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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千言万语-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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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他虽然年少,但已具有敏捷的情感。少年清楚,在音乐老师眼中,自己是一个孩子,可他并没有把音乐老师当作大人。他觉得她至多像个姐姐,可他也不情愿把她视作姐姐,他觉得她那么美,她的神态那么动人,少年暗示自己已是一个小伙子了,已经具备了拥有幻想的资格,他明知道一切是不切实际的,不切实际的憧憬就是耽于幻想。可他还是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好思一番,过一把幻想瘾,他脑海中的念头无人能晓,可他的眼神把所有都毫厘不差地记录在案了。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3)
少年摘下了口罩,相应的,女教师也恢复了对少年的课间提问,她又让他站起来唱上一小段了,他们似乎又重归于好了。出人意料的是,女教师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同学们后来都没有再提那个绰号。它好像从来没有从女教师口中说出过。这种状况加速弥合了女教师和少年之间的隔膜,至少女教师的内疚要少了许多,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场。有一天下午,女教师甚至用手去摸了摸少年的黄头发。少年就把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亮光,他的样子幸福极了,他已经完全忘记女教师对他的那次伤害了,女教师纤细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掠过。一只兔子也在这时从少年的胸中狂奔而去。
  这天夜里,少年的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哭泣,少年的母亲寻声过去,在后院的瓜棚下看见了儿子。她把儿子领回到屋里,坐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少年除了一味地哭,什么也不愿说,他母亲后来生气了,朝他发了通脾气,不再管他了。
  少年出了门,又来到瓜棚下,哭哭啼啼一副很没用的样子,后来靠墙边上睡着了。他的母亲忙完别的,发现没有了儿子的哭声,就又去找。少年这时已睡得很香了,他的母亲就将他搀扶起来,将迷迷糊糊的儿子弄到床上去。
  第二天一早,少年背着书包,手里抓着半截油条上学去了,经过一夜,他昨晚哭红的眼眶基本已恢复了常态,一切似乎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少年走进校门后,到教师办公地那儿去张望了一下,他从窗户中见到了音乐老师的背影,她正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梳理好,用橡皮筋扎起来,少年很难过,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天音乐老师就要离开学校了,对此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暑假即将来临了,音乐老师的见习生涯将告一段落,或许从此一别,他再也不能见着她了。少年忽然喉咙一疼,他的咳嗽声惊动了刚刚扎好头发的音乐老师,她和室内的其他老师不约而同地别过了头,少年的目光与音乐老师接触了零点一秒,迅即逃之夭夭了。
  这零点一秒的注视只是一个小小的视觉的点,却使少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羞与颓丧。那一瞬,他心灵的隐秘被揭示了,在那短促的目光的交织中,他看见惊愕之态从音乐老师瞳仁中像飞鸟一般掠过。少年再也没有脸面去上音乐课了,那声咳嗽从何而来,他被这个问题所纠缠,几乎头也要瓜裂开来。
  一天晚上,少年又到河边的电影院去了,黄昏吃晚饭的时候,邻居家的放映员关照他有部新片将在今夜上映。少年从来是不疏漏一部电影的。他喜欢这种娱乐样式,由于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成了镇上孩子中看过电影数量最多的一个,同时也将他培养成了班级里最会讲故事的学生。据同班同学回忆,他的作文当年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他还在市里的征文中得过奖,这些表明电影给了他不少教益,也同时使他变得爱耽于幻想。
  少年坐在简陋的椅子上,等待电影的开场,电影院因为年久失修,各种设施多已破旧,少年的屁股下面吱嘎作响,少年定格了一个角度,并保持坐姿。这使他很不舒坦,他就去换了一个位置,没想到旁边的人他熟悉,是同班的女同学,这名女同学早些时候还是他的同桌,她有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左边的脸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少年曾经很迷恋过她的笑靥。可是他的这位同桌似乎并不爱答理他。而是愿意跟另一个高个子的男同学在一块,后来在年级升班的时候,她向老师提出换桌,搬到那高个子男生边上了。对此少年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这个小丫头片子伤害了,以后他不再主动和她说话,心里也有点瞧不起对方,因为那个高个子男生的爸爸是镇长。长睫毛的女生不过是个俗气的攀附者罢了,虽然她有一张带酒窝的讨人喜欢的面孔。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4)
电影院里的邂逅纯属偶然。少年和他的前同桌彼此点了点头,他们都有点尴尬。好在电影开始了,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前方的银幕上呈现出移动的画面,少年可以体会到邻座馨香如兰的气息,他不自觉地回首看了她一看,他的目光像鞭子般飞快地抽了回来。
  在此后的估摸一个半小时中发生的一切,对整个电影院中的观众来说,不啻是一场惊魂灾难,而灾难的根源来自剧情。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对普通的中国观众而言,恐怖片的概念几乎等于零。而那一天,电影院里放映的正是一部香港的厉鬼片,这就是解放后首部在大陆公映的此类影片: 《画皮》。
  在阴森可怕的情节面前,剧场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荒野,尖叫声在吱嘎作响的座椅的伴奏下此起彼伏。那名睫毛长长的女生事后回忆道,当时周遭的气氛异常紧张,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对她来说,她必须要抓住某种东西,那样才能减缓她的恐惧,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而整个剧场也在四面楚歌声中瑟瑟发抖。
  少年的手臂被旁边的女生死死抓住,他侧目看了一眼睫毛长长的女生,他的双腿麻木了好一会儿,他动了一下,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同样被害怕围绕着。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精神保护神,但他伪装出一副大无畏的姿态,他直了直腰,朝周围扫一眼,然后保持背部的平整。
  终于,那部电影中最骇人的厉鬼画皮的镜头出现了,女鬼对着镜子,仔细地画着眉线和唇红。少年闭上了眼睛,而睫毛长长的女生突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少年的手掌按在女同学的脊梁上。他对此刻的遭遇显然手足无措,后来女同学缓缓离开了他的膝盖,他的手势却一动不动。随着女同学的移动而僵硬地凝固在那儿,这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少年的手掌感知到了一个半圆的存在。的确,那是少女青春的乳房。虽然少年接触到的只是它的边缘部分,却已使他心旌摇曳,那片薄薄衣料下的温暖的肌肤削弱了少年的恐惧。也化解了少年一直以来对这名女同学的反感,他的背挺得更直了。
  可是银幕上的画面依然是恐怖的,虽然自始至终少年没有因为害怕而喊叫,但是他的内心确实在颤抖,他的掌心和头发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表情呆板而无神。他不得不在特别吓人的地方闭上一会儿眼睛,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女同学的乳房使他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他甚至难以察觉地将手指往内探了一点。他心里明白女同学对此一定有所体察,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完全被恐惧控制住了,她已经没有力量完整地呼出一口气,更不必说使身体的姿势有所改动。她实际上需要有别人的肌肤与自己保持亲密。少年的手掌此刻成了她心理上的盾牌,使她不至于被阴森恐怖的场面所击倒。
  电影终于结束了,观众们在敞开的灯光中陆续起立,那是一群面色难看的、像是从集中营释放出来的难民,他们带着压抑、痉挛的表情从安全门鱼贯而出。户外是昏沉一片。街道两侧只有几盏橘黄的路灯。难以想象那些惊弓之鸟是如何走回家去了。反正人流缓缓散尽,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中了。
  少年和睫毛长长的女生顺路,他们走在河边的时候仍然贴得很近。女同学在分岔的丁字路口提出让少年送她一程。少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站在那儿迟迟疑疑。他的女同学说,你先送我回去,回头我再让我爸爸送你回去。少年说,你说话当真。女同学点了点头,少年如释重负地说,那我们走吧。
  他们就一起拐进了巷子,这段路比较长,沿途要经过他们就读的学校。离校门五六十米,有一截露出破绽的围墙,少年停下来朝围墙里边张望了一下,他看见教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就回头对女同学说,我陪你这么长路,你也陪我到学校去看一下吧。女同学说,为什么?少年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去看看。女同学说,我不想去。少年说,那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女同学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刚才说好陪我回去的。少年说,我要进去了你看着办吧。
  说着,少年就弯着腰,从那损坏的围墙缺口来到校园内,女同学也只好弓身跟了进来。
  女同学走到少年边上,用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裳,问,你要干什么?少年回头朝她轻轻嘘了一下: 轻点。他正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亮着的窗户。
  女同学贴着少年的耳朵问,你究竟要做什么?同时她的眼睛朝办公室内张望,但她没有看到什么。少年把头歪开,调节了一个角度,朝女同学摆摆手,再次示意她不要出声。
  年轻的女教师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用镊子将眉毛修齐,她的眉毛细细长长,衬托出她的脸廓更加流畅、优美,女教师的面前放着一面小小的方镜,她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完成着她的功课,在镊子的帮助下,她将眉梢修饰得像一支小楷的笔锋一样尖细。忽然她的手腕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她听到窗外响起了一声惨叫,她飞快地离开座位,奔过去将门打开,她看见了她的学生,那个有着一头软软的淡黄色头发的少年,仰面倒在窗下的水泥地上,他的身边是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抱着双臂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少年瞪大了眼睛,放大的瞳孔里充满恐惧。
  年轻的女教师手中的镊子跌落在地上,她永远不会知道少年眼睛中看到的会是什么。
  写于1996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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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马德方从火锅店里走出来,李芹跟在他的后面,手里牵着他们流鼻涕的儿子噢噢。与结婚的时候相比,李芹的身材走样了不少,马德方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又胖又矮,戴一副眼镜,走路不紧不慢的,甚至于叼香烟的样子也丝毫没变,嘴半边歪着,双肩有点拱,两只手斜插在裤兜里,每过二十秒,鼻孔里便会钻出两股白雾,像绳子似的,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渐渐漫漶成虚无。
  到了分手的岔路口,噢噢哭了起来,这个小男孩已经五岁,初谙人世了,他知道爸爸马上要与他道别了,而下次见面将遥遥无期。噢噢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口齿不清地恳求马德方不要走。噢噢有点口吃症,但是智力发育得很好,他还有一个特异功能,可以把手掌逆向扳成直角,这个极限普通人看了都会心惊肉跳,可是他却可以没事似地,一下子就折过去了。
  为了减少分手前的纠缠,李芹将噢噢抱了起来。小男孩显然知道母亲此举的意图,他的四肢开始乱甩乱蹬,还用手去抓李芹的头发,李芹把头朝旁边避过去,朝马德方点了点头,表示道别,马德方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马德方走出去好长一段路,耳朵里仍然灌满儿子的哭声,他的眼泪兀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突然,一个冷战从他皮肤上爬过,他低头一看,发现身上只穿着那条驼色的对襟毛衣,这是三十岁生日那天李芹送的礼物,他已穿了三年,由于质地较好,所以它仍然显得成色很新。然而它毕竟只是一条毛衣,根本不能在今天这样的天气御寒。马德方之所以才觉得冷,完全因为刚刚吃完热腾腾的火锅的缘故。他慌忙朝火锅店那边赶过去,心里念叨着放在座椅上的棉风衣不要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他的钱都在上衣口袋里放着呢。他一边心急火燎地跑着,一边骂自己掉了魂。可是李芹怎么也没有提醒他呢,还有噢噢,一向那么机灵,怎么也没发现爸爸少穿了外套呢?其实答案马德方心知肚明,一个被拆散的家庭临时相聚在一起,各怀心思,忽略一件衣服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马德方来到了他落座时的地方,他担心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棉风衣早已不翼而飞。马德方在那儿站了很久,脑海里一片空白,终于,他还是回到大街上来。一辆计程车在不远处停着,似乎已经停了许久,它就像一只打盹的甲虫,熄灭了尾灯,没有再度启动的迹象。马德方看见司机推门而出,在他身边站定,他木知木觉地转身去看她,她正停在一个烟摊前买烟。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皮夹克,脖子里绕着一条绛红色的丝带,如果修饰一下,这个女人也许会有几分姿色,但是她的脸色很憔悴,皮肤几乎一点光泽也没有,这使得她失分很多,成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女人。
  她买完烟,重新回到了计程车内,马德方走过去,轻轻敲击了几下车窗,她把玻璃摇下来,一股浓重的烟味随之逸出。叼着香烟的女司机问,你是要打的吗?马德方说,我的外套吃火锅时忘在店里了,人现在冷得不行,我想马上回家去。可是我身上已经没钱了,你看这只戒指能不能充抵车费呢。
  女司机说,我不要你的戒指,你上来吧。
  马德方说,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在郊区的县城呢。
  女司机说,我不要你的戒指,但我可以送你。
  马德方说,那不行,我还是另外找辆车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2)
女司机说,随你。就将玻璃重新摇起来了。
  马德方往后退了两步,听到路过的一个长发女子说,姐姐,今天真的要把这两个人带回去吗?另一个同样长发飘飘的女子说,有什么问题么?马德方回头看她们,眼中只有两个身材修长的背影,马德方目送她们远去,在她们婀娜的走姿中,他又看见了若干年前李芹的模样。
  但是寒冷,立刻使马德方回到了现实中来,他觉得身上的皮肤像一张海蜇飞快地展开,让他无法克制地打了一个寒战。
  女司机再次摇下了车窗玻璃,对他说,你的戒指值多少钱?
  马德方摇了摇头,他确实是不知道,戒指是李芹与他交换的结婚纪念物,他没有问过它的具体价值是多少,那样的话,不是太俗气了吗。
  不过马德方还是随口报出一个价格,大概一千块钱吧。他说。
  那就按一千块算,你上车吧,女司机说。
  马德方说,你的意思是车费多出部分退给我现金吗?
  女司机说,你觉得怎么样?
  马德方说,我还能怎么样呢。
  马德方拉开车门,浓郁的烟味呛了他一口,但同时空调也使他一下子感到了暖意,马德方冲着女司机笑了笑,说,你抽了这么多,够呛人的。
  女司机从烟盖里取出一支烟,递过来说,来一支吧。
  马德方没有拒绝,他觉得与这个女司机有点投缘,他与她似乎已经认识多年了,他将烟点燃,问道,你姓什么?
  女司机看了他一眼,说,我姓何,人可何,你呢,怎么称呼?
  马德方说,一匹马的马,叫我小马吧。
  女司机说,马先生怎么会这么粗心呢,吃顿火锅会把外套给吃丢了。
  马德方说,人倒霉,喝口冷水也会塞牙的。
  女司机说,你要去的地方我不熟,出了市区,你得给我指一下路。
  马德方说,那个没问题。
  女司机发动了车子,两个人上路了,外面与车内温差很大,从窗玻璃上的雾气可以证明这一点。计程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马路上,马德方又听到了儿子噢噢的哭声,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他把头别了过去,抬起胳膊让衣袖将泪水吸干,他没有想到女司机已经体察到了,她让车速放缓下来,问到,你是在哭吗?
  马德方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他否认道,没有,可能是香烟味道太重了,眼睛受不了。
  女司机说,其实我看见你们三个人从火锅店走出来的,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吧,蛮漂亮的,还有那个小男孩,一定是你儿子了,你后来一个人走了回来,我就想到这一家子出问题了。
  马德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说,其实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我的儿子没有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女司机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说,你现在一定觉得心里很闷,我下车去抽支烟,你干脆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很多。
  女司机说着就离开了驾驶座,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马德方没有大声哭泣,他只是把头仰在座位的靠垫上,让泪水默默地流,默默地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女司机回来了,她的眼圈红肿着,看得出她也刚刚哭过,她手里捧着两个热腾腾的烘山芋,递给马德方一个。他们慢慢地把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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