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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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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多事之秋(3)
“所以想来想去,”殷海接着说,“现在整个烟村,只有两个人能解决问题。”
  “哪两个人?”
  “一个虞祐庭,一个燕国斌。”
  “怎么讲?”
  “先说这虞祐庭虞镇长,他是烟村有实力的人物,与张大爷关系不错,互相都给个面子。这件事不管是谁干的,张大爷肯定能说了算。要是虞镇长肯出面说句话,让张大爷放人,这事就有希望。可是找谁去说呢?”
  “我去!”正艾忽然跑进来说。
  “你知道去干什么呀?”殷海摸着他的头说。
  “正艾,你跑哪儿去了?”母亲喊道,“这会儿才回来!”
  “你还知道回来啊?”正清说。
  “正清,别说了,弟弟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母亲说。
  “成天跟着冉瞎子鬼混,能知道什么?”正清又说。
  “我师父,他……”正艾急得说不出话来了。
  而看见正艾这副样子,正清更火了:“他怎么了?你觉得他好,就跟他走吧!别回这个家了!”
  “正清!”母亲一拍桌子,“不许胡说!家里出了事,更要互相关心爱护,听见没有?”
  兄弟俩都低下了头。
  “妈妈,出什么事了?”正艾这才探头问道。
  “爸爸被人绑架了。”正清说,“吊在梁梁上,‘鸭儿凫水’,要五百大洋。”
  正艾瞪着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舅舅,却不敢看哥哥。
  “现在你知道了?”正清说。
  “是真的吗,妈妈?”正艾轻声问。母亲点点头。
  “告诉你有什么用?”正清说。
  “我有办法!”正艾突然站起来说,“刚才舅舅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去找善珍,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叫她去求她的爸爸,她肯定会去的。”
  母亲和舅舅都吃了一惊。而正清冷冷地说:“除了善珍,你还能想到谁?你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好朋友?再说这是救命,不是耍朋友!”
  “正清!”殷海敲灭了烟斗,站起来说,“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既然如此,就让正艾去试试。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好吧。”正清低下头说,“让他去吧。”
  “哥哥,现在虞家大院关门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正艾说。
  正清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不,我要听。”正艾说。
  “那好,我接着说。”殷海继续他的话题,“再说另一个,燕国斌,也是本地人,从小练功习武,后来参军当了师长,穿着(国民党)正规军的军服,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腰间挎着德国罗汉儿德国罗汉:一种德国手枪。,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有一次到我们东家这里来喝茶。女主人上茶的时候,燕国斌只看了她一眼,茶杯就掉在地上。我们东家的女主人,就是人称‘烟村一枝花’的韩维芬,你们见过吧?燕国斌一见她就跟发了疯似的;那韩维芬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个都不是一般人,当着我们东家的面就把话说开了。要说那黄维古也真是造孽,原先是个能干人,又知书达理的,祖上传下来几十亩良田,自己又娶了个花样的老婆,可偏偏抽上了大烟,烟瘾一发作,卖房子卖地,什么都不管了。恰恰在这个时候,又杀出个燕国斌。这燕国斌实在是太欺负人了,经常来找韩维芬不说,还当着我们东家的面,海誓山盟的。那黄维古起初还有点不自在,后来干脆背过身去抽他的大烟,随他们去了!前两天燕国斌又来,把腰间的德国罗汉儿都送给了韩维芬,公开说要来接她上山,做压寨夫人。我亲耳听见的。我看这两个,真正是干柴碰烈火,谁也拦不住的……”

第七章·多事之秋(4)
正艾听得津津有味,而正清忍不住问道:“舅舅,你说了半天,这跟救父亲有什么关系啊?”
  “说得是啊,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救你们父亲!”殷海说,“可谁绑架了他?是张晓鹏,他未必真想杀人,只想出口气,争个面子。我们先想办法,找到中间人,让虞大爷出面讲和,给他钱,给他面子……”
  “我去我去,不是说好了吗?”正艾说。
  “好,你去你去。”殷海接着说,“但如果这一招行不通,我们就只有借刀杀人了!”
  “怎么讲?”正清问道。
  “要灭了张晓鹏,单靠我们自己不行。我想,能不能借燕国斌这把刀?你们不知道,这个张晓鹏贪财好色,早在燕国斌之前就找上门来,对韩维芬动手动脚的,比燕国斌还要放肆。但韩维芬不吃他那一套,每次都把他骂出去。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冲进门来,指着韩维芬说:‘别假正经了,瞧你那骚样,一看就是个潘金莲!’结果被韩维芬一脚踢出门外。他还不罢休,隔两天又派人送了一对金镯子过来,说改天单独谈谈。——你们孩子不懂,这事要是让燕国斌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凭着燕国斌的威望威风,还有他手里的军队,什么张大爷、张晓鹏的,那都不在话下……”
  “啊,我懂了,”正清说,“这就叫借刀杀人?”
  “对,”殷海说,“给逼到这一步,还能怎么办呢?”
  是夜,也就是冉瞎子出走的那一夜,江水是月白色的。
  第二天一早,正艾就跑出门去,跟着几个家丁,混进了虞家大院。晨光照着鱼缸里的金鱼和深秋草木,树荫之下,善珍正跟着私塾先生诵读古诗: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处无车马,颠倒苍苔落降英。
  “什么意思啊?”正艾跑上前问。他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没等先生回答,善珍就丢下书本。“正艾,你怎么来了?”她问。
  正艾晃了晃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善珍又笑着说:“哈哈,你跑来就是问这个呀!”
  私塾先生摘下眼镜,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男孩并不生气,和蔼地说:“娃儿啊,你过来,我讲给你们听——这五月的石榴花啊生得多么美,枝叶间已结出了红红的石榴子,晶莹剔透,耀眼夺目,只可惜生在了这偏僻之地,无人鉴赏……”
  正说到这里,虞善堂走出来,看见正艾便说:“你来做什么?没看见人家在读书吗?”
  正艾这才猛醒过来,忙说:“啊,我来是有事情,有很重要的大事情。”
  善珍说:“什么事?快告诉我!”
  正艾凑到善珍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私塾先生在一边连连摇头。而善堂此时已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又领着父亲出来。善珍迎上去大声说:“爸爸,正艾的父亲给人绑架了,你快帮帮他们!爸爸!正艾的父亲被他们吊起来了!”
  可没想到父亲一反常态,阴沉着脸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善珍,快给我回来!”说着将善珍一把拉进屋里,善堂紧随其后。屋门随即关上,正艾和私塾先生都被晾在了院子里;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就连阳光也变得十分愁惨。
  愣了一下,正艾突然跑开,冲出虞家大院,也不管身后正传来善珍伤心的哭声——那哭声很大,跑到江边都还能听见。而望着江水和江上的船,正艾又想起刚刚离去的师父;师父这会儿还漂在江上吧?但已经走远了,正艾暗想,他去找他的杨花了,我找谁呢?谁又能帮帮我救救父亲呢?看来以后的事,真的像师父说的那样,只能问长江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章·多事之秋(5)
而初次问江,茫茫江水什么也没告诉他,只是和他一同呜咽。
  老茶馆冒着烟,水汽雾气连成一片。在烟村,有名无名的茶馆总共六七家,而人气最旺的,是开在聚兴昌二楼的“涤尘茶馆”——两扇拱形的窗户里,江水正流向远方的天际。窗外青山漂移,轻舟往来。坐在窗口,如坐在船上。茶房提着长嘴壶上楼下楼;商旅在楼下进进出出,人声、马蹄声不绝于耳,偶尔又传来声声汽笛。但一上楼梯,人就静下来;江水在墙上波动,像是在提示:进入这里的人们,如水的时光将洗涤你心中的尘埃。
  “哪阵风又把你吹来了?殷海老弟,”一位白胡子老头招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
  “哎,别提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殷海摸着脑袋说。
  “又出了啥事呀?”茶客们问。
  “没事没事。”殷海坐下来说,“茶房,泡杯花茶!”
  花茶端上来,殷海轻吹着浮在茶叶上的泡沫,淡淡的茉莉花香四处散开。这茉莉花香,若是在江南一带,常常会发出一股世俗的香气;可一进峡口,尤其到了白帝城上游的烟村一带,气味就变了,生出一股贫寒而坚韧的气息,蕴含着苦难生活所造就的温情与善良。殷海吹着泡沫,轻轻抿了一口茉莉花茶,说:“知道不,我们家正清,就是一箭射死袁大菩萨的那个少年英雄……”
  “他怎么样了?”
  “前两天当兵去了!”——殷海开始放话了。
  “当的哪家的兵呀?”一个头戴破草帽的汉子走过来问道,随后就坐在茶客们中间。
  “蔡五爷来了!坐!”茶房赶来问道,“五爷今天喝什么茶?花茶,还是沱茶?”
  “不,”蔡五爷一摆手说,“还是喝老荫茶。”
  茶房跑下楼,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碗老荫茶端上来。蔡五爷喝得津津有味。这老荫茶是用老茶树的叶子和树皮、树心泡成的,搁在聚兴昌楼下的一口大水缸里,过路的棒棒、纤夫,还有挑柴、赶场的农民就用个竹筒筒舀来随便喝,不要钱,味道清香中带点苦涩,蔡五爷偏偏喜欢。而蔡五爷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何来到烟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杀了人,跑到这里来消灾避难。也有人说他另有来头,也不知是青帮或红帮,“仁义礼智信”哪个号口的。总之,不是等闲之辈。而来到烟村之后,他就混迹于三教九流当中,白天逛街、泡茶馆,晚上一会儿住栈房,一会儿住叫花洞,有时又不知所终。消失数日之后,今天他又突然转来,将破草帽往桌上一搁,喝着老荫茶,环顾四周。
  “哪家的兵?”殷海冲着蔡五爷说,“那可是燕国斌的正规军哦!听到过没?”
  “听到过,听到过。那个人不简单哦……”茶客们说。
  殷海接着说:“就是,听说国民党、共产党,谁都搞不赢他!但就是这个燕国斌,一眼就把我们正清给看中了,说是要重点培养……”
  “唉,可惜可惜!”蔡五爷用手指轻敲着茶桌说道,那茶桌上的木纹录下了当时的声音。
  “怎么讲?”殷海问道。
  “听说那燕国斌得罪了上司,准备杀回老家,占山为王。”蔡五爷说。
  “那不是更好吗?天高皇帝远的,谁管得到这儿来呀!”
  “还不是谁有枪杆子谁说了算嘛!”茶客们说。
  “那是从前了。”蔡五爷四下看了看,转动着桌上的草帽说,“这世道要变,我看用不了多久就要改朝换代了!”
  “难得说,难得说。”

第七章·多事之秋(6)
“谁会得天下?”
  “会不会是共产党的队伍?那可不得了哦!”
  蔡五爷未置可否,却微微点头。
  “那燕国斌怎么样?”殷海又问,“能不能打出一片天下来?”
  蔡五爷说:“燕国斌?充其量不过是个地头蛇、草头王,给他卖命,能有什么前途?”
  “是噢,”殷海想了想又说,“那共产党又是个什么样子?老蒋也灭不来他们?”
  “哥哥,你还没听说呢?那共产党可是要共产共妻的哦!”
  “啷个没听说?我听到船上的人都在讲:共产党动不动就把小孩拿来吃,把老人推下油锅!”
  “难怪老蒋要‘杀猪(朱)拔毛’呢!”
  “我还听说,等共产党来了,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要抓去,嫁给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每个小伙子都必须娶一个老太婆!”
  “那我们日子好过了!”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说。
  “放屁!那你家女儿怎么办?”
  “赶紧送到山里去躲一躲!现在还来得及。”
  人们正说得起劲,蔡五爷又敲了敲桌子,轻声说道:“等共产党一到,谣言不攻自破。”
  “是不是哦?”殷海又大声说,“反正我们家正清,已经参加了燕国斌的队伍。”
  人们还在议论,不觉已是正午。
  却说这殷海上午放话出去,下午又和姐姐殷泓一道,忙着四处筹钱;等回到家里,天色已晚。一家人在油灯下凑钱,空气变得异常凝重。正艾早上碰了钉子,一整天都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的;而正清在一旁“霍霍”地磨着他的开山斧。在孩子们眼里一向强大的母亲,到了这会儿,也只能向邪恶低头,把全家人的血汗拱手交给绑匪,可数来数去,还是远远不够。而此时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如何让父亲活着回来,与家人团圆。母亲一边数钱,一边落泪。殷海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母亲擦去眼泪说:“说好了,等父亲回来,我们全家人立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正清问道。
  “就是讨口要饭,也再不做那个‘青菜头生意’!——你们兄弟两个也长大了,我们全家靠山上那几亩祖田也能过活,不行再去佃几亩土地。正清也不要再跑船了,在码头上打个利渡,行善积德,不挣钱也不得罪人。或者跟着妈妈背太阳背雨,上山下山,多种些地。土地瘦薄些,总有个收成,也没那么大的风浪风险……”
  母亲的话在黑暗中闪光,给孩子们带来无限温暖。墙上的“天地君亲师位”也亮起来。要是父亲此时回家来,全家人,连同已故的爷爷和列祖列宗,都将在仁慈的光辉里幸福团圆。然而,残酷的现实并不因为世人的美好愿望而改变;灾难总是猝不及防——正当一家人在油灯下祈祷盼望,大门被“砰”的一声踢开,门板碎裂,几个脸上涂满锅灰和油墨的歹徒,举着明晃晃的砍刀突然出现在眼前。
  “嘿嘿,要得不多,五百大洋!”来人怪腔怪调地说,但还是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少少……爷说了,少少……一分钱就撕撕……票!”很显然,这歹徒是个结巴。旁边一个举刀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位少爷?”殷海突然问道。
  “龟龟……龟儿子,不认得你家张张……少爷?!”结巴说话时,吐着肮脏的红舌头。
  正艾看呆了;而正清后退了一步,从背后摸出雪亮的开山斧。就在这时,那个结巴突然冲上来,将砍刀架在母亲脖子上。母亲侧过身,挡住身后的两个孩子。正艾拉着母亲的衣角,虽然害怕,仍感到一份安全;而正清的眼底,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眼睁睁看着冰冷的砍刀贴在母亲的脖子上,这幕情景,他铭刻在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多事之秋(7)
“别动!”殷海冲上前说,“我们给钱!你们先放人!”
  “少废话,钱先拿来!”
  “拿钱买命!买是不买?”歹徒们说。砍刀还在母亲脖子上。
  殷海回过身,将桌上的票子和洋钱一并交到一个歹徒手里。那人数了数,大声嚷道:“格老子这点儿钱,最多买两根手指头——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快快……快交出来!”那个结巴叫道,刀在他手里乱抖。
  “没有了!”母亲说。
  这时,领头的说道:“明天再来!——凑不齐五百,来领尸首!”说完一挥手,一群歹徒便逃出门外,像一股黑烟。直到这时,母亲脖子上的砍刀才突然闪开。而从此这把刀便悬在正清心头。这心字头上一刀是个“忍”字,但正清已忍无可忍了。
  这个秋天,烟村接连不断地出事——歹徒们刚逃出门,门外就响起一阵乱枪,连同一片惨叫和一阵马蹄声。出门看时,只见一匹白马蹿入黑夜,几个血人倒在门前,大片血迹污染了半边街。而这场火拼,与另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秋天,烟村发生了很多事情。
  当月光把江水染白,江水把月亮养成一条千年鲤鱼,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从烟中走来……我还坐在江边与老人们谈心。
  她叫韩维芬。老人们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不如她美;但地上走的却偏偏恨她,也不知道她得罪了谁,反正大家都说她是“红颜祸水”。
  她从月光里走来,身材高大丰满,影子勾勒出诱人的曲线。等走到近处,才看清她翘立的红唇和凄迷的双眼。而与一般女子不同,她浑身上下,不知从哪儿又透出一股男子的英武,使这位美人平添了几分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今晚,她穿一身黑旗袍走在月光下,仿佛夜的精灵扭动着身躯。她外表平静,但十年来,从未像今晚这样激动、欣喜,以至于走在黛溪边,像踩在水面上。她要去见谁?话还得从头说起。
  韩维芬的父亲原先是个文官,母亲是一位美人,郎才女貌的结合生下她这么个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可惜在她十四岁那年,父母双双染病去世;临终前,父亲将她托付给知交,也就是黄维古的父亲收养。黄家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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