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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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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这双蓝色的大眼睛,正当似乎要流露内心的秘密时,垂下了,垂得那么慢,”旁边那个人又说,“我可以保证,这可再机灵不过了。”
  “看,站在她身旁,美丽的福尔蒙显得多么平常,”第三个人说。
  “这种克制的神情意思是:您若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会给您多少柔情啊!”
  “谁能配得上崇高的玛蒂尔德呢?”第一个人说,“一位君王,英俊,有才智,身材匀称,战争中的英雄,至多二十岁。”
  “俄国皇帝的私生子……为了这桩婚事,会给他建一个君主国;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莱尔伯爵,一副衣冠楚楚的农民相……”
  门口空了些,于连能进去了。
  “既然在这些玩偶们的眼中她是那么出类拔萃,就值得我研究研究了,”他想。“我将知道什么是这些人心目中的完美。”
  正当他睁大眼睛在找,玛蒂尔德看见了他。“我的责任在呼唤我,”于连对自己说;但这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残留着怒气。好奇心驱使他愉快地往前走,那愉快因玛蒂尔德连衣裙掉在肩膀下很低的地方而迅速增加,说句实在话,增加之快于他的自尊心不大光彩。“她的美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想。在他和她之间,有五、六个年轻人,于连认出了刚才在门口说话的几位。
  “您,先生,您整个冬季都在这儿,这舞会是本季最漂亮的舞会,不是吗?”
  他不回答。
  “库隆的这个四组舞我觉得很棒;那些夫人们也跳得好极了。”几个年轻人都转过头,看看那个幸福的男人究竟是谁,人家死活要他回答。回答未免令人泄气。
  “我不会是个好的评判,小姐;我抄抄写写过日子,这么豪华的舞会我是头一回看到。”
  那些留小胡子的年轻人愤怒了。
  “您是一位智者,索莱尔先生,”她又说,兴趣更加明显,“您像哲学家、像让-雅克·卢梭那样看这些舞会,这些庆典。这种种疯狂使您感到惊奇,却诱惑不了您。”
  一个词儿一下子扑灭了于连的想象力,把一切幻想从他心中驱走。他的嘴角流露出轻蔑,也许夸张了些。
  “让-雅克·卢梭,”她答道,“在我看来,当他竟敢评论上流社会时,不过是个傻瓜而已;他不了解上流社会,把一颗暴发的仆役的心带了进去。”
  “他写了《社会契约论》,”玛蒂尔德用崇敬的口气说。
  “这个暴发户一边鼓吹建立共和、推翻君权,一边又因一位公爵饭后散步改变方向陪伴他的朋友而喜不自胜。”
  “啊!是的,德·卢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陪着一位库安代先生朝巴黎方向……”德·拉莫尔小姐说,初次尝到了卖弄学问的乐趣和快意。她陶醉于自己的学问,几乎跟发现费雷特里乌斯国王的存在的那位院士差不多了。于连的目光一直尖锐,严厉。玛蒂尔德的兴奋很快消失,对手的冷淡使她深感困惑。她尤其感到惊讶的是,原本是她惯于在别人身上造成这种结果。
  这时,德·克鲁瓦泽努瓦候爵正急忙朝德·拉莫尔小姐走过来。人多,挤不过来,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他望着她,对眼前的障碍笑笑。年轻的德·鲁弗莱侯爵夫人在他旁边,她是玛蒂尔德的表姐妹。她的胳膊由才结婚半个月的丈夫挽着。德·鲁弗莱侯爵也极年轻,他怀有一种幼稚的爱情,此种爱情能让一个人结一门由公证人一手安排的门当户对的亲事,而又觉得那女人美丽无比。德·鲁弗莱先生等年纪很大的伯父一死,就可以当公爵。
  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无法穿过人群,只好笑盈盈地望着玛蒂尔德,这时,她那天蓝色的大眼睛停在他和他周围的人的身上。“还有比这伙人更平庸的吗!”她心里说,“这个克鲁瓦泽努瓦还想娶我;他温柔,礼貌,像德·鲁弗莱先生一样举止文雅。这些先生要是不令人厌倦的话,倒是很可爱的,他将来也会带着狭隘、自得的神情跟着我参加舞会的。结婚一年之后,我的车,我的马,我的裙子,我的离巴黎二十里远的别墅,这一切都会尽善尽美,完全可以论一个暴发户,例如德·鲁瓦维尔伯爵夫人因嫉妒而送命;可是以后呢?……”
  玛蒂尔德在想象中先已厌倦了。德·克移瓦泽努瓦终于走到她身边,跟她说话,可她还在作梦,没有听。对于她,他的说话声和舞会的嘈杂声混在一起了。她的目光机械地跟着于连,他已走开,神情是毕恭毕敬的,但是自豪,不满。她在远离穿流的人群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阿尔塔米拉伯爵,就是在自己的国家被判死刑的那位,读者已经认识。在路易十四治下,他的一位亲戚嫁给了一位孔蒂家的亲王;这段往事多少保护着他,免遭圣会的警察迫害。
  “我看见的只是死刑判决使一个人与众不同,”玛蒂尔德想,“这是唯一不能买的东西。”
  “啊!我刚才对自己说的是一句俏皮话!真遗憾,它来的不是时候,没能让我出出风头!”玛蒂尔德口味太高,不肯在谈话中使用事先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她又太虚荣,不能不自鸣得意。她的脸上,幸福的神色于是取代了厌倦的表情。德·克鲁瓦泽劳瓦侯爵一直在说话,以为看见了成功,就更加喋喋不休了。
  “一个坏蛋拿什么来反驳我的俏皮话呢?”玛蒂尔德心里说。“我会这样回答批评者:男爵的头衔,于爵的头衔,可以买到;一枚勋章,可以赠送;我哥哥就刚刚得到一枚,他做了什么?一个官阶,可以获得。住十年兵营,或有个亲戚当陆军部长,就能像诺贝尔一样当上骑兵上尉。一笔巨大的财产呢!……这仍旧是最难的,因而也最值得尊重。真奇怪,这跟书上讲的正好相反……好吧!为了财产,就娶罗特希尔德先生的女儿吧。”
  “我的话的确有深度。死刑判决仍然是唯一无人敢申请的东西。”
  “您认识阿尔塔米拉伯爵吗?”她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
  她好像大梦方醒,这个问题和可怜的侯爵五分钟以来跟她说的话没什么关联,和蔼可亲的他不免感到难堪。不过,他是个机智的人,并以机智而享盛名。
  “玛蒂尔德挺古怪,”他想,“这是个缺点,然而她给她的丈夫一个多好的社会地位!我不知道这个德·拉莫尔侯爵是怎么搞的,他跟各党派的关系都好得不能再好,这是一个不倒翁啊。再说,玛蒂尔德的古怪可以被视为天才。有了高贵的出身,巨大的财产,天才不会惹人笑话,那时该是多么与众不同啊!还有,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兼有才华、个性和急智,这使她变得十分可爱……”由于一心不可二用,侯爵回答玛蒂尔德时神情恍惚,如同背书:
  “谁不认识这个可怜的阿尔塔米拉?”接着他给她讲那桩失败的阴谋,可笑,荒唐。
  “很荒唐!”玛蒂尔德好像自言自语,“然而他行动了。我想见见一位男于汉,把他领到我这儿来,”她对侯爵说,侯爵颇不快。
  阿尔塔米拉伯爵也是一个最公开地赞美德·拉莫尔小姐的高傲、近乎放肆的神情的人,他认为她是全巴黎最美丽的人儿之一。
  “她要是坐在王位上该多美!”他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痛痛快快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会中有不少人想证明,没有什么事情比阴谋更有伤风雅,那有一种雅各宾党的气味。还有什么比不成功的雅各宾分子更丑恶呢?
  玛蒂尔德的眼神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尔塔米拉的自由主义,但是她听得仍然饶有兴味。
  “舞会上来了个阴谋家,真是绝妙的对比,”她想。看着他的小黑胡子,她觉得颇像一头休息中的雄狮,但是她很快觉察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功利,功利崇拜。
  除了能给他的国家带来两院制政府的东西之外,年轻的伯爵认为什么都不值得他注意。他愉快地离开了玛蒂尔德,舞会上最有诱惑力的人儿,因为他看见一个秘鲁将军进来了。
  可怜的阿尔塔米拉对欧洲感到绝望,只好这样想:南美洲国家强大以后,它们可以把米拉波送去的自由再还给欧洲。
  一群留小胡子的年轻人旋风似地拥到玛蒂尔德身边。她清楚地看到,阿尔塔米拉没有被迷住,对他的离去很主气;她看见他跟秘鲁将军说话时,黑眼睛闪闪发亮。德·拉莫尔小姐望着这些年轻的法国人,那种深沉的严肃是她的任何一位竞争对手都无法模仿的。“他们中间,”她想,“谁甘愿被判处死刑,即便拥有一切有利的机会?”
  这种古怪的目光让缺乏才智之辈受宠若惊,却使其他人惴惴不安。他们害怕她会冒出什么尖刻的话,让他们难以回答。
  “高贵的出身给人上百种优点,要是没有我就会不舒服,于连的例子让我看到这一点,”玛蒂尔德想,“然而高贵的出身也会让能使人被判处死刑的那些精神优点衰退。”
  这时,她身边有人说:“这位阿尔塔米拉伯爵是桑·纳查罗-皮芒泰尔亲王的次子;从前有个皮芒泰尔家的人试图救出一二六八年被斩首的康拉丹。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瞧,”玛蒂尔德心里说,“这绝妙地证明了我的格言:高贵的出身剥夺了性格的力量,而没有性格的力量就不会被判处死刑!这么说,我今晚注定要胡说八道了。即然我只是个像别人一样的女人,那好吧!应该去跳舞。”她让步了,接受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请求,一个钟头以来他一直求她跳一次加洛普舞。为了摆脱哲理思考的不快,她想让自己变得十分地迷人,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不禁心花怒放。
  然而,跳舞,取悦于院子里最漂亮的男人之一的愿望,都不能驱散玛蒂尔德的烦恼。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会的王后,她看得出来,不过她看得很淡。
  “跟一个克鲁瓦泽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将过一种多么平凡的生活啊!”一个小时后他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对自己说,“我有半年不在巴黎,如果在一个全巴黎的女人都渴望参加的舞会上还找不到快乐,那我的快乐又在哪里呢?”她又想,快快不乐,“再说,舞会上还有一群人的敬意包围着我,而这一群人,我想象不出还有更好的组成了。这里也许只有几个上议院议员和一、两个于连这样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来越忧郁了,“有什么好处命运没有给我啊:声誉,财产、青春!唉!一切,除了幸福。”
  “我得到的好处中,最可疑的,还是他们整个晚上向我说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因为我显然使他们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惧。如果他们敢谈一个严肃的主题,五分钟之后,他们就会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在我一个钟头来不断重复的事情上有了重大发现似的。我是美丽的,为了我的这个长处,德·斯达尔夫人会牺牲一切的;然而我厌倦得要死,这是事实。是否有理由认为,我把我的姓换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姓,就会少一些厌倦呢?”
  “可是,我的天主!”她又想,几乎想哭,“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吗?这是本世纪教育的杰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就会找出—句可爱的、甚至机智的话来对您说;他是勇敢的……这个索莱尔可真古怪,”她心里说,眼神里的忧郁变成了恼怒。“我事先说过有话要跟他讲,他居然不肯再露面!”
第九章 舞会
  “您不高兴,”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对她说,“我警告您:这在舞会上很没有风度。”
  “我只是感到头疼,”玛蒂尔德爱搭不理地回答说,“这里太热了。”
  这时,好像要证实德·拉奥尔小姐的话似的,托利老男爵突然,头晕,昏倒了,不得不被抬出去。有人说是中风,真是一件扫兴的事。
  玛蒂尔德不闻不问。她有既定方针,绝不理会那些老人和就喜欢说坏事的人。
  她跳舞,避开关于中风的谈话,其实男爵并没有中风,因为他第二天又露面了。
  “索莱尔先生还不来,”她跳过舞之后又在想。她几乎要用眼睛找他了,突然发现他在另一间客厅里,怪事,他好像失去了对他来说如此自然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冷淡态度,他不再有英国人的神气了。
  “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尔塔米拉伯爵说话呢!”玛蒂尔德心想,“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阴沉的火;他就像一个乔装的王子;他的目光更加骄傲了。”
  于连一边和阿尔塔米拉说着话,一连走近她呆的那个地方;她凝视着他,研究他的表情,想从中发现那些使一个人有幸被判死刑的高超品质。
  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对阿尔塔米拉伯爵说:
  “是的,丹东是个男子汉!”
  “天哪!他会是个丹东吗?”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可是他的面孔是那么高贵,而那个丹东却丑得可怕,我觉得简直是个屠夫。”于连走得更近了些,她毫不犹豫地叫住他,她有意而且骄傲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不寻常的。
  “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对他说。
  “是的,在某些人的眼中是,”于连回答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轻蔑的表情,眼睛里还因与阿尔塔米拉的谈话而闪着火花,“然而不幸的是,对于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他是塞纳河畔梅里地区的律师;这就是说,小姐,”他满脸凶相地补充说,“他的开始跟我在这里看见的好几位贵族院议员完全一样。的确,在一个美人的眼中,丹东有一个巨大的错点,他很丑。”
  这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快,口气很特别,但也肯定很不礼貌。
  于连等了片刻,上身微微前倾,神态谦卑却又透着傲气。似乎在说:“我是花钱雇来回答您的,而我靠我的工钱生活。”他甚至不屑抬眼看看玛蒂尔德。而她呢,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老大,盯着他,倒像是他的奴隶。最后,谁都不说话,他望着她,就像奴仆望着主人,等待吩咐。玛蒂尔德一直盯着他,目光奇特,最后,他一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面显然是急匆匆地离去了。
  “他的确很美,”她缓过神来,心里说,“却这样地赞美丑陋!脱口而出,绝不反悔!他不是凯吕斯或克鲁瓦泽努瓦那种人。这个索莱尔的神态有点儿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模仿得那么像的拿破仑。”她完全忘了丹东。“今天晚上,我确实感到厌倦。”她抓住她哥哥的胳膊,不管他老大不乐意,逼着他跟她在舞场上转一圈。原来她是想听听死刑犯和于连的谈话。
  人群挤作一大团。但是她还是追上了,相距两步远,阿尔塔米拉正步近一个托盘拿冷饮,半侧着身子。他看见一只穿着绣花衣服的胳膊正在拿旁边的一杯冷饮。绣花衣服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完全转过身来,想看看这只胳膊是哪一位的。顿时,他那如此高贵、如此天真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厌恶。
  “您看那个人,”他对于连说,声音相当低;“那是某国大使德·阿拉塞利亲王。今天上午,他向你们法国外交部长德·奈瓦尔先生要求引渡我。看,他就在那儿打惠斯脱牌。德·奈瓦尔先生也准备把我交出去,因为我们在一八一六年交给你们两、三个阴谋分子。如果他们把我交给我的国王,我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吊死。而且抓我的就是这些留小胡子的漂亮先生们中的一位。
  “无耻!”于连说,声音相当高。
  玛蒂尔德听得一字不漏。厌倦已无影无踪。
  “这还不那么无耻,”阿尔塔米拉伯爵又说。“我跟您谈我是为了给您一个强烈的印象。您看看阿拉塞利亲王,每隔五分钟,他就要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勋章;他看见这种喂鸟的小饼挂在胸前,高兴得不行。这可怜的人不过是个不合时宜仙人罢了。一百年前,金羊毛勋章是一种无上的荣誉,但是那个时候他这种人是根本得不到的。今天,在出身高贵的人中间,只有阿拉塞利这种人才对它心醉神迷。他为了得到它可以把全城的人都绞死。”
  “他是花了这个代价才得到的吗?”于连焦急地问。
  “不完全是这样,”阿尔塔米拉冷冷地答道;“他也许是把他的国家里被认为是自由党人的三十来个富有的产业主扔进了河里。
  “多没有心肝的人啊!”于连说。
  德·拉莫尔小姐怀着最强烈的兴趣歪看头听,离得那么近,她那美丽的头发几乎碰着他的肩膀了。
  “您很年轻!”阿尔塔米拉说,“我跟您说过,我有一个姐姐嫁到了普罗旺斯;她还很漂亮,善良、温柔;是个极好的家后主妇,忠于她的一切职责,虔诚但不装假。”
  “他想说什么呢,”德·拉莫尔小姐想。
  “她是幸福的,”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她在一八一五年时也是幸福的。那时候我藏在她家里,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领地上;您瞧,当她听说奈伊元帅被处决时,竟跳起舞来!”
  “这是可能的吗?”于连说,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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