玉全、李玉明等领导也来了。四爷爷来到的时候,正赶上含章在泣哭。含章抬头看到了他,立刻不哭了,一双眼睛瞪着他。四爷爷高大的躯体矗立在院子当中,慢慢又向外走去。洼狸镇没有了喧哗,这气氛与隋大虎阵亡那会儿十分相似。好象整个镇子都得了绝症。就连平时等待看老隋家笑话的人,此刻也不乐观。因为这不是笑话,这是死亡的预告。隋不召去看了见素,离开时跌倒在院子当心,再也不愿起来。他躺在泛湿的泥土上,仰望着天空,嘴里呼喊着什么。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他向它举起了双手。苍鹰在盘旋、盘旋,不知在俯视整座镇子,还是在观看隋家的院落。隋不召猛然记起了那艘老船出土的时候,天空中的那只大鸟。他呼叫着:“你!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就大叫一声罢!”
天黑下来,人走光了。见素的小厢房里只有兄妹三人。含章过了一会儿去做了饭,见素只吃了很少一点,他夸妹妹做的饭真好吃。夜深了,外面起了风。忽然有人叩着窗,一下,两下,见素从炕上一欠身子喊道:
“大喜!”
抱朴和含章都楞了一下,见素要下炕去,他们赶忙去阻止他。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大喜。她坐到了炕沿上,看着见素的眼睛,好象厢房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见素眼里汪着泪水。她看着看着,猛然伸出胳膊抱住了见素,又把头拱在了见素的胸口上。抱朴用手揉了揉眼角,扯一下含章走了出去。
厢房里,两个人不说一句话。见素的泪水滚落到大喜乌黑的头发上,又滚到她的脸上。大喜去擦他的眼睛,他抓住了这双手吻着,吻着,后来又猛地松开。他一个人缩到炕角上,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
“大喜,我得了绝症。”
大喜摇着头,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这才回来。”
大喜还是摇着头……
一个星期之后,调查小组宣布了处理结果,粉丝总公司被重重地罚款。人们都知道赵多多完了,那些当初投资的人家连连喊冤。调查小组撤走了,洼狸镇立即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栾春记对李玉明大骂不止,说他是老李家第一个孬种。李玉明并不还击,躲到屋里闭门思过。他觉得几十年的生活犹如一场梦境,糊胡涂涂就走了过来。这一次的打击太大了,这不是赵多多一个人在承受,而是整个的洼狸镇。粉丝公司的生产松松垮垮,不久又发生了“倒缸”。赵多多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闻不问,只有工人们急得团团转。镇上人都知道这次倒缸好比又给垂死的人打了一闷棍,粉丝公司再无希望。镇委和高顶街负责人亲自组织人们“扶缸”,鲁金殿在粉丝房里喊哑了嗓子。三天过去了,李玉明已经在门框上拴了避邪的红布条。第四天上,镇上人都熟悉的酸臭从浆子缸和沉淀池里发出来,引诱了一群群的苍蝇在门前旋转。隋抱朴绝望地守着弟弟。老中医郭运来看了,发出一声长叹,将隋见素领走了。
抱朴来到粉丝房,开始动手扶缸。这时已是第四天上,酸臭浓重。他让人用艾草熏开苍蝇,然后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倒动浆缸和沉淀池。他将铁瓢里的浆液喝了一小口,第二天就开始腹泻。整整几天肚疼难忍,他还是咬着牙关,指挥工人们调理浆液。粉丝房里再没有一个闲人,大家一连几天额头挂汗,气喘吁吁。闹闹的牛仔裤已被浆液染得肮脏不堪,紧紧贴在了身上,看上去愈加动人。她整天不说一句话,哪里脏累就出现在哪里,嘴角永远挂着幸福的微笑。她在深夜烤熟一个淀粉团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抱朴,一半留给自己。滚热的淀粉团子捧在手里,她不停地撩动它,用嘴吹着。六天过去了,第七天上,粉丝房里弥漫着芬芳。人们都兴奋地呼唤说:“行了!”抱朴在呼唤身中走出粉丝房,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闹闹又回到她的浆子缸边,像以往那样去提涮湿淋淋的粉丝。整个倒缸期间赵多多没有出来过一次。生产恢复正常之后,赵多多喷着酒气,两眼血红地走进粉丝房,胡乱骂着什么。人们只听明白三个字:“干掉他。”
赵多多常一个人开着小轿车出去,开得飞快,镇上人都远远地躲着。剩下时间他就关在办公室里昏睡、饮酒、来回走动着叫骂。有一次他跑到洼狸大商店去找女公务员,哀求她再回公司工作。赵多多用手去抚摸女公务员的胸部,又把手缩回来,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女公务员看出赵多多神经有些失常,就幸灾乐祸地当面鼓起掌来。当夜,女公务员溜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外,从门缝往里望着。她看到赵多多只穿了件肥大的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发黑。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人快死了,心里高兴得要命。她又看到窗台上的那把砍刀,又记起过去的夜晚里,赵多多曾用它比划着吓唬她。她此刻真想抓起这把刀来,往他的随便什么地方划一道口子,看着这口子流血。如今赵多多算是快要走到头了。她实在太高兴了。她想最好现在能报复他一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后来她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了一下门板,转身跑走了。
抱朴走回自己的厢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自从见素得病、粉丝房倒缸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他朦朦胧胧和见素一起来到了河滩上。见素全不像有病的样子,容光焕发,用手指着前边让他看。河滩上的沙子全是浅蓝色的,一望无边。在远处,慢慢升起像太阳般红亮的、跳跃不止的东西。它渐渐大了,近了,原来是老隋家的那匹老红马。见素跳上马背,他也跳上了马背。老红马载负着兄弟二人,蹄子踏踏地踩着蓝色的沙子,急驰而去……抱朴醒来了,回味着那个美丽的梦,记起这是见素跟他讲过的。他心里惦念着弟弟,赶忙跳下炕来,往郭运家跑去。一路上他想,老中医是镇子上惟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运如果表示无望,见素也就完了。那个梦或许是吉祥的,或许恰恰相反。
抱朴忐忑不安地推开了老中医郭运的院门,一眼看到老人正在藤萝架下读书。
他不愿打扰老人,就悄悄地走近了。郭运手捧一本线装书,两眼盯住字行,头颅微微活动,几秒钟就要翻动一下书页。抱朴从没见到有人读这么快,暗暗吃惊。老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住书页,频频翻动,一会儿多半本书就读完了。抱朴吐了一口气。老人把书放到石桌上,用手指一指旁边的石凳让抱朴坐。抱朴坐了,眼盯着那本书问:“您刚才是把它读了一遍吗?”郭运点点头。抱朴站起来,又坐下,连连摇头。郭运微微笑着:
“有人读字。有人读句。我读气。”
抱朴陷入了茫然。他想问老人什么是“气”?一本书里怎么会有“气”?老人抿一口茶说:“写书人无非是将胸襟之气注入文章。气随意行,有气则有神采。读书务必由慢到快,捕捉文气,顺气而下;气断,必然不是好文章。一页书猛一看无非一片墨色,字如黑蚁;待文气流畅起来,有的黑蚁生,有的黑蚁死。你两眼只看活处,舍弃死处,顺势直下,当能体会写书人运笔那一刻的真趣。不然就枉费精神,只取皮毛,读书一事会无快乐可言。”郭运说着看一眼抱朴,取了书揣在衣襟里。抱朴呆呆地坐在那儿,久久不语。他不完全明白,但他相信自己是明白了一些。他后悔平日只坐在老磨屋里,没有更多地来看老人。郭运指指正屋东一侧的厢房说:“见素就住在那里了。他喝了安神汤睡了。他今后必得久住这里,慢慢调理,或许还有一丝指望。唉,青春年少,血气充盈,卫外固密,当是外邪莫入……”抱朴点点头,望了望罩在梧桐荫下的小厢房。他想告诉老人,见素是老隋家最苦的一代,战战兢兢地活过来,或许已经耗尽了青春。但他没有说。他知道郭运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把弟弟交给老人,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抱朴不指望哪一天奇迹会发生,他只是盼望走到绝路上的弟弟跟上洼狸镇最好的老人去寻找那一线生的希望罢。抱朴的眼睛迷蒙了。郭运站起来,在藤萝下走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好在尚有时光,细细做起罢。今后他一举一动,我皆留心,不出一丝偏差。我让他服汤药、做气功,所食之物,务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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