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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似桐花-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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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他,“去哪里看?”
龙门驿站。
白袍的男子在摆弄一盏走马灯,走马灯有六角,其中三面上勾了花纹,蔷薇山茶,一支含苞待放,一支亭亭玉立,一支花叶盛开。叶清臣指尖停在上头,这三朵花上已然多了三只蝴蝶,蝴蝶在花上嗅,男子摊开笔墨,在灯上留白的地方又添了一句话,“蓬蓬,蝶恋花,花恋蝶,你恋我否。”
外头有人敲门,“大人,路上有个女子一路跟着我们,她说认识你。”
叶清臣搁下笔,转过头,就瞧见天香的脸。天香抱着一个包袱,满面风霜,立时就跪下了,“求大人带着天香,天香愿意跟着大人做牛做马,天香。。。。。。”
后头的人下去了,叶清臣目光看过去,天香一双眼睛带着无边的祈求,“大人,天香知道你嫌弃天香是累赘,但是天香不想一个人在京城里,天香。。。。。。”
叶清臣拧过头,“你先下去吧,夜里要闭门,不要四处乱跑。”
天香抹抹眼泪,“多谢大人,天香不会乱跑的,天香会省事的。”
这一晚的夜里安静极了,苏幕睡在我身旁,我只要略一咳嗽,他就起身看我,“怎么了?”
入了冬天,我咳嗽得越发厉害,他摸我的额头,我拉他的手,“无事,你睡你的,不是听说你们皇帝陛下还要召见你吗?”
他替我顺气,“是呀,明日又赐给我几个姬妾,想想真是不得安宁。”
我轻轻笑,“那你岂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我缩在被子里,他隔着被子抱我,“你会不会怪我,怪我非要娶了你?”
我点头,“会呀,我又不想嫁给你。”
他吻我的额头,“嫁给我你不亏,我要是死了,你就带着我的财产改嫁。嗯?”
我拉他的手,“苏幕,我。。。。。。”
他抚我头发,“我们这处的女子可以随意改嫁,你要是看上了哪家的俏郎君,我替你把他绑了来。”
我摇摇头。
他笑,“你看,你还是舍不得我死。”
我不知他为何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我握着他的手,“我爹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话你不听,他的话你要听吧?”
今日城中喧闹,皇帝陛下要亲自出城迎接来自大殷帝国的新娘,西海城里,一片欢歌笑语,热闹沸腾之盛像。
阿雪替我化了妆,又寻来许多锦绣斑斓的衣裳,我大抵能明白她的意思,晚上宫中夜宴,我与苏幕要一同出席,不能蓬头垢面,失了规矩。她年纪虽大,一双手倒是灵巧,她给我梳了个弯月髻,又替我绕上宝石流苏,再斜着插了一支红蓝宝石簪,我朝镜子里看,依稀又看出我少女时的光彩来。
其实我年纪不算大,我记得我过了十八岁的生辰还没多久,可就在这短短几个月里,我失了一个孩子,又已经嫁了人,成了人妇。我不知如果我爹还在,他会如何看我,我想他恐怕会如市井中升斗小民一样,拿了扫帚要撵我出街,或许和我断绝关系,再也不见。
初初听闻李绛要嫁过来和亲的时候,我心里很有些讶异,我觉得她年纪还小,怎么能承担和亲这么重要的任务,若是搞砸了,岂不是她要吃亏。现在一想,她过来好歹是个皇妃,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然有人要为她讨回公道。哪里又像我,我爹死后,连个愿意替我拿回公道的人都没有了。
罢了,又想得远了,阿雪替我上了桃花妆,妆面点得人肤若凝脂,她还给我勾了一个挑眉,这眉毛也与我大殷当下的眉毛不同,倒是有几分像唐代仕女画中的神韵。我在镜前坐着,任阿雪摆弄,再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已经换成了苏幕。他捏着眉黛,我笑,“你也会画眉?”
我朝镜子里面看,两条眉毛粗的像是挂着两抹胡须,我拍他的手,“你给你自己画,不要磕碜我。”
他倒是好笑,“你应该感谢我纡尊降贵替你润色,瞧你这样子,人家还以为我府中没有东西给你吃。”
我如今穿这些宽袍大袖已经不好看,当初青春年少,就是穿个暗淡无光的布料也是有三分颜色的,自打我爹入狱,我竟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后来又落了胎,这一个多月也没养回来,只是日渐消瘦了。苏幕并不喜欢我瘦弱的样子,他时常拿了兵器给我,想我变得如过去一般,可我不管是挥矛还是舞刀,都坚持不了几刻。
他说:“你要是还想再生个孩子,就要赶快好起来。”
对于那个孩子,我很遗憾,我本以为我能带着他,抚养他长大。可是,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或许真的如苏幕所说,那孩子是不该有的。
外头入了夜色,挨家挨户都灯火通明,今日西海皇宫用最盛大的宴会迎接来自相邻王朝的公主,我与苏幕在皇宫外头,站着迎接公主的轿撵。李绛穿着火红的嫁衣,她身形娇小,步履缓慢,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盯着她的背影,觉得陌生得很。
李绛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年纪小,性子跳脱,走路很是轻快,面前的女子金步摇遮面,根本瞧不清长相,走起路来脚步细碎沉重,哪里是李绛的步伐。项的帝王就在宫门外的高阶上,他面上有规制的笑容,他伸出一只手,准备迎接大殷帝国新来的皇妃。
李绛已经迈上步向高处的台阶,她伸出手,旁边有宫人搀扶,我拉苏幕,“她不是李绛。”
话音刚落,苏幕已经飞身上前,那女子正好伸出袖中匕首,‘咣当’,匕首被拍落在地,项的皇帝安然站在一旁,就刚刚那一下子,充分证明他也是会武的。苏幕的救驾没有甚么实质意义,但又很有象征意义,一个为君深表衷心的为臣之意。
项的皇帝很高兴,指着苏幕,“很好,慕舒成长了,很好。”
那新娘子被人围住,带进了内宫,我觉得蹊跷得很,皇帝避开得如此及时,那女子身形并不矫健,或许是不会武功之人,即使大殷要派人假扮新娘子刺杀皇帝,又怎么会选这么一个迟钝之人。
苏幕下来后,我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他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不再言语,高阶之下的臣民们多数没有注意到刚刚的惊险一刺,他们仍旧兴高采烈,扬起鞭炮,内官们簇拥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和火红嫁裙的大殷公主进了宫殿,待他们进了宫门,我才摇头,“这不是大殷的意思,这是。。。。。。?”
苏幕牵着我的手,“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我还要再说,苏幕已经转开话题,“好了,难得与你出来一回,这里有西海城最好吃的羊羹,你要不要?”
我蹙着眉头,“又羊羹?我天天吃,我快变成一头羊羔了。”
他指着那头,“那边,那边有大殷的糕点,要不要吃?”
苏幕指的那处酒家,外头挂着招牌,写着大殷的文字,“晚来风凉”,我笑,“是不是卖凉糕的?”苏幕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们往“晚来风凉”里面走,后头有两个跟着我们的人。一个丫头模样的人说:“我方才真的看见了小姐,她同苏幕在一起。”
那丫头身边还有个白袍的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在丫头指的地方来回看了一遍,我与苏幕挤进人群里,店家正在雕花,这里还可以定制糕点,将自己的名姓和想说的话放在糕点里面。
我探头去看,店家刚刚端出来的玫瑰花糕里面用玫瑰色写了个‘灯’字,那糕点晶莹剔透,玫瑰汁是紫红的,紫红的字凝固在糕点里,也不消散,就似被定了形一般。我弯着眼睛,苏幕指着那玫瑰糕,“给我来一份,里面要写字的,就写‘明月我爱你’。”
周围的人都笑着起哄,苏幕自己也笑了,我瞥他一眼,笑他:“苏幕你有病。”
老板拿了糕点进去蒸制,我低头看外头摆着的糕点,琳琅满目,那角落的那个凉糕,我推推苏幕,“诶,你看那个。。。。。。。”
再回头时,我只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伫立在我眼前,许久不见他,我嘴角动了动,最后又抿起来。他看着我,说:“蓬蓬,过来。”
我侧开头,去拉苏幕的手,身边却已经没有人。我四周一看,苏幕方才还在我身边,此刻去了哪里。
叶少兰一双眼睛蒙着远山云雾一般的水汽,我此刻尚算周正,比之上次见他,要好了百倍。我穿着束腰的衣袍,他盯着我的腹部,“蓬蓬,孩子呢?”
‘嗤嗤’,我低头发笑,“什么孩子?”
他就站在那里看我,“蓬蓬,我问你孩子呢?”
我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谁的孩子?”
他依旧那样看着我,就如过去很多个日子里,我顽皮不听教时,他都是这样看着我,不言不语,也不苛责,充满耐性,似在等我自己醒悟。
我不愿见他,我憎恨他问我孩子去了哪里,我亦不知孩子应该去哪里,我看他的眼睛,“你也不用这样看我,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祸患,我能把他怎么办。”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蓬蓬,孩子。。。。。。”
“哼”,我笑,“好了,我不耐烦听你说这些,我喝了落胎药,孩子没了。”
我亦不知我为何要这么说,大抵是觉得,我伤了一回心,也要让他痛彻心扉一回罢。
第39章
叶少兰垂着眼睫,等他再抬起眼之时,他眸中的雾气淡了,他伸出他的手,“蓬蓬,跟我回家。”
他的手指清瘦白皙,仍旧那样好看,我看着他笑,眼睛里直要笑出泪花来。
我叹了口气,“先生,学生今日已为人妇,算是大人了,无需再听先生谆谆教诲,先生请回吧!”
他看着我,慢慢失了耐性,我看得见他手指的颤抖。
我后退两步,然后拧开头,“学生感激先生与学生相伴一场,但如今学生不比从前,与先生单独待在一起已是不合适了,容学生先行告退。”
我转身要走,周围又围上来几个人,几人围成一个圈将我罩在中央,我四周去找苏幕的身影,叶少兰冷冷道:“不必找了,就是他专程带你出来的。”
我往四周看了一圈,又踮起脚来寻他,“苏幕,你在哪里?”
苏幕真的不在,那几个人靠得我越发近了,我回头看‘晚来风凉’的老板,问他:“您方才有没有看见我相公去了哪里?”
那老板正在低头刻画苏幕买的玫瑰糕,五块糕点对应‘明月我爱你’五个字,老板正写到‘爱’字,我在原地大喝一声:“苏幕,你给我出来!”
叶少兰看了其中一人一眼,那男人上来就敲了我一下,我软软跪在了‘晚来风凉’的招牌下。
我醒来的时候,一个白色的影子背对着我,他白色衣袍里夹杂的金丝在灯下一晃一晃的,我侧了个身,他说:“醒了?”
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应该同他说点什么,屋里的风灯忽明忽暗,窗外有寒风渗进来,我略微蜷起,他转过身来看我,“蓬蓬。”
蓬蓬,我大概很久都不记得我是崔蓬蓬了,自叶少兰那天带人抄了我家,我爹入罪大理寺,我随苏幕东躲西藏,他给我起了个名字,明月。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再去看叶少兰,我竟然已经觉得平静了,没有心动,没了涟漪,无波无澜,只剩如陌生人一般的相望。
他看我的脸,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个样子,似乎充满了无尽的疼惜,我平静的回望他,看又如何呢,见又如何呢,见了看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吗?
或许是我眼里的冷淡麻木惹恼了他,他一把抓住我,“崔蓬蓬,孩子为什么没有了,你把孩子怎么了?”
我觉得他的怒气来得毫无缘由,我推开他,“我养不活孩子,我喝了落胎药,孩子没了。”
他抓着我的手臂,他抓得很紧,我觉得他的五指要嵌到我的肉里面去,我扭头看窗外,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他有些发烫的呼吸喷在我耳边,“崔蓬蓬,我现在恨不得掐死你。”
我仰头笑了。笑得将快要漫出来的泪又散了回去。
“那就掐吧,反正你们检校卫要碾死一个人易如反掌。叶大人今日杀了我,来日还可以向朝廷报功,罪臣崔纲之女死于你手,也算功劳一件了。”
他清凉的手放在我的脖颈上,我闭上眼睛,我如今就是一尾烂草,谁都可以踩一脚,想杀了我,也是举手之间的事。
其实苏幕也说过想杀了我,我不明白,我崔蓬蓬到底哪一点值得他们起杀伐之心,我承认我在我爹的庇护下,偶尔做过一些欺男霸女的小恶之事,可我从未做过大恶之人啊。
预计之中的窒息感并没有来临,我睁开眼睛,他的手依旧在我脖颈上,他说:“蓬蓬,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双手在我颈上摩挲,屋里燃了地龙,我身上也未着大氅,只得一件交领贴身的锦袍,这袍子很是华丽富贵,这是今日为了迎接和亲公主的光临,阿雪特意为我准备的。
叶少兰的手摸到我领口,我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大概是一种恶心的鄙视,他握着我的脖颈就往前拉,我被他所钳制,他的薄唇吻了上来。
他在我嘴里吸吮翻搅,直到我透不过气来,他才摸我的脸,“蓬蓬,你终究还是怪我了,是吗?”
我拨开他的手,“先生,学生如今一无所有,你还想要什么?”我拉开衣领,“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如今瘦得厉害,苏幕说我抓在手里就是一把骨头,我说那是枯骨美人,他说见了教人倒胃口,红颜枯骨指的是死人,不是一把干骨头。
我衣袍内空荡荡的,当初的一点丰盈柔韧在这几个月的奔波里蹉跎得消失殆尽,我拉开衣领,“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呢?”
他的手抚上我的肩,又亲吻我耳垂,“蓬蓬,别怪我好吗。”
我一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自那一日吴姨娘死在我眼前,我就没有清醒过。我跟着苏幕,整日里浑浑噩噩的,佛善为了我死了,佛善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苏幕怪我,我的孩子也没了。苏幕说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他娶了我。
我听我爹的话,形势不如人的时候,随遇而安。我不去争辩,苏幕说他爱我,那我就同他成亲了。今日才第几天,他就把我给卖了。
叶清臣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来回滚烫,我看着帘子外头,轻声道:“一直站在外头作甚,想说什么就进来吧。”
天香端着一盆热水,“婢子端水给姑娘清洗。”
我低头看天香,她跪在地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就是这个丫头,在我崔府大难临头的时候不知所踪,我还以为她如秀儿一般,逢了大难,谁知今日在叶清臣的房里见到她。
她没有叫我小姐,而是叫我姑娘,我低头冲她笑,“天香,你如今不是我崔家人了是吗?”
这纤弱娇俏的小女子在地上瑟瑟发抖,“姑娘哪里话,天香永远都是。。。。。。”
我打断她,“你也不用对着我表衷心,用不着。我崔家落难,按理说你就应该被卖出去做官奴,或者去教坊司做妓。”我停了一停,“不过你既然跟了叶大人,想来他也舍不得你受苦,你就好生在他身边呆着吧,来日他飞黄腾达,你也好子孙满堂啊。”
我字字句句捏着天香敲打,苏幕跟我说叶清臣与天香有染时我不信,其实我看见天香站在帘子外头时我也不信,但她端着一盆水进来,说:“婢子端水给给姑娘清洗。”我大抵明白了三四分,起码天香已经是叶清臣的屋里人,要不然怎么能大半夜端盆热水进来,真是教人遐想。
天香脸色如涂了胭脂般涨红,她畏畏缩缩,“姑娘,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邪火,我抬腿踹了她一脚,“贱婢,闭嘴!”
叶清臣紧紧抿着嘴,我知道他在生气,气我崔蓬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作态的一个泼妇样子。可我崔蓬蓬本就不是善类,我崔家的家奴,轮不到他多话。
“婢子是要服侍姑娘。。。。。。”
天香仍在喋喋不休,嘴里扯着我做大旗,我看着她发笑,“天香,你心里的那点破事,不要说给我听,我也不想听。你也不要说进来服侍我,你端着一盆热水,服侍我甚么?服侍我和叶清臣行房,还是你想在下头看着,学着,来日也好自己上啊?”
“崔蓬蓬”,叶清臣抓着我手臂,转头就给了我一巴掌。
他打人不似苏幕,雷声大雨点小,苏幕即使要作势打人,也是摆个动作,并不会真的用力。叶清臣这一巴掌扇过来,我耳边嗡嗡作响,就似眼前黑了一片,只余几只萤火虫上下的飞。
‘哧哧’,我笑出来,我踢开天香,赤脚走了出去。
掀开帘子,出了房间,脚下真是冷啊,不过我的心还是热的,我崔蓬蓬的心还是热的。这屋子就在城墙之后,沿着这条长廊,就能一路走到龙门的城楼上。我提着裙子,上了阶梯,阶梯越修越高,青石的板砖上还有积雪和冰碴子,我已经不觉得冷或者疼。
大概戏文里说得对,什么疼,什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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