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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寥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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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意儿心不在焉,皱眉四下张望,身子往他这边挤。
  宏煜转头看过来:“你干什么呢?”
  “有虫子。”
  “点了香,哪儿来的虫子?”他张开胳膊让她躲到自己怀里:“有也是你自己招的。”
  意儿认真回答:“正是,信期来了容易招蚊子。”
  宏煜冷笑:“你一来半个月,也不怕血崩啊。”
  意儿尴尬扯扯嘴角,嘟囔道:“这次是真的来了。”
  宏煜没吭声,她清咳两下,转开话头:“方才梁玦聊到邵子期。”
  “嗯。”
  “还有雅雅。”
  “你想问什么,说吧。”
  意儿枕在他肩头,思忖道:“我听闻邵子期性情癫狂,常无故撕毁自己的新作,还咒骂那些称赞他工笔的朋友……他一向如此吗?”
  宏煜皱眉,合上折扇在她脑壳敲了一记:“他又不是疯子,你们怎么传成这样?”
  细细道来,那邵杨原系世家子弟,受父母宠爱,骄奢淫逸,唯一正经的喜好便是作画,且颇具灵气。后来家道中落,双亲离世,他身边只剩一个婢女不离不弃,仍将他当做少爷服侍,此人便是雅雅。
  那几年邵杨生活拮据,当惯了公子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雅雅于市井卖酒挣钱,维持生计。她又爱惜他的才华,宁肯少吃一顿也要支持他作画。邵杨性子乖戾,阴晴不定,高兴时对雅雅爱若珍宝,承诺将来娶她为妻,不高兴了,拿她当下人出气。
  也不知雅雅有多喜欢他,才能如此长年容忍,死心塌地。
  二十五岁那年邵杨凭一幅《夏蝉图》声名鹊起,连长公主也赞其花木鸟兽神采奕然,栩栩如生,工笔不似宫中画师那般保守刻板。
  声誉既来,邵杨一时炙手可热,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其画作千金难求。
  有了钱,他当即买回邵家府邸,带雅雅搬回府中居住。
  养尊处优才是他习惯的生活,饭来开口,箸来伸手,娇奴美婢环绕左右,吃酒赌博,无乐不为。
  雅雅因此常与他争执,三番五次劝他把时间放在正经事上,莫要荒废天赋。邵杨不厌其烦,索性住到妓院去,等着雅雅过来哄他回家。反正从前每次吵架都是她低头来着。
  可那次不知为何,过了十天半月仍没有动静,他起初觉得自在无比,日子久了却莫名烦躁,心慌意乱。
  于是自个儿垂头丧气回府,想把雅雅抓来质问,谁知人却不见了踪影。
  邵杨方寸大乱。
  先去报官,说她无故失踪,一定被强盗掳走,或被奸人害了。衙门派公差调查,发现雅雅原是自己主动离开,并非失踪。
  邵杨不信,又花重金聘请江湖中人四下搜寻,直到一年后才在边陲一个小县城里找到她的踪迹。
  彼时邵杨已性情大变,身形消瘦,两鬓飞白,犹如身患恶疾。宏煜和沈彦等一干朋友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去见雅雅。
  赶了半月的路程,到县里,邵杨不急着相见,只叫宏煜找地方让他梳洗干净,换上体面的衣衫,拾回几分疏朗俊俏的模样。
  雅雅和一个穷书生住在旧巷里,开了门,一时间认不出他。
  邵杨哭得厉害,什么风度面子都顾不上了,抱住她的腿,像走失的孩子重回娘亲身边那般,不断问她为何离家出走,为何这般吓他。接着又是认错,可怜巴巴地认错,求她回去。
  “可我已经成亲了。”雅雅语气带着不解。
  邵杨根本听不进去,认定她还在生气,还在伤心,所以故意折磨他。
  “立刻跟那人和离!你必须回到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他说着又开始流泪。
  雅雅哭笑不得,告诉他没有这个可能。
  邵杨又问:“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爱我了吗?我不信,不会的……”
  雅雅显得有些为难,说:“你还能作出《夏蝉图》那样的画吗?不能了。年少时可以依仗灵气,但灵气总有耗尽的一天,有的人经涅槃重生能至大境界,终成大家,有的人便如南朝江淹,神童仲永,不过昙花一现,如此而已。”
  邵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原以为你能成为第二个吴道子,入画圣之境,名留千古,但可惜你的造诣止步于此,即便声名远扬,恐也难成大家,除非日后顿悟吧。”雅雅叹气:“若真有那日,我自会回去,当牛做马伺候你。”
  邵杨张着嘴,如痴傻那般呆了,从那以后再没好过,癫癫狂狂,形如鬼魅。
  “你说有这种女人吧?”宏煜嗤笑:“我也怕她了,每每想起子期被重创的模样,心里就发寒,阴森森的冷。”
  意儿听得难受,也觉得冷,缩了缩肩膀,摸着他的手指发愣。夏夜漫长,周遭是荷花清冽的香气,还有他身上的沉香,抬眼看见衣衫里若隐若现的锁骨,她摸了摸,喃喃道:“我有个朋友,一直不相信他前妻死了,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处寻人,我们只好陪他演戏,每次见面都假装热络地问他找到没有,他也会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已经有了眉目。”
  宏煜细细听来,问:“没人叫醒他吗?”
  “谁敢呢,他那个样子已经入了魔,没法停下来,就靠这个吊着一口气,我们哪儿敢刺激他。”
  宏煜又道:“如此说来用情不浅,为何所爱之人会变成前妻?”
  意儿淡淡道:“里头也有一些误会,他们都是性情孤傲的人,不肯服软也不爱解释,相互伤害很深,那边临死都不愿见他。”
  宏煜没说话,意儿摇头哼笑道:“你们男的总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后悔,太贱了。”
  宏煜收拢胳膊,使了点劲,似笑非笑道:“你说什么?”
  意儿低呼一声,在禁锢里攥拳推他:“哎呀,别弄我……”
  他稍稍松开些许。
  她又说:“不过人年少时对待感情的方式比较激烈,这个可以理解,但真的太累。日后我定要寻一个斯文老实的男人成亲,他最好每天在家等我,莫要生那些是非。”
  宏煜说:“是么。”
  意儿轻轻应着:“长久相处,秉性互补比较好。”
  夜里凉风拂过,天幕繁星点点,似有依稀猫叫,池中水鸟扑腾着翅膀飞上岸边。
  宏煜不知何时已把手放下,意儿觉得后肩发凉,他坐起身,面色在幽暗的阴影里无甚表情。
  “走吧,该回了。”他平静道。


第27章 
  意儿原想多待一会儿,和他一起,吃酒赏莲,吹吹风也好。但见他已无兴致,便也收拾离开。
  “过几日我约你来这儿,”她打量眼前的暮夏亭:“地上还是太硬,得放一张凉床。”
  宏煜态度冷淡:“再说吧。”
  意儿忽然没好意思,微微有些脸红,垂眸不语。两人穿过深幽的长廊,远远瞧见一个玲珑少女提灯寻来,人影绰绰,却是阿照。意儿见她竟然做此精致打扮,清秀娇俏,倒是眼前一亮。
  “姐。”阿照碎步走近,平日举止爽朗惯了,瞧着有些别扭,对宏煜倒是规规矩矩行礼:“大人。”
  意儿问:“你这是来找我的?”
  “是,怕你没拿灯。”
  “今日这么乖?”意儿狐疑地笑看她,将手中的绛纱灯递给宏煜:“路上黑,大人拿去照路。”
  “还是用这个吧。”阿照突然插话,将自己带来的羊角灯递过去:“这个亮些。”
  宏煜随手拿了意儿手上那只走了。
  阿照闷声问:“你真的决定跟他在一起吗?”
  意儿淡淡的:“也不算在一起。”
  阿照听完没吱声,亦不与她争辩,因为心中已经暗暗做了决定,要牺牲自己的色相去勾引宏煜,拆散他们这对露水野鸳鸯,替她哥把媳妇儿守住。
  没错,如今的情形,只有靠她了。真不知道林显那个王八蛋究竟在干什么,一走两三年,到现在连个音讯都没有,佟家对他就那么重要,比亲妹妹亲媳妇儿还重要……阿照这么想着,夜里悄悄哭了一场,肩负重任,大有悲壮之感。接着她打起精神筹谋,做了一番细致的设计,堪称□□无缝。
  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找机会向宏煜暗送秋波,一来二往,等他上了钩,再与他暗通款曲,让意儿亲眼撞见,到时不怕他们不决裂。
  于是从那天起,每每在衙门遇着宏煜,阿照便朝他展开一个天真妩媚的笑,歪歪头,眼睛清清亮亮,弯成下弦月,俏皮地眨两下,眉梢微挑,又带风情。
  这个笑她对着镜子练习多次,绝对勾魂。
  这不,起先宏煜压根儿没注意她,后来次数多了,也忍不住看几眼,神色不明。
  又过两三日,她不当值,在家换上鲜艳裙衫,叫丫鬟给她梳妆打扮,小山眉,点绛唇,略施水粉,点着小碎步穿过月洞门,来到游廊处,等着宏煜经过。
  到黄昏时果然见他朝这边来了,远远的,身后跟着童旺,刚散值,必定要经过此地回他的住处。
  阿照赶忙藏入拐角,听着脚步越来越近,终于要到跟前,她假装意外地迎面撞个满怀,再弱柳扶风般崴了脚,倒入他怀中,娇滴滴道:“哎呀,好痛。”
  一双手将她牢牢揽住。
  “你没事吧?”
  阿照听那声音不对,猛地抬头一看,却是童旺。
  “怎么回事?宏大人呢?”
  童旺指指后边:“与赵大人有约,往暮夏亭去了。”
  阿照怒道:“他都没换衣裳,穿着官服便去了?”
  童旺怪道:“人家想换便换,不想换便不换,你管得着吗?”
  阿照暗悔失策,只能激励自己务必坚持,鱼儿快要上钩了,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次日休沐,午间宏煜过来消磨永昼,坐在庭院里吃茶。阿照从丫鬟手中接过漆盘,端着糕点走近,按捺心里的慌张,到他跟前,找准位置,手一抖,碟中水晶皂儿掉落他腿上。
  “呀……”
  她娇声惊呼,忙掏出手绢去擦,谁知童旺动作更快,即刻挤到她前面,皱眉道:“林捕快,你怎么毛手毛脚的?从前也不见你这般殷勤,今日是怎么了?”
  此时阿照见宏煜看着自己,眼神有打量的意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龌龊想法,她暗自冷笑,面上扭捏道:“人家不小心的。”说话间意儿从屋里出来,手里摇着扇子:“聊什么呢?”
  宏煜又盯了阿照一眼,没说话,待童旺收拾完,他们端着漆盘走开,他偏头凑到意儿耳边低语:“那个林阿照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近日我见她总挤眉弄眼,表情古怪,方才手还抖成那样,搞不好是羊癫疯的征兆,此病要紧,你赶紧找大夫来瞧瞧。”
  “啊?”意儿大惊,又觉得莫名其妙:“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仔细留意。”
  “……别胡说,她很正常,哪有病。”
  远处阿照见宏煜跟意儿说着话,眼睛却望向自己,分明就是眉目传情,而且是偷情的那种。哼,当着意儿的面都敢这样,果然衣冠禽兽。
  她心中腹诽,知道时机已成熟,该下手了。
  次日傍晚,阿照找童旺传话,约宏煜今夜亥时正刻到她们偏院见面。那地方离正院只隔了一堵墙,只要她一喊,前边就能听见,到时她便咬死宏煜想强。暴她,大家听她求救,没理由不信。
  于是掌灯后她早早去往偏院的柴屋做准备,将头发弄得凌乱松散,玉钗坠坠地垂在发间,衣裳从领口扯开,露出半个肩头,还自己动手在颈脖处揪出几个红印子,做成亲密的痕迹。
  一切准备就绪,窗外灯影晃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偷鸡摸狗般侧身摸了进来。
  阿照紧张,心跳沉沉,当即迎上前将他死死抱住。
  “你做什么?”
  他身子僵硬,仿佛吓了一大跳,声音也有些发颤。阿照正要叫,忽然觉得不对,宏煜那么高,肩膀怎会这么低?
  她仰头望去,就着昏暗光线看见了童旺清秀的脸。
  “林捕快,”童旺高抬双臂惊慌失措,当下怒道:“做人要知道羞耻!”
  阿照赶忙退后两步,揪住衣领,一时也吓住:“你……怎么是你?!”
  “哼!”童旺整理衣衫,轻蔑地瞟她两眼,凛然正气道:“你近日如此反常,必定有所图谋,今日竟敢约我们大人来这种阴暗的地方私会,你想对他做什么?说!”
  阿照从未如此狼狈,缩成一团,两颗黑眼珠子茫然乱跳,恼羞成怒:“胡说什么?谁对他有图谋?”
  童旺冷飕飕上下打量,嗤道:“这般轻浮打扮,原来是想勾引我家大人,哼,你要不要脸?看我不告诉赵县丞,让她打断你的腿!”
  阿照一把抓住童旺的肩膀将他丢到柴火堆里,夺门而逃。她想这下可坏事了,不仅没有达成目的,反倒令自己陷入不忠不义之地,要是意儿误会她该如何是好?得抢在童旺之前向她说明一切才行。
  阿照跑回正院,急忙闯入意儿房中,到跟前,望着那灯下伏案书写的背影又不敢开口了。
  荧荧一笼烛光,意儿正在给姑妈写信,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打量这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摇头笑道:“怎么了?”
  阿照紧咬下唇,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意儿蘸了蘸墨,淡淡道:“这几日胡闹,还没闹够呢?”
  “我哪有闹什么?”她垂头抠着手指支支吾吾:“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宏知县,他,他……他对我……”
  意儿倒是笑了:“我说他怎么没来由的怀疑你病了,原来如此。”
  阿照愣怔,张张嘴:“那你信他还是信我?”
  意儿不作声,写完家书,仔细检查一番,搁下笔,到旁边洗手。
  阿照默然上前给她递帕子。
  意儿撇一眼,面色如常地擦手:“他若敢碰你,我会扒了他的皮。”
  “真的?”
  “嗯。”
  阿照长长松一口气,心头舒服,眨眨黑亮的眼,抿嘴浅笑。
  这时又听见意儿冷清的声音:“你若敢碰他,也是一样。”
  阿照僵住。
  意儿不冷不淡地看她一眼:“下不为例。”说完将帕子搁在架上,转身走向床榻,放下帐幔:“我要歇了,你梳洗完也早些睡吧,莫要吵到先生。”
  阿照心里起起伏伏,此刻大气也不敢出,闷声挪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八月初,宏煜离开衙门,带主簿曹克恭下乡视察滚单法的实施,意儿正式代其掌印,署理县内政务。
  不过她并未占用他的地方,每日仍在自己廨内办公,清晨内外巡风、洒扫、提牢、管库等各报无事,六房公文自上而下逐一禀报点对,依次签押用印。放告日和听审日便坐堂听讼断狱,问理词讼。一字一牍,皆有程序。
  中秋那日衙门放假,意儿原本在酒楼订了好几桌席,请大家吃酒赏月,没想到黄昏时正要出发,突然有人来报,北隅城隍庙前的凤池街发生一起杀妻命案,街坊民众已将疑犯抓获,交给了巡街的捕快。
  意儿忙带人赶往凤池街。此地市井熙攘,人烟稠密,居民都是挣辛苦钱的百姓,一片简陋房舍鳞次栉比,案发处围聚不少邻里,见衙门来人,纷纷让开。
  死者黎娘躺在院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瘫坐在一旁,脸色惨白麻木。此人是死者之女漱玉,只见她左脸红肿,还留着掌掴后的痕迹,眼眶发红,但没有眼泪,只是冷冽的模样。
  意儿按例勘查盘问,得知这家的男人也就是疑犯陈提嗜赌成性,经常打骂妻女,今日他又闹起来,隔壁听见黎娘一声惨叫,又传来漱玉的哭喊,他们忙跑来准备劝架,谁知竟看见黎娘倒在地上,陈提扔下斧头骂骂咧咧拿走两吊钱,出门往赌场方向去。劝架的人当即高声大喊,周围各家汉子纷纷出动,将陈提抓住。
  现场勘查完,意儿命人将死者抬回衙门,等待尸检。
  这时外头忽然跑来一对男女,目瞪口呆望着黎娘的尸体,接着那姑娘一把抱住漱玉,温柔道:“不怕不怕,我们来了,我们都在。”
  想必是她的好友,闻讯赶来,这会儿听说官差要把漱玉带回衙门询问,当下微恼:“人都这样了,就不能缓缓吗?”
  音落,身旁的清隽少年制止:“澜微,莫要妨碍大人办公。”
  少女咬咬唇,缄默忍耐。之后他们一路跟到衙门,在外头等待漱玉。
  陈提已被收押在监,意儿连夜提审,人证物证具在,他也很快认罪,交代下手的原因不过是黎娘不肯把油米钱拿出来,争执之下他便抄起斧头,用斧背击打她的头部,黎娘当场倒下。
  案子呈报上去,这边审完,意儿按《大周律》定拟死刑,具文招解,申详上级。因律法对死刑极为慎重,通常州县初审完,需经府、司复审,之后转刑部复核,再送大理寺审允,最后由皇帝批准行刑。出于谨慎,从初拟到判决旷日累时,这中间被上司衙门驳回四五次也是有的。
  若只驳案便罢了,却不知那清安府刑厅推官为何三番五次阴阳怪气,斥责意儿无能,更嘲讽宏煜不会用人。
  梁玦倒习以为常:“因朱槐一案牵涉王知府与布政使,这两个衙门的人早已将宏煜视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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