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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事-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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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6 章

    贺林平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梦中,他出生在一个渔村人家,父母健全,家庭幸福。屋前有一株梅树,每到隆冬时节,就会传来阵阵幽香。屋旁是另外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个与自己同龄的小孩儿,他俩总是一块下河捉鱼,一块漫山捉鸟。年岁渐长,他俩也总是相约一同打渔,一同带着满仓的活鱼回家,望着岸上自家升起的袅袅炊烟,急不可耐的奔回家中。

    可这一切的宁静都被一场战事打碎。两家离散,那个长大的邻家孩子对他说,等我。他便将那话记在心中,这一等便是一生,直到白发苍苍,那个已然两鬓斑白的邻家孩子一身铠甲归乡里,自己便对他说,你回来了。

    两人坐到河边,看着那夕阳一寸一寸沉入江中,染红了江水,染红了晚霞,粼粼的波光闪烁,他说,若是能再同你打一次渔就好了。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贺林平像是从深深的海底慢慢上浮,眼前出现点点光芒,然后光芒越来越盛,耳边也响起了咕咚咕咚的沸水声,就像是有人在熬着一碗鲜香的鱼汤,自己还在做梦么?

    “动了动了!”耳边传来暗羽卫小夜叽喳而欢愉的声音,“快来快来!动了动了!快点!”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腕部的触觉,有细针扎入皮肉,钝钝的痛感,并不强烈,贺林平感觉有人抬起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又是一针,不过这次有些许刺痛的感觉,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等等,应该快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林平感觉自己终于浮出了水面,新鲜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海鸟尖利的叫声,一切都鲜活自在。

    贺林平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花白,红红绿绿混杂一处,让他看不真切,小夜那带着明显兴奋的声音倒是听了个分明:“醒了醒了!快来看!醒了醒了!”贺林平想说一句,小夜你怎么还是这么聒噪,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

    待到眼前花花一片全都消失,贺林平入目的就是小夜的一张大脸,离得实在是太近,他想伸手扒开小夜的脸,却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小夜像是被人拽着退后两步,一张陌生的脸庞出现在贺林平眼前,声音低沉而柔和:“你安心养几日,一切都会好的。”听完这句,贺林平眼前又是一黑,再次陷入了昏睡。

    几日后,贺林平彻底清醒过来。

    小夜在贺林平醒过来后不久,试探着问过贺林平,是否还记得原来的事情。贺林平反问是何事,小夜支支吾吾的说,关于徐康策的事。贺林平点头,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贺林平昏睡这些时日的经历,小夜也都讲给了贺林平。抵达雁归城后,他们便随着北狄大军回了漠北,炎山医仙弟子裴甘玉一路为他医治,这几日常来看他的便是裴甘玉,现下,他们正在漠北的勒思科草原。

    小夜递给贺林平一面镜子,语气忐忑:“还有,北狄向大熙传了消息,说主子已经死了,裴医师将你同一死囚换了脸,将那死囚当做主子送回去了,还有主子随身的玉佩,也一同送过去了,现下主子是……主子自己看罢。”

    贺林平接过铜镜,镜子那模样还是个少年,稚气的很,眉目也是清秀,看了一眼,就搁下了,不过皮貌而已,贺林平不是那么在乎。

    “还是主子原来好看。”小夜嘟囔着。

    又躺了小半个月,贺林平已然能自如活动。

    终于出得营帐,苍茫草原一片,倒是贺林平从未见过的景象。正是入夏时节,也才下过一场雨水,草便疯长了起来,翠绿的像是锦缎一般蔓延开来,牛羊哞声阵阵,伴着牧羊人的高喝,云团似的一群群在草间挪动。

    贺林平去了裴甘玉帐中,先是道了谢,坐下后,却反而不知该聊些什么。裴甘玉有些木讷,贺林平言语也不太多,俩人就如此枯坐着也实在尴尬。

    裴甘玉炉上不知炖着什么药材,贺林平嗅着嗅着越发好奇,便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补药,前年的时疫,不少人都落下了病根。”裴甘玉说着,便走到那火炉前,揭开盖子,添了几味药材,顿时异香传来。

    裴甘玉寻了把小剪子,将半箩筐贺林平不识得的草药摆上案几,拿着那剪子,就将那草药的根剪下,又一根根码放整齐。贺林平左右环顾,也找了把剪子,二人便一起做起了整理药材的活计,仍是无人讲话,营帐内只有咔擦咔擦的剪刀声。

    待到半筐药材见底,裴甘玉便将案几收拾好,脸上带了一丝笑意,说:“谢谢你了。”

    贺林平连连摆手,说:“一点小事,不足为报,您救了我的性命,反倒来谢我,我实在是受不起。”

    “我也算是你师叔,本是同门人,这些也不足挂齿。”裴甘玉倒了两杯热茶放到案几上,说,“你这自学的基本功也是不错。真不愧是大师姐的儿子。”

    “我母亲……”贺林平声音淡了几分,裴甘玉倒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接过话茬,说,“你母亲是这一辈中最为出色的医者,若她是个男儿,必然是下一代炎山医仙。她是个极好的人,宅心仁厚,不论对谁都是那般温柔。”

    贺林平点点头,裴甘玉又柔声安抚,说:“不必伤怀,你也刚刚痊愈,忧思伤身。”裴甘玉也是个不会安慰人的,说了这句,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默默地喝起茶来。

    “我一直想问你。”裴甘玉忽的发问,“你还记得你剜了心尖血后的事情么?”

    “记得。”贺林平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我全都记得。”

    “是何人?”裴甘玉指了指贺林平的后脑。贺林平意会,答,“是宝画,他说过他是母亲的熟人。”

    “宝画?”裴甘玉面路惑色,贺林平接了一句,“宝画应当是他的化名。”

    “难道是大师兄?”裴甘玉面露异色,一掌拍在案几上,震的茶盏中的水都溢了出来,“难怪难怪,这世上能有如此手法的,除了隋师姐,恐怕就只有大师兄了!”说完这句,裴甘玉的激动的神色却黯淡了下去,“不能称他大师兄了……”,裴甘玉又转头问贺林平,“他可还活着?”

    贺林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宝画他,他实在是个怪人。”贺林平将自己与宝画间所有交集俱道予裴甘玉,裴甘玉听着,不时叹气,贺林平最后问道:“这宝画既然是炎山医仙的大弟子,如何又成了嘉王府的仆从,师叔可知其中究竟?”

    “我只知师兄是被隋家收养的,而后被逐出师门,其后就一概不知了。”裴甘玉用衣袖擦了案几上的水渍,极是认真仔细,动作却是小心翼翼,“自那之后,他便断了音讯,偶尔只同大师姐有联系。”

    咕咚的沸水声响起,那火炉的盖子都要被蒸汽掀开,裴甘玉却不知怎的,仍在擦拭那已然没有水渍的案几,贺林平轻声提醒:“药要煮干了。”

    裴甘玉才堪堪回过神来,忙去那火炉上提那药罐,他竟光手就去碰那陶罐,自然是烫得将刚熬好的一罐子药都撒了。裴甘玉看着那一地的残汁,蹲下身来,又是徒手收拾,贺林平忙过去阻了他,又同他一起收拾,问:“师叔这是如何了?”

    “游神了。”裴甘玉答到,径自起身,也拉起了贺林平,说:“别管了,一会儿让别人来收拾。”

    两人又重新坐回案几边,贺林平犹豫着开口,问:“师叔可知宝画为何被逐出师门?”

    “他不叫宝画,他叫隋遥渊。”裴甘玉答着,一手揉搓着有些红肿的指头,“他被逐出师门时,我还未入门,但我自幼住在隋家,也是知道一二的。大概是学了什么不该学的,偷师是大大的忌讳。”

    贺林平低思片刻,问:“他如今容貌仍如青年,他偷学的是否是此等异术?”

    “师门几代精髓,不传之术多得很,均是记在秘册中封存起来,仅有当代掌事可阅,我从未翻阅过。”裴甘玉答,起身走到那一排药材前,又是挑挑拣拣,显是不愿再谈下去,贺林平自然也不再追问,便也起身走到药架前,帮着裴甘玉秤药。

    贺林平看着裴甘玉重新熬上一锅药材,说:“这药方有些怪。”

    “是那时疫有些怪。”裴甘玉答,“不像是时疫,倒像是有人故意投毒。”裴甘玉将那症状同贺林平描述一遍,贺林平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问:“这症状与普通时疫也无大的差别,这……”

    “大师姐怎的有你这样蠢的个儿子!”裴甘玉又说,“这病症若你按普通时疫的药方是治不好的,反而会加重病情,怎的会是普通时疫。那时,茂林村也是全村出了这样的病症,大师姐一眼就看出有问题,你怎的如此眼拙。”

    说到茂林村,裴甘玉面上又显出一分哀色,轻声说:“若不是大师姐,我怕也是医不好北狄那场时疫。她那时写信予隋家,叫我们送些药材过去,待我过去时,却是……我也是按着大师姐开的那些药材,才摸索出这个方子,只是终究不如大师姐,多少还是会有些遗症。若是大师姐……”

    只听得大门处一阵喧哗,一个北狄族人大喇喇推门而入,打断了裴甘玉与贺林平的谈话。

    “阿玉,药可熬好了?”那人进门就是高声大喊,见屋中还有一人,上下打量一番,便说:“你便是隋医仙的儿子?”还未等贺林平回话,那人又瞧见一地药材残渣,几步跨到裴甘玉身前,捉了裴甘玉的手就细瞧,语气里带着责备,又说,“怎的又如此不小心,看看,又伤了手吧!”

    裴甘玉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又用下巴点点那一堆残渣,说:“收拾了那堆东西。”那北狄族人极是听话的就蹲下身收拾起来。

    “这是加穆尔。”裴甘玉对贺林平介绍,“北狄大王。在他云游中原时,隋家救过他性命,你不用怕他。”

    加穆尔仍蹲在地上收拾那渣滓,只是略略转过身,对贺林平一颔首,说:“我同你母家是旧相识,同你师叔特别熟,你拿我当叔叔就可。”

    裴甘玉一眼瞪过去,说:“收拾好了就回去,药才熬上,一会儿派人送过去给你。”

    加穆尔将地上打扫干净,又接过裴甘玉扔给他的帕子将手擦干净,自己倒了碗热茶,一口喝干,一点君王威仪也无,又问贺林平:“你今后做何打算?”

    这个问题贺林平也是想了几日,心中自然已经有了计较,他还未答话,裴甘玉便一把抓住贺林平的衣角,说:“留在这吧,不要再回中原了。在这重新开始。”说完,裴甘玉求助似的看向加穆尔,用眼神提示着加穆尔说几句留下贺林平,加穆尔却只是冲裴甘玉笑笑,复又望向贺林平,等着他答话。

    “我要回中原。”贺林平答,又对着裴甘玉歉意一笑,“对不起,我想离开。”

    “那你要去哪儿?”裴甘玉急了,“这大熙可是徐康策的天下!”

    “他是天子,没有那么容易见到。”贺林平说,“怕是我现在这副模样,站在他眼前,他也认不出我了。”

    “你和他……你们”裴甘玉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一旁的加穆尔替裴甘玉直接问了,“你心中可还有那徐康策?”

    贺林平习惯性的去摸袖间的匕首,却发现空空如也,讪讪缩回手,说:“我同他,终是有缘无分的。”

    裴甘玉还想再劝,加穆尔一把拦住他,对贺林平说:“你至此便不是贺林平了。”

    “便称我隋晓吧。”贺林平说着,面上的微笑是平和而柔然的,却引来裴甘玉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第 47 章

    盛夏的尾声,繁茂的草原经过一夏的疯狂,此刻也显得有些疲惫,连天的碧草也萎顿了不少。北狄打算从勒思科草原向西南移动,贺林平此刻已然修养足够,也计划就此告别。

    就在北狄迁徙之日,贺林平向裴甘玉和加穆尔辞行,裴甘玉那天一直躲着,不愿面对着离别时刻,加穆尔出面,赠了些行装与贺林平。

    就在临出发时,裴甘玉终是现了身影,塞了捆手札到贺林平怀中,扭头一旁,有些赌气也有些不忍,说:“你既然要走,那便走吧!我虽比不上大师姐,但总比你强些,这个拿好,隋家医术万不可断了。炎山隋家的医术最精华的俱在本家暗室中,你回去,取了好好学,传给你徒弟,记得选个好徒弟……”

    贺林平展开那手札,除了裴甘玉对隋家医学的感悟,还有一张地图,他抽出那张地图细看,翻来覆去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甘玉凑近了些,一脸嫌弃却很是小心的解释说:“这是炎山隋家本家的位置,还有暗室的位置,暗室对你来说很好打开,用隋家人的血就够了,不用很多,一滴就够。”

    “你……”裴甘玉的声音有了几分哽咽,他终是不舍的,“看着你,我总是想起在隋家的那些日子……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加穆尔一把揽过裴甘玉,轻拍着他的肩头,低声哄着说:“好了好了,不过游历一番而已,今后还能再见,莫要如此伤感。”

    加穆尔松了裴甘玉,冲着贺林平一抱拳,语气豪迈:“天高海阔,原君自在如风。”

    贺林平翻身上马,冲着二人一笑,说:“高山流水,后会有期!”说完,扬鞭策马就走。

    贺林平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凝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晨阳的光芒中,裴甘玉踮着脚不甘心的望着贺林平消失的方向,终是一点人影也不见。

    “但愿他从此自由。”裴甘玉低声呢喃。

    加穆尔凝视着缓缓消散的朝霞,轻轻摇头,说:“若说自由,则必然是心中有一个归宿。他,怕是只能自此漂泊。”

    旭日渐升,日光一寸比一寸强烈,贺林平奔驰在似乎无边无际的广袤原野,心中也似这般空荡的一马平川。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可又能去往何处。

    贺林平不由的催促马匹快行,猎猎风尘扑面,糊住双眼,让人看不清前路。

    “主子,慢些!等等我!”小夜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贺林平轻勒马缰,小夜一行追了上来,与贺林平并肩同行。

    “我已没了那玉佩,如今你们也不必奉我为主了。”贺林平的语气透出一丝寂寥,就像入秋的第一片落叶,虽仅有一片,却让人尝到了秋日的凄风苦雨,“你们可自行离开了。”

    “我们商议了,打算跟着主子。”小夜眼眸灼灼,神色飞扬,“我们要同主子一起,主子去何处,我们就去何处!”

    “你们不是要奉手持玉佩之人为主么?”贺林平心中暗暗萌出一缕期待,没有人愿意孤零零的漫游,特别是在尝过有人同行是何滋味之后,一个人便显得更苦。

    “主子不用担心。去年冬日起,我们就同组织脱离了,不用奉玉佩行事。是为了借徐康策手上的势力寻主人,才奉他为主的。”强烈的日光照的小夜神采熠熠,脸上全是对未来的期待,他大声说,“我们已经自由了!”

    一旁的小星轻咳两声,狠狠削了小夜一眼,小夜猛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徐康策的名字,急急捂了嘴,再去偷瞧贺林平的表情,却见他神色并未有异,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称得上恬淡的笑容,仿佛那个名字没有勾起丝毫回忆的波澜。

    “若是有你们同行,就再好不过了。”贺林平神色温柔,高喝一声走,便策马先了半步。

    小夜低声同小月嘀咕:“主子怎么什么都不问?他原来还一直想知道我们每年一次要去哪儿,也总缠着问为什么要奉玉佩为主……”

    小夜的嘀咕声被小月打断,小月很是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说:“那时主子多小,好奇心还是有的,他长大后何曾问过一次。再说,主子问了,你会说么。”

    “不会……”小夜一撇嘴,继续嘀咕,“还有啊,我一直想问主子记不记得他今年在京城的事,那徐康策对主子也是用情至深,也不知主子……”

    “少说两句会死么。”小月又一次打断了小夜的话,抽马鞭往小夜的马上扫去,“闭嘴,再多说一句割了你的舌头。”

    小夜骑着的马被马鞭一激,一声嘶鸣就往前冲去,小夜啊啊大叫两声,手忙脚乱地去稳那马匹,众人看在眼中,俱是乐了起来。

    小星与贺林平并行,问贺林平:“主子要去哪儿?”

    “我不是你们主子了,以后我就是你们兄弟隋晓,换了称呼吧。”贺林平说,“先去隋家,取了医书,之后……”

    贺林平没有再说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又很多地方他想去走一趟,叠翠峰、珍珠沟,这些地方,全是徐康策同他提过的,那时徐康策曾说过,要同自己一起去。只是时至今日,怕是只能自己独往了,纵然有这千般美景,又能同何人诉说。

    只雁独影,千山暮雪,万里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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