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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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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这事其实不大难。
  紫金散人觉得荒谬极了,问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间天子,可累计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质水潜伏画中,寻机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志清楚,却甘愿为一幅画所迷,前前后后,历经三百余年,不肯放下前世?”
  世子成觉的灵魂握着一颗鲜红的心,忽然笑了,“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这样便安好了。”
  是这颗心令他这样狼狈,是这颗心令他这样惨痛,是这颗心令他那样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头小狼崽子起,吸取日月灵气,入了道门开始,几千年中,从未碰到这样奇怪的人。
  少年从毫无生气的肉体袖口处,掏出一幅卷起的绢画。
  画上是一个姑娘,他看了千万次,从未揉过眼睛。她长得那样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记忆开始,从未见过的好看。她熨帖着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为他而生的契合。
  他前生只见过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亲之日。
  他站在鹦鹉桥的左岸,簪着珊瑚枝;她站在鹦鹉桥的右岸,凤冠霞帔。
  他看着她,在风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来。
  他伸出了手。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瞧不见凤冠霞帔下的那张脸。
  他记得前世的每一个瞬间,包括每一个妄图害死他的政敌得意的瞬间,但是,除了这个瞬间。他知道是她最终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来寻仇了。
  他看到黄衣女子画像的那一瞬间,便知道,画上的人就是盖头下的她。
  这个……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头,道:“还剩半个时辰,长命香就要燃尽了。纵然太后凤气深厚,也抗不过命数。”
  化成画中女子模样的鬼女质水与他交合时,吸了他大半阳气,趁他昏迷之际,携着他的魂魄,诱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敌一一杀尽,损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只剩一魂,入不得地府,升不得仙天,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碰巧被他撞见,处置了质水,方挽回最后一魂。又幸得太后凤气镇压,故而剩余魂魄也悉数寻回了,正当紫金散人觉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时,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觉玩腻这人世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一看画中女的真身。
  扯你娘的犊子!
  紫金散人在心里暗骂熊孩子,明面上却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他前世与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戚相关,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个半真半假的话本子,诱扶苏上当,借他充沛的精气带奄奄一息的成觉到前世一观。
  孰知熊孩子得陇望蜀,还想宰了前世最后一个敌人,而这厢扶苏似是因触动玄机,渐渐对前世之事有了些感应,纵然不翻看话本子,竟也能自发做一二照应前事之梦了。
  人间这趟浑水益发浑浊,倘若让二位天尊知晓了是他所为,莫说成仙,给他拴条狗链子都是轻的。
  “老道士,急什么?”他捧着心,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咂摸再三,竟是苦的。
  扶苏没料到自己还有第三梦,但来时,也如决堤的江水,任谁也无法挽回这结局了。
  敏言还是非妫氏不娶,乔二郎还是出征了,乔植还是被抛弃了。
  他最后的梦,不是话本子的大团圆。这次的他,又是敏言,可是,却只能困在敏言的壳子中,不能动弹。这个敏言是活生生的!
  扶苏怔怔地望了四周一眼,这里是大昭旧都城咸宁,还未迁都之前的旧都城,于今日已是穆王宫。
  苍老的男人已经坐在太极殿的那张金椅上很久很久,所有的感官却已经迟钝了。袅袅不绝的香气从瑞兽口中吐出,敏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扶苏感到发自这老人全身心的疲惫。
  终究还是让他当上了帝王。
  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乔二、乔植、少年和孩子,不管风华绝代还是赤子天真,如今都从这话本子中消散无踪了。
  扶苏一直想看到结局,看到时,心中却在苦笑。还有谁比他蠢,为故事中的人煞费心神。
  老人凝视着香炉子已经很久,七八月的天,粗大的白玉柱子都沁出了一些汗珠子。他似是已然干枯,通体冰冷,与这炎热绝缘,也与这世间牵绊日浅。
  “四福何在?”他颤巍巍地开了口,苍老的皮囊几乎撑不起那高贵的玄色衣袍。
  大昭尚水德,以玄黑为帝王之色。
  四福是个眉毛垂到脸上的老太监。他身子骨还好,小跑到帝王身边,压下几个时辰心中的焦虑,逗趣道:“在,在,奴才在呢。”
  老人反应迟钝,缓缓转过浑浊的眼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武德门未时的钟方敲过半刻钟,只是今年依照夏令,算来,尚不到您午休的时辰,御膳令进了几道消暑的汤水,奴才试过,不加冰冷死物,几味薄荷紫苏,倒还算清爽。”
  “不,寡人是问,今日是八月初几?”老人摆摆手,打断老太监的话,语速陡然快了些,略微坐直了身子。
  老太监四福的心直打鼓,最近几年圣人宠爱姜夫人,一颗心扑在给了他青春的齐姬身上,倒不再提起此日,他还以为圣人自此放下了,到底底下人连同谢侯爷也能消停几年了,年年此日到臣子家中巡视,巡视完了还要毫无例外地冷着脸申饬堂堂一个侯爷一顿,四十年无遗漏,真不知谢侯怎么煎熬过来的。
  他是从老宅中伺候敏言一直到今日的老人,故而知道那些事,但是新人年年有,旧人年年变,因为今天获罪的不知凡几。圣人虽龙威逆鳞难测,倒也不是不讲情由之人,可到了每年的今日,真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四福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话,今日……是初十。”
  太极殿陷入了死寂之中,老人不知在想什么,四福的眉毛却跳得益发快,满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许久,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竟露出一点笑容,缓缓道:“原来到了皇后出嫁的日子啊。”
  皇后……哪个皇后?
  今年的反应为何与往年都不同?
  四福不知天子是何心思,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是呢,四十年前,娘娘就是今日嫁给陛下的,陛下当时还是个公子。”
  天子带了些回忆之色,微微笑道:“四福,你可曾见过还是新嫁娘的皇后?她那时节是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到底……是哪个皇后……
  四福的汗水益发多,那一日,可是嫁了两个皇后。一个是陛下的心头肉手中宝,另一个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那一日之后,全变了。
  是谁?天子说的到底是谁?
  四福揣度上意,可终究还是心疼这益发糊涂的老主公,只给了他一点好的回忆,“奴才……见到了。娘娘啊,那一日穿了一身水一般柔、火一般暖的嫁衣,洛水河岸的绣娘采了三月新开的玉棠雪贯做花印色,选了吉时飞过高岭的火凤之态入绣,八十八个绣娘,连一瓣叶、一只眼都要做得三日方才能成,满都城的百姓都说,隔着花轿,那份清贵都能冲天。您和皇后拜见先帝时,奴才斗胆看了一眼,那时奴才还是个孩子,却知道,男人这辈子都不能瞧见这样的姑娘,瞧见一次,他们就再也无法把别的女子放在眼里。您说娘娘多好看呢?奴才觉得好看极了,无人能比的好看。”
  老人摆了摆手,有些混乱,却道:“不对不对,寡人记得,皇后的衣裳上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件十分干净喜庆的红衣裳。她生得倒是万分好看,就同她闺房中的小像一样好看。”
  四福苦笑,他还是猜错了。他以为陛下忘了,他以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专宠了一辈子,到底是独一无二的情分,他以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个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谁会把一个影子揣在心里一辈子。
  “你说,寡人那时可好看?皇后瞧见寡人的第一眼,可欢喜?”老人口中似是问着四福,可是目光穿过了空气,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
  扶苏感到敏言整个人在颤抖。
  “陛下行冠礼的时候,诸侯都说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再也寻不到的好看的公子。”
  敏言忽然间笑了,“比之乔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皱纹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实诚了,老滑头。听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礼的时候,皇后说,他们夸我好,只是因为他们未曾见过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欢畅淋漓道:“可惜,乔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乔二郎终究还是死了。
  扶苏苦笑。他死了,阿植命运只怕急转直下,比畜生还不如。
  话本子中,阿植被抛弃,到了此处,敏言为何称阿植为皇后,虚虚实实,扶苏已经不知如何判断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许久不语,太极殿外,有小太监轻轻叩门,四福松了口气,去门前应事,才知,姜夫人见天热,便带了炖品来天子处撒娇笼宠。这小女子是益发恃宠,不知分寸了。自从先皇后妫氏不在了,后宫就没再太平过,今日是你称大,明日是她受宠,一个个千娇百媚,环肥燕瘦,瞧着天子胃口是颇好的,只是今日是否还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边四十年,却不敢确定。
  “陛下,姜夫人求见。”四福弯腰禀道。
  老人回过神,却无不悦之色,只道:“让她进来。”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来到了此日,陛下总是异常的歇斯底里,带着与天相争的固执,在元皇后的旧宅,也就是如今谢侯爷的家中,砍着园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爱还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着总觉得不对味,许是年纪大了,近日,对着逐渐圆了的月亮,却忍不住叹息落泪。
  这样的男人,这样敏感多疑,这样阴狠狡诈的男子怎可对一个姑娘如此?这样的一个帝王啊。
  他只见过她一面,却疯了一辈子。
  姜夫人是个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丽,肩膀瘦削,走路时总带着些从容,一身鹅黄素衣,目光是纯然对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从心底对她反感,可是这女孩是已故的相爷祁恒所献,祁恒为人清正不阿,深为陛下和万民信赖,因此这女孩倒也不为诸臣所排斥,一路扶摇直上封为夫人却也未见御史上谏女色误国,当年的妫皇后于专宠一事上,可没少受磋磨。
  “迟娘来了。”天子的笑意很明显,扶苏感到他蓬勃的心跳,这一刻的敏言,似乎极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来了。”少女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红。
  天子的眼睛都变得温软。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双瘦长干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软语道:“这几日朝堂繁忙,迟娘还好吗?”
  姜夫人点头,双颊绯红,“妾去海棠园中赏了几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几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们说了许多民间故事,觉得十分开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温柔地抚摩着少女的长发,眼神迸发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机。他说:“这很好,你该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个一身素朴红衣,站在鹦鹉桥畔的女子,她若嫁给陛下,爱上陛下,想必也是姜迟娘这样的性子。养在深闺,万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迟娘只是与他们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听到一个怪吓人的故事。宫中姐姐们说海棠园中闹鬼,那鬼还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现。妾有些害怕呢。”姜迟娘依偎在天子怀中,呢喃撒娇道。
  扶苏察觉老人的肌肉变得僵硬,许久,他推开了这绝色的女子,冷冷嘲讽道:“没有。”
  迟娘被推得有些踉跄,自她进宫,千娇万宠,陛下还没待她如此过。她到底没见识过这位陛下的手段,只当他是和软的老人、温柔的夫君,便负气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低声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没来。她不会来了,你放心,这世间哪一处哪一年哪一日都会闹鬼,却不是太丘宫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来的,夫人放心。”
  她不来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脏有些堵。
  姜夫人带着疑惑,一步三回头,留恋不舍地走了。敏言却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后的生机,他说:“寡人这辈子,从没有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四福知道天子被这个问题困惑了许多年,略显尖锐的嗓音带着些干涩劝道:“陛下,您从未……从未求过元皇后啊。您求的从来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虽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尝不是上天赐给陛下的恩典。”
  敏言笑了,“若连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无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这么回事,怎么来的,就要怎么去。”
  四福听见此语,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他说:“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回乔家老宅,看旧时闺房,又有何用。什么都不打紧,什么都不伤人,可错过的、不要的缘分化成一辈子的执念,谁又能如何?
  “寡人身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时,欢愉不过是蜉蝣之一瞬,快乐不过一年之几日。没有瞧见她的时候,天下倒还是个天下的模样,她死了,天下变成了一桩桩琐事。从此我活着仅仅是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岁还是六十岁,她不可恨吗?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敏言的笑容带着惨意,也带着腐朽,强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轻飘飘地成为我的结发妻子,我抱着她的尸体坐在鹦鹉桥上三天三夜,我们的头发早已纠缠在一起,她却再也不肯睁开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头,老泪纵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着日子久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见什么了?她回不来啦,她若转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样,她不是她,您又该如何呢?”
  “寡人记得她的眼睛,记得她的气息,记得她的神态,记得她爱过的人,记得她的执着,若有来世,只要我还是我,她就还是她。”扶苏不知道是他的心在无端地痛苦,还是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与陛下牵连呢?”
  “寡人杀了她最爱的人,抢了她最爱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一切,来世都要从寡人手中讨回。”
  四福忽然间掐尖了嗓音,颤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禀!谢侯长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个时辰,陛下,谢侯爷病势汹汹,不过这几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东世袭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却没有一个正经的世子,奴才斗胆请陛下为元后娘娘积福。”
  敏言目光突然变得冷厉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视许久的竹书悉数挥倒在地,字字带着冰碴子:“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谢氏打通关节寡人便要如谢氏的意!寡人是许他世袭罔替,可没承诺不断了他的后!”
  谢季?
  扶苏忽然想起,之前梦中,在乔二郎处听过这个名字。昔日的乔派少年将军,京畿司谢季。
  四福受了谢家的好处,又与天子素来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陛下继位,天下归心,万民太平,上百华国还敢求什么呢?可坎离阁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谢侯爷又敢求什么呢?谢侯之错,错在一语之谬害死乔皇后,陛下为何不令谢家子孙万代为娘娘守陵以赎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难测忠佞!”
  四福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上了锁的小巧玉盒,连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头道:“陛下,谢侯叮嘱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来世寻到娘娘仙踪的唯一途径。”
  扶苏听到此处,正待细看盒中为何物,额头却似被人猛地一弹,惊怔间,竟醒了。
  “这狼道人!”身着麻衣的痨病鬼掌心施力,无字书碎了满地,扶苏缓缓睁开了眼。
  奚山君从天界应卯回来了。见此场景,气急败坏。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详一会儿,才冷笑道:“还好,没失了魂。这贼子,竟拿一本无字书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实在,这样肯上当!予你本什么书都能读得趣味!”
  扶苏站起身,一双冷清目,缓缓凝视奚山君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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