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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头月向西-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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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糊的屏风外人影憧憧,众人依礼告退。我便依着魏春秋的指引从窄门退了出去,长长的内廊拢着夜色的幽凉,走着走着,依稀还能听见公堂处传进来的零星碎语,可却已听不分明他们在说什么了。
  ………萧衍坐在原处未动,转眸看了一眼姜弥,见他正看着堂前更漏,容色凛正。
  “舅舅,别等了,子敬不会带兵来与你会合了,那五万长曲军并不会是闽南军的对手。”萧衍的这股气沉了很长时间,到如今,觉得再沉下去着实没什么意思了。
  姜弥仿佛早就料到了,略显粗犷的脸上浮出一抹幽深的表情:“臣还是好奇,陛下为何能调得动闽南军?先帝留给您的兵符至多能调兵五万,剩下的……”他陡然住口,好像想到了什么,沉敛了眉目,冷淡地说:“萧怀淑。”
  萧衍一时无言,敛过缎袖抬手试了试水温,极为自然地抄起茶壶给自己和姜弥各斟了一杯茶,就像从前他还没有当上皇帝时两人私下相处的那般。
  姜弥低头看着那杯已不算热的茶,宛如与身边这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帝王一样,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想不通,为什么萧怀淑甘心为陛下所用。卢芳奎多年来面上恭敬,可实际并不听从朝廷诏令,如今看来,是先帝有交代让他等着萧怀淑,既然他的手里有十五万大军的节制,为什么不干脆……”
  “因为他所求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名正言顺。”萧衍摸着光滑的瓷壁,目光有些渺远,似是陷入沉思,连带着整个容颜都显得柔软亲切。
  “他坚信尹氏是冤枉的,所以要还尹氏一个公开的审判,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公道。若是他起兵夺位,即便是最后成功了,将来史书工笔也会留下含糊不明的记载。况且……”萧衍笑了,显出几分倨傲自信:“他心里清楚的很,即便有十五万大军在手,他也赢不了。”
  姜弥正视着萧衍,神情复杂至极,像是不甘、懊悔、却又带着几分言不尽的自豪,“是呀,论起权谋手段,萧怀淑怎会是陛下的对手,我们所有的人加起来也不是陛下的对手。若是这样,臣又做错了什么?没有当年的杀伐果决,没有处心积虑的构陷与斩草除根,陛下能有今日吗?臣与陛下相比,又错在哪里?”
  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极认真地说:“错在太过。当年的尹氏树大招风,已是疏漏百出,我们耐心与之斗上一斗,未必赢不了他们。可你太心急,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他们,株连甚广,又连累了太多的无辜的人。过后,你还去杀吴越侯一家,那是皇后的父母,是朕的姑姑和姑父,舅舅,你在杀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的忌惮吗?”
  “你为了挑拨朕和皇后的关系,收买新罗使臣高离干下的那些事,你真得以为朕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有靡初,她是英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就为了你自己的那点私心,说杀就杀,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太过,有可能已超出了朕容忍的底线了?”
  姜弥的视线随着他的话变得冷冽,“那么陛下呢?你的所作所为又光明正大,仁义道德了吗?你假意同意我让子怡随军出征,助闽南军平新罗之乱,却在归军途中暗令范栩将他杀了,同时伪造证据推到了范瑛身上,让我们二人离心离德,你好坐收渔利。又趁着我丧子心痛把北衙六军的裁制权夺回,旁的不论,子怡也是你的表兄,你手软过吗?从前为了跟尹氏相抗衡,你紧紧地依附着我,如今为了除掉我,又和萧怀淑、沈槐之流联手。你当我不知道,今日这一出若没有陛下暗中安排,凭这一群乌合之众能这么滴水不漏吗?”
  萧衍耐心地等他将话说完,“所以,你派人在朕行辕里下毒,想要让朕此去有去无回。”姜弥脸部轮廓冷硬,目光尖锐如利枭,却听萧衍轻描淡写地说:“舅舅想要毒死朕,朕不怪你。因为都是朕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的……”
  “你是故意的。”姜弥看着萧衍风澜不动的沉静面庞,突然有了几分感悟:“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离京,就是为了引我来对付你……”他露出几分沉思,继续猜测:“我的这点家底你早就看不上了,依照陛下的心性,这必是一石二鸟之计。如今萧怀淑领着闽南军镇压住了长曲军,你又要为尹氏平反,他必然是极信你的。接下来会领着这十五万大军入城了吧,城中有五万禁军和五万的北衙六军,这十五万大军和萧怀淑对你又毫不设防,只要稍加筹谋,就能有着陛下搓圆捏扁了吧。”
  他仰头大笑了几声:“萧怀淑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他也不想想,闽南在你登基后仍拒不归顺,还守着先帝的遗诏,等着萧怀淑的调派。如今南郡祸乱已除,淮西又尽心归顺,以陛下的性子,能容得下他们?所谓为尹氏平反,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罢了。”
  萧衍默不作声地听着,纤薄的唇线抿成了一道薄纹,许久未言。
  姜弥一直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转头看着萧衍,仿佛是一件臻于完美的作品,“先帝在天有灵,得庆幸是将皇位传给了你,若不然,换做哪一个皇子登上这皇位还会有好下场?”
  萧衍蓦然转头回看他,冷静异常:“这不正是舅舅和母后一直以来对朕的期望吗?朕幼年时读舅舅送来的书,曾读至“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这九垒之高的御座,若是不思虑周,多疑多虑,恐怕到了最后连身家性命都得赔上了,遑论其他。”
  姜弥赞同地点头:“陛下说得对,做得对,要怪只能怪臣技不如人,输给了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外甥,到了这个地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萧衍将身体微微后仰,“当年的尹氏逆案血流成河,十年以后朕不想再看见当年的场景重现。姜氏,是朕的母族,只陨舅舅一命足矣。”他看了看公堂案桌上堆起的小山高的书证,喟叹道:“再详查下去,牵出藤蔓扯出根,怕是到时候就算朕不想株连九族朝臣也容不下。不如到此为止,朕可以还尹氏一个公道,剩下的就且由着后人去评说吧。”
  姜弥缄默片刻,问:“陛下所言当真吗?”
  萧衍神情慎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揽过纁裳,垂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我一直在大理寺的内室坐着,没坐多久,沈槐便进来了。我瞅了他一眼,问:“润儿呢?”他弯身在我身侧坐下,“我已将太子送回宫了,大局已定,没有什么地方比宫闱里更安全的了。”
  依照他缜密的性格,景沐也应当在稳妥的地方了。我便垂下头,没说什么。沈槐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娘娘猜测,陛下会如何处置姜弥?”
  “我猜不出来,但我觉得这一回不会放过他了罢。”
  沈槐以余光撩了一眼秩序井然的大理寺内里守卫,淡然道:“依照陛下的处事风格,多半会让他自裁。人死如灯灭,只要这罪魁祸首死了,好些事儿也就算彻底掐断了,给我们也有了交代。”
  话音刚落,外间陡然乱了起来,护卫脚步密匝,进进出出个不停,纷乱中依稀听到有人喊:“姜相自刎了……”
  我回过头来看沈槐,他几分寥落地摇了摇头,很不以自己的正中红心而自喜。内侍将幔帐掀开,萧衍穿着一身单薄衣衫漫然走进来,瞥了一眼沈槐,淡然道:“吴越侯今日这般出力,可知这真相揭开,你的吴越侯也算是当到头了。”
  沈槐很是风轻云淡地施礼,道:“当初兄长新丧,我本是受了怀淑太子的嘱托进京来帮皇后的……所做的一切在最初早已料想到了结果,既然错了就得承受后果。即便是受兄长连累,沈氏的勋爵不保,可传家的诗书不曾荒废,后世子孙若有勤学勉励者也可凭自己的本事科举致仕,同样能为国尽忠。”
  萧衍轻笑道:“你这个人,这样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之处。可朕心里一直奇怪,你口口声声兄长,姑父害了你的同胞兄长,夺了你的勋爵,你便一点也不恨他吗?”
  沈槐摇了摇头:“人都死了,恨有什么用。况且他生前做了这么多,犹可见其煎熬与后悔,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旁人,臣宁可以他为戒,凡事只求对得起自己良心即可。”
  我这样听着,觉得这位叔父大人不像是有感而发,倒像是明里暗里在敲打萧衍似得。


第144章 朝与暮
  萧衍也不知是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面色淡定如初;不置可否。范栩从侧门外进来;简单拘礼,直朝萧衍而来,走到跟前;才看到沈槐也在;略带顾虑地瞥了他一眼,踯躅着不言语。沈槐倒也乖觉;举起长袖揖礼:“臣告退。”
  我离得他们不远不近;有只言片语飘到我的耳朵里;什么‘闽南’;‘怀淑’,‘忠勇公’……萧衍仔细听着;转身对他道:“把沈意清和宋灵均看住了;不许他们离开。”
  内室的焚香醇厚怡人,扑到面上,带着热气,反衬得身上一丝丝冰凉入骨。我静悄悄地坐在榻上,等着萧衍将一切安排妥当;拖着曳地的纁裳长袖漫步走进来,一直走到我跟前,半蹲下;抬起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叹道:“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受了惊吓?”
  我想了一会儿,抬眸看他:“衍,今日旧事重提,我回忆起从前,觉得父亲在最后的那些时日其实心里很不好过。从尹伯伯死后他就一直生活在负疚之中,憎恨自己,时时煎熬,却又无处可弥补,只能守着一个意清,把全部的心力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直到他知道了怀淑没死,或许心里才稍稍好过了一些。他是一个顶聪明的人,可一时糊涂也能干下这样大的错事,人是不能亏欠自己的良心的,不能去伤害不该伤害的人。”
  他的眼睛乌深幽深,含着专注凝簇的光,一眨不眨的紧盯着我看,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阴影。
  良久无言,他看着我的脸色,柔声问:“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微低了头,唇角含笑:“我怀孕了,太医说已有三个月。”萧衍一怔,面上漾过喜色,转而微凛,嗔怪地说:“胡闹。”
  “既已有了身孕就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这么又是刀枪又是审讯的,也不怕惊着这孩子。”
  他坐在我身侧,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肚子,我勾起唇角,“孩子好好的,一定能平安出生的。”
  萧衍抬头看我,俊美的容颜上如同铺了一层温柔的光,直渗入眼底。他伸手将我搂住,静默许久,才缓慢道:“吴越沈氏的世袭勋爵得撤去了,要将沈氏从世家之中除名,孝钰……恐怕姑父和姑姑也不能继续在官祠里葬着了。”
  这一切我早就料到了。其罪当罚,生死无碍。或许,父亲生前也早就料到了,这条路走到最后所有亏欠了的都得一一还回来。
  “我会替他们找一处僻静地方的,衍不必为难,这是求仁得仁。”
  萧衍像是轻笑了一声,才说:“我替他们找吧,等我找好了你去验收,满意了就把他们牵出来。国法也不外乎私情,我到底还是沈氏的女婿。”
  我愣怔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脑中其实有一片纷乱的丝絮缠黏在一起,但视线一触及到他的眉眼,那片丝絮瞬间扯断飘走了,我摇了摇头,“不,我对衍是放心的。”
  ………过后几日,萧衍下诏为清嘉五年尹氏逆案平反,将尹相等一甘无辜受戮者厚葬,灵牌迁入宗祠,供后人凭吊。所涉案者,根据罪名轻重而依律惩处。姜弥自刎谢罪,罢免姜氏诸人及其党羽一切官职,贬为庶人。同时将吴越沈氏的勋爵裁撤,自世家中除名。
  萧衍替我父母在长安郊外找了一处幽僻地方,将他们迁葬进来,派扈从仆人日夜看管、清扫。我去看他们时正是桃花盛开、艳丽至极的时节,细碎的花瓣碾落到裙裾上,有着胭脂般明亮的色泽。
  我去时,远远见着墓前站了一个人,素衫倾洒,气质飘逸。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他却好像有感应似得,适时地回头,见是我,清幽一笑:“小玉儿。”
  怀淑将那乌铜面具摘了拿在手里,问:“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我依言从怀里将两枚红丝绦白玉的同心结拿出来,本以为他会拿其中一个,可没想到他都拿走了。
  “我们各自安好,相互保重,也算这一生没有辜负彼此了。”
  我心中顿觉五味陈杂,忆起那些早已远去的旧日时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终归,还是我对不起他,心情如浸在冰凉的露水里,很是伤感。却听他浅笑了一声:“你可别觉得亏欠我,当初长辈们为我们定亲时原也没有问过我们的意思,这将来会发生什么,每个人会走到哪一步本就是未知数。更何况……”他身体倾斜,微微靠近我,“实话说了,当年我早就不耐烦当太子了,若要我让做天子,那真是……”他滋滋感叹:“这劳心劳力的事还是留给衍儿吧。”
  “那……闽南……”
  怀淑的目光幽深:“若我是衍儿,也不会轻易放卢芳奎回闽南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能把卢氏满门禁在长安而留他们一条性命,也算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了。”
  他将视线往我身后瞥了瞥,转而促狭笑道:“不过,小玉儿,有一件事你得格外注意些。衍儿留下卢氏满门的性命没准儿是另有目的,这卢漱玉可一同被扣在长安了,她一直待字闺中,如有人对她有什么企图,这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的手里,少不得要投鼠忌器,曲意逢迎了……”
  我的心果真沉了下去,清清凉凉的声音自身后飘过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背后使坏的小人行径了?”
  萧衍皂色的春衫上落了些许桃色花瓣,这么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我摸了摸微鼓的肚子,拿眼梢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跟来了?”
  怀淑笑道:“这还用问吗?准是听说我也在这儿,不放心所以跟来了。”
  萧衍抓着我的手,甚是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就算信不过你,也信得过孝钰。我们情比金坚,任谁也挑拨干扰不了。”
  我想起刚才怀淑给我描绘的一幅生动图景,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怀淑拿出一副势要把萧衍气死的派头,极为夸张地叫道:“哎呦,皇帝陛下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酸腐文人那一套,真真儿要把人的牙都酸掉了。”
  萧衍什么时候落过下风,冷森森地反击:“那你还不快走,回去补补你的牙。”
  怀淑清怡温隽地冲我们笑着,将乌铜金面具重戴回去,幽淡地说:“好,那我走了,不在这儿碍皇帝陛下的眼了。”
  说完,当真取回平放在地上的七弦琴,头也不回地迎着风走了。
  好,那我走了。
  我和萧衍都没有想到,这是怀淑此生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天开始,他果真如隐天遁地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萧衍派人将长安翻过来覆过去找了许多遍,也是无果。许多天,萧衍处于一种迷怔的状态中,似是无法相信他就这么消失了。这种迷怔很快地演化为不甘、愤怒:“我就不信,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他派人去了青桐山,发觉掌道早就由那已辞官的莫九鸢接任,他是齐晏的徒弟,经长老们同意将多年前病逝的齐晏牌位迎回了青桐山。
  对于这个结果,萧衍又恍惚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夜里,坐在床榻上忿懑道:“我再派人去芷萝山,萧怀淑要是不出来跟我说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我就让人把芷萝山烧了。”
  我坐在里面,颇为同情地看着萧衍,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给皇帝陛下吃过这样的瘪。
  没几日派去的人一脸菜色的回来了,见着萧衍忙不迭地诉苦:“那疯女人一会儿说我们踩坏了她的草药,一会儿说我们惊着了她的药虫,非要我们赔他,陛下,臣等可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这钱是不是能从户部填补上?”
  萧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睨了那些人一眼,摆了摆手,让他们快滚。
  我默默地从幔帐里走出来,捂着日渐显怀的肚子,说:“我想吃红豆乳酪糕,多放一点红豆,要甜的。”
  萧衍歪头看了看外面沉酽的夜色,盯着我的肚子,“你这是怀了个妖孽吗?昨天晚上三更时要吃辣油酱藕,今天晚上又要吃甜的,这口味能不能固定一下,别整天换的这么诡异?”
  我抿了抿唇,阴悱悱道:“你现在是不是对我不耐烦了?是不是有新欢了?那个卢漱玉就在长安,你是不是偷偷去见她了?”越想越不对,甩着袖子怒道:“我想吃甜的怎么了?怎么了?那又不是我想吃,是肚子里这个想吃。好啊,你现在对我们都不耐烦了,我……我要离家出走。”
  萧衍一边摁住我因激动而过分摇摆的胳膊,一边好言相劝:“孝钰,你别太激动,太激动对孩子不好。你刚才想吃什么来着,红豆乳酪?好,我这就让御膳房做,你等着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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