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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一章　闹事（1）

　　　　运河市级机关大楼。三楼政府办，四楼市委办。市委办烟不出，火不冒。政府办却三天两头出事。

　　　　就在马道远带着几个笔杆子猫进湖滨酒店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的第二天，他的妻子朱巧巧闯进了寂静无声的政府办，人还没到门口，泼辣洪亮的嗓门就在走廊里溅起了巨大的回声——

　　　　“马道远，你出来！头别在裤裆里装孬蛋就算完了？今天我不缠好你，我就跟你姓马了。刘市长在哪？刘市长啊，刘市长，你在哪里？青天大老爷，你千万要看清你身边的马道远是个什么货色！在你面前像个龟孙子，回家就逞英雄。在外包养小妖精，在家变着法子虐待我、整我！哎哟，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马道远，你个龟孙子给我出来……”

　　　　朱巧巧这几嗓子，把马道远的脸皮给撕破了。她的骂街像一颗炸弹扔进政府办，炸了一个洞，让同僚们一下子看到了一处处长马道远以前秘不示人的一面。这一面，和平时看上去老实本分、任劳任怨的马道远的形象之间，反差是太大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诡异而又十分正常的是，政府办没有人出来围观朱巧巧骂街，更没有人出来劝阻。

　　　　从朱巧巧开骂，走廊两边就响起一阵咯吧咯吧的锁门声。因为，政府办容不得心惊肉跳的泼妇骂街。这里是一个政治中心。

　　　　但一排的房门紧闭，并不代表着风平浪静。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风波，其实正有力地敲打着楼层上每个人的心。

　　　　一处留守的秘书杨新生反锁上门，马上拨打顶头上司马道远的手机。手机关机，杨新生急得在屋里直转圈，干搓手。

　　　　文电处处长丁梅梅本来出入于市长副市长、秘书长副秘书长、主任副主任办公室取放文件的，一听到朱巧巧骂街，一下躲进二处办公室，大气不出。二处处长牛得草参加政府报告起草组了，副处长不知串到哪个处去了，办公室空着。丁梅梅也立即给马道远拨打手机。不过，她不是像杨新生那样用的座机，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打过去。马道远的手机关机，让丁梅梅心急如焚。朱巧巧是她的同学，按理说，她该出去劝劝老同学才对。但朱巧巧已不是她印象中的矜持小女人了，老同学见面时，朱巧巧的话里尽带刺，含沙射影的，似乎谁都欠她似的。没想到，她居然到丈夫的单位砸场子来了。你也不想一想，你这么一抖，马道远还能继续在政府办混吗？马道远不能混了，作为他的女人，你自己还有什么混头？真是太过分、太愚蠢了！

　　　　正在看材料的秘书长兼政府办主任李家强听到朱巧巧骂街，头皮一麻，抓起电话立马给门卫打过去，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你们都是一帮废物，把一个疯女人放到政府办来闹事，还不来人把她轰走！”

　　　　政府办够乱的了，又出了朱巧巧这件事，李家强真的烦透了。马道远是李家强拉扯起来的顶梁柱。这顶梁柱很合用，平时谨小慎微，规规矩矩，上进心挺强的，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负面新闻。朱巧巧李家强也见过，几年前还在一起吃过饭，印象中也是本本分分的居家小女人，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光拿钱，不做事，一家小日子应当说平平静静的。晴天霹雳，怎么居然闹出了这等事来？

　　　　李家强刚放下电话，新任的常务副市长吴爱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斯文扫地！斯文扫地！政府大楼怎能容许泼妇骂街！把马道远找来，狠狠地训训。告诉他，管不好老婆就别来上班。绝不允许任何人给市政府脸上抹黑。整天鸡飞狗跳的，哪像个政府办！”啪，吴爱军没容李家强辩解一声就扔掉了电话。

《》第一部分　第一章　闹事（2）

　　　　政府办哪里鸡飞狗跳的？那些所谓鸡飞狗跳的事情在社会上全是屁淡的事情，比如一个副秘书长宣称一连丢了几部手机，怀疑政府办有人是梁上君子。结果后来那个副秘书长沦为*分子才交代出来，他把手机送给情人了。你说谁是小人？再比如，一个处长值班时，半夜用市长热线电话与情感夜话的声讯小姐聊天，结果有人反映打不通市长热线电话了。市长一声令下，查。顺藤摸瓜，查出那晚的通话记录，责令那个处长赔了电话费。这都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但是，传到书记市长那里都变成不可饶恕的罪行了。政府办无小事。在政府办工作，神经天天都得绷得紧紧的。不知道哪根神经会通天，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踩上地雷，就炸得你人仰马翻。

　　　　李家强清楚，有时鸡飞狗跳是领导自己闹的。新来的常务副市长吴爱军第一次去三楼公共厕所，刚蹲下就看到小门上的打油诗，“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互动，其乐无穷。”居然内急全无，提起裤子就回了办公室，立即命令李家强把办公室全体人员招集到男厕所开会，先观摩，然后排查出打油诗的始作俑者。要求每个人都要维护好政府办的良好形象，绝不允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这个神圣的大楼里。李家强忍不住想笑，但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吴市长上任就拿政府办开刀，那就得听他的。李家强捏鼻子吃苦瓜，真的把全体人员召集到男厕所开了会。但排查来排查去，没排查出那首打油诗的作者。谁都知道那是一首厕所文化的经典之作，作者肯定不在运河市政府办。也许李家强根本就没想排查。总之，李家强向吴市长汇报时，一二三四说了几条理由，诸如政府办公共厕所上至市长下至工勤人员，还有外面进进出出办事的人，实在无法查明是谁写了那首诗。但是，为防止类似事情再次发生，政府办已勒令打扫卫生的人每天除打扫卫生外，还要打扫乱涂乱画。李家强还想到一个绝招，征得吴爱军同意，给吴爱军办公室的一角加了个室内卫生间。吴爱军再内急就用不着去三楼的公共厕所了。果真，快一年了，吴爱军对厕所文化只字未提。

　　　　但是，李家强没想到，老实肯干的马道远居然又惹出纰漏。更要命的是，朱巧巧骂街是想找刘市长缠事，想在马道远的主子面前毁了丈夫的清名。但当时刘市长并不在办公室里。她的骂街让吴爱军全听到了。李家强不怕刘市长听到，就怕吴爱军听到。刘市长的话好说，吴爱军的话难说。要知道，吴爱军势头很猛，从省直机关副厅级下来，一到运河市就传出话来，来就是要接刘市长的班的。他的话谁敢不听？吴爱军连厕所里的打油诗都不放过，还能放过一个泼妇在政府办走廊上骂街吗？政府办是什么地方？是天庭，孙悟空都闹不出名堂的，是衙门，要是在古代，一阵乱棍打得你屁滚尿流，看你还敢撒泼，还敢家丑外扬不？

　　　　不一会，门卫就把朱巧巧强行带离政府办。朱巧巧像赴刑场似的一阵狂骂以后，就从三楼消失了。

　　　　三楼重新恢复宁静。

　　　　但吴爱军的话还在李家强耳畔回响。刚派马道远带人猫进湖滨酒店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正在节骨眼上，他老婆就闹到政府办来了。是确有其事，还是他老婆无理取闹？也许确有其事。人不可貌相，推磨的驴蒙上眼睛还会偷磨眼里的麸皮吃呢，何况马道远不傻不愣的。兔子不急了不咬人，人不到急处不撕破脸皮。朱巧巧再糊涂，也不会拿丈夫的政治前途开玩笑。看来，即使马道远没露出狐狸尾巴，没发现在外拖荤拉腥的，但起码没处理好夫妻关系。反正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犯不着去管他。但是，谁破坏政府办的形象，李家强就不能不管，何况有吴爱军的命令。李家强给马道远打手机，同样关机。给牛得草打手机，也关机。李家强只好命令杨新生迅速到湖滨酒店找回马道远。

《》第一部分　第一章　闹事（3）

　　　　杨新生找辆车赶到湖滨酒店，闯进马道远的房间。马道远正和牛得草等几个人在打牌。平时没见马道远抽烟，可现在他们一人嘴上叼一根香烟，吞云吐雾。屋里开着空调，暖烘烘，臭烘烘，乱哄哄的。

　　　　老传统，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是政府办的大事。集中起来，一方面体现政府工作报告的重要，必须集中大家智慧，另一方面，找家宾馆猫起来，好酒好菜供着，也是对起草班子的犒赏。平时加班，一盒快餐都不给吃，一年逮住一回政府工作报告起草，再不慰劳一下兄弟们，李家强实在过意不去。因此，马道远带着二处处长牛得草他们离开政府办，就撒起欢来了。平时在班上别说打牌，连大声说话都不行。走路都得像影子飘过似的，不能有一点声响。但政府办秘书也是人啊，吃着五谷杂粮，怎么能不食人间烟火？一离开政府办，哦——，解放啰！先关了手机关上门，打牌喝酒。备足子弹再上阵，铆足了劲再拼命。当初李家强带着马道远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时都是这么做的。上辈传下辈。马道远当然也不会亏待兄弟们。杨新生看到的马道远与平时在班上判若两人。

　　　　马道远看到下属进来，漫不经心地问，“小杨有事啊？”

　　　　杨新生说，“李秘书长请你赶快回办公室。”

　　　　马道远没急，牛得草却挑起眼睛问，“干吗？”

　　　　杨新生说，“回去就知道了。”

　　　　马道远听出有事，扔下牌，抓起扔在床上的领带西服，到卫生间洗脸梳头扎领带。政府办规矩，在班上一律穿正装。正装就是西装革履。不修边幅的人千万别到政府办混。穿正装这一条就能憋死你。马道远恪守规矩，不管寒夏，一律打领带上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下巴刮得光光滑滑。像是有点油头粉面，但其实心里很苦。马道远打扮一番，对着镜子收起脸上的随意，立即换一副矜持，跟杨新生回到市政府办。

　　　　坐在李家强对面，马道远看出李家强脸色不好，断定肯定事情不小，不然不会把他从湖滨酒店调出来的。李家强轻描淡写地说了朱巧巧大闹政府办的事。马道远听到一半就不耐烦，打断李家强的话，“请李秘书长放心，我马道远还没混蛋到那种拎不清的程度，我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知道我能做什么。妇人之言不可信。你当处长我就在你手下干的，这么多年，我的为人还用得着我自己表白吗？她说我包养情人。可能吗？她说我虐待她。前天回家，她为过年给爸妈送礼的事跟我胡搅蛮缠，胡嚼乱骂，我上去打了她两个嘴巴，她闹得我一夜没睡。没想到她会闹到班上来。这个毒妇，我饶不了她。”

　　　　李家强反复用手示意马道远，“不要把家里的情绪带到班上来。这里是政治中心，没人相信眼泪，更没人相信感情。你爱人这么一闹又给政府办加罪了。上次提拔干部，有人说政府办秘书素质不行，文字材料水平不高，没法跟市委办攀比。但你知道的，政府办跟市委办打个平手。他提三个处长，咱也提三个处长。虽然去向不能跟市委办比，但是级别上都是副处级。咱们不能弱给市委办，更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那样对政府办，特别是对你个人成长都非常不利。”

　　　　马道远软了，“事到如今，怎么办，我听你的。”

　　　　李家强不愠不火，“刚才吴市长明确指示，你回家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政府工作报告由牛得草牵头起草。”

《》第一部分　第二章　重任（1）

　　　　政府工作报告，是市政府一年的行动纲领。不仅作报告的市长关注，全市人民也在关注。一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起草成为市政府办工作的重点亮点工程。谁担当起草重任，谁就成了“室宝”，得花钱封闭到最好的酒店里去养起来。

　　　　李家强给马道远牛得草壮行时就说，“谁是我市的第一支笔，就看你们的了。”

　　　　马道远牛得草都明白李家强这话什么意思。这一两年，市长刘为民对政府办文字材料一直不满意，吹毛求疵挑材料中的毛病不说，还多次问李家强，“政府办材料为什么总写不过市委办？你看许书记的讲话高度多高啊。”弄得政府办人心惶惶。

　　　　两办秘书谁都知道，两办材料各有特点。党委作决策，政府抓落实。一虚一实。虚的好说，实的难写。但是，秘书们更知道，领导开会讲话，部署工作，靠秘书提供材料。领导满意才是材料的最高标准。领导不满意，成千上万个人看了说满意都不顶用。秘书就是要对上负责，对领导负责。刘为民始终对政府办材料不太满意，其实说到底就是对马道远写的材料不满意。因此马道远的压力很大。每次材料都亲自上手，反复打磨，精益求精。谁叫他是处长，是刘为民的文字秘书的呢。

　　　　为什么市长总是对政府办材料不满意？李家强不止一次组织秘书们讨论。李家强一再强调，政府办工作以服务领导为核心，服务领导以文字材料为核心。为提高政府办文字材料水平，李家强想到一个绝招，抽调两名字眼深的秘书专门审查各处室的文字材料，发现错别字就扣处室的分，与年终那可怜的奖金挂钩。有的处室一年到头忙下来，就因为几个错别字，没了奖金，只落个白忙。但无论李家强怎么折腾，马道远怎么卖力，市长对政府办材料不满意。这让李家强伤透脑筋，让马道远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马道远和牛得草私下里经常议论，为什么政府办材料写不过市委办？理由能找出一大堆。比如，市委一个书记，两个副书记。两个副书记中一个是刘市长，一个是分管政工的。这样，市委办几十个人组成的秘书班子事实上就专门服务许书记一个人。一个会议定下来，先调研，后讨论，再起草。时间非常从容。全力以赴，反复打磨，层层把关，送到许书记手里的材料就非常成熟。而政府办呢，一个处三两个人服务一个市长副市长，又写材料又服务，整天疲于奔命。政府突发事情太多，说声开会，就火上屋顶，立即安排。说要材料，就马上得给，哪有工夫打磨？谁帮着把关审核？但就是有千万条理由，秘书们也不能为领导不满意找任何借口。刘市长不是推荐秘书们学习两本书吗，《没有任何借口》和《执行力》。在秘书这个层面，就是得不找任何借口就是要让领导满意。

　　　　牛得草给愁得一塌糊涂的马道远找台阶，“什么不满意，我看是吹毛求疵，出版物还允许有万分之一的差错率，市长讲话稿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是不是要求太过分了？”

　　　　但马道远还是不断自责，“只能从咱们秘书自身找原因，可不能责怪领导。领导永远是正确的。”

　　　　牛得草说，“我看未必，领导也不是神。我理解现在领导对秘书材料不满意，不是咱们秘书无能，是因为领导掌握的信息比秘书多。上级文件，下级情况，全汇到领导那里。咱们有什么？两手空空，整天材料来材料去，能有什么新意，能有什么高度！”

《》第一部分　第二章　重任（2）

　　　　马道远认为牛得草讲得在理，只能叹息，“你这次侍候到一个好主子。”

　　　　牛得草侍候的主子就是新任常务副市长吴爱军。

　　　　吴爱军从省直机关下派下来，说话火烧火燎，做事风风火火，特别爱训人。向他汇报请示工作，你得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你就是准备三天三夜，汇报得天衣无缝，请示得小心翼翼，吴爱军想训你，你就是钻进地缝里也跑不掉。站在他面前汇报，正说得好好的，不知哪一句话不投堂，他马上吹胡子瞪眼，抠鼻子挖眼，拍桌打板子训人，喝口凉水就能把你咽下去似的。但天长日久，牛得草发现，吴爱军有一条好处，训人归训人，风一阵雨一阵过去，他又像一个天使般呵护着下属。开始牛得草不了解吴爱军这副熊脾气，有一次汇报时就半句话戗着吴爱军，牛得草只说了半句，“刘市长说，”还没说出刘市长说什么，吴爱军眼一翻，手指顶着牛得草脑门，就像手枪顶着叛徒一般，眼睁得牛蛋似的，“你是哪个的秘书？”吓得牛得草浑身哆嗦。敏感的牛得草意识到吴爱军内心可能不服刘市长，从那再也不敢在汇报时引用刘市长的话了。但吴爱军更有一个好处，对材料从来要求不高。大会要材料，小会不要材料。吴爱军甚至在一个场合说过，“配秘书是领导身份的象征，指望秘书写出多高水平的材料，不可能。领导有多高水平，秘书才有多高材料，不是秘书水平有多高，领导才有多高水平。”这话听起来跟市长的观点唱了反调，但秘书们听了受用。

　　　　同样是秘书出身的刘为民和吴爱军两位领导，对材料要求截然不同。这正是秘书当官的两极，秘书一旦走上领导岗位，要么十分理解秘书的甘苦，体谅秘书的难处，对材料得过且过。要么深通材料命门，视材料为领导要诀，折腾秘书。但不论遇上什么风格的领导，秘书们除了得在政治上经得住领导考验以外，对材料都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政府工作报告是集中集体智慧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