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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匪-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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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要下雨了,夜色尽头浓云滚滚,有隐隐的压抑的雷声暗中潜来,仿佛无声的威压。
  秦念沿着溪流,一路穿街过巷,直到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前。
  那正是谢随曾经留她住了一个月的客栈。
  她上了二楼,有人已经等候在那最大的雅间里。雅间的四角都燃着明亮的灯烛,但那个人身前却只有黑暗。
  她在门口半跪下来,低头,“殿下。”
  ***
  “孤听闻你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便等着谢小侯给你建房子。”那人的声音很阴冷,这句的语气却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他穿着一件织金的丝袍,手中拿着酒杯,躺在窗前的软榻上,身边有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女正给他揉着肩。
  秦念没有回答。
  这可能确实是一个笑话。
  那人又冷冷地笑了笑,“你应该很高兴吧?看到新房子建起来,就跟旧房子一模一样。”
  秦念抿住唇,“殿下,我——”
  “秦楼主。”那人却打断了她,“你跟谁在哪里风流快活,孤根本不在乎。孤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你们江湖人,总应该重承诺。”
  他抬了抬手,房栊的暗影里便浮现出一个人,拖着瘸腿、抱着酒盅一步步地走上前,往他手中的酒杯里续上一杯酒,又一步步地拖着瘸腿走回去。
  韩复生。
  秦念知道睿王让他露面是什么意思,但她仍然很平静:“通往极乐岛的密道已被我毁了,吹金断玉阁也不在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被送去岛上……”
  “但是他们又出岛了,不是吗?”睿王突然抬高了声音,几乎像是在发怒,但身形却全然没有动,暗夜中看去,就像一幅诡魅的画在说话,“阎九重、单如飞,他们全都出来了,但他们变了——他们在为皇帝杀人了!”
  “我虽不明白他们何以能出来——”秦念极力辩解,“但他们如果不杀人,恐怕便会像那长江底的死人一样——”
  “你倒还有心思去怜悯他们。”睿王冷笑,“也不想想你自己,还有几天轻松日子好过?还是说,你当真以为,只要住在谢随的那座房子里,你就可以从孤手里逃掉了?”
  秦念咬住了唇。
  “没那么简单的,秦念。”睿王似乎越说越愉快了,“你看看谢随,他已经逃亡了十五年,可是他真的逃掉了吗?!
  “新房子和旧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模一样的。秦楼主!”


第31章 不欺(二)
  秦念走出客栈时,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一脚便踩进了雨中。
  月光早已消失; 四方皆是茫茫的黑暗; 只有地上涟漪不断的水洼反射出零星的微光。雨声像是传自鸿蒙的回响; 每次她觉得这雨线要被冷风吹断了,待风停后; 却又更濛濛扑来。
  街边的溪流涨起了水; 一波一波地涌到岸上来,又一波一波不甘心地退下去。她仍是沿着这流水,一步步顶风冒雨; 慢慢地回到了家。
  落花桥边; 那一座有花树、有秋千、有灯火的家。
  她刚刚走进院落; 那小屋的门却忽然开了。一身灰衣的男人拿着一把伞走了出来; 还未撑开便看见了她。
  他站在屋门口的石阶上,笑起来; “你回来了。”
  他似是正准备出门去找她的。
  他的笑容那么温和灿烂,就好像清亮的雨光揉碎在了黑夜里。秦念就这样站在雨中; 怔怔地凝注着他; 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像往常的许多个岁月里一样,对她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全身湿漉漉的模样; 轻轻地叹了口气,撑开伞; 走上前。
  耳边的雨声顿时停止; 一把大伞罩住了他们两人。他就在离她极近的地方; 近得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倾身就可以抱住。
  她的嘴唇动了动。
  “嗯?”谢随微微俯下身,“你说什么?”
  女孩的身上传来夜雨的湿气,她的脸色发白,声音低软如呢喃私语,“大哥哥……”
  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潮湿的长发,柔声:“去擦一擦,换一身衣服,好不好?”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往屋里走去。
  剩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望着她的背影。
  ***
  秦念重又沐浴了一番,将湿衣服都换掉,长发俱包在毛巾里,薄薄的单衣一束,再走出来时,却发现谢随仍然没有睡。
  他坐在小厅的桌边,一边擦拭着长刀,一边出了神。
  他似乎在听窗外的雨声。
  秦念犹疑地走了过去,他忽然被惊动一般转过头,看到她,笑了笑。
  她想了很久,最后却是道:“我们……换地方吧。”
  谢随看着她,湿润的发梢上,有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她白皙的颈项,又滑至锁骨,直到隐没在衣领之中,“换到哪里去?”
  “柳庄主……既然知道我们住在这里,那难免其他人也会知道了。”秦念仓促地寻找着理由,“她不是说了吗?还会有人来杀我们的。”
  谢随温和地道:“现在,这里,不够好吗?”
  秦念一怔。
  谢随的表情很诚恳,他好像确实是这么想的,这话不是反讽,而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望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
  现在,这里,不够好吗?
  “是,是很好……”秦念静了片刻,忽然唤了一声,“大哥哥。”
  她上前一步,神色急切,“大哥哥,你想问我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谢随笑起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秦念却又犹豫了。
  她利用了他,在将计就计与安可期角斗的时候,她将他放在了危险的中心。她利用了他,来毁灭吹金断玉阁、引出极乐岛、找到那些骸骨与和尚,而根本不顾他会面临什么——
  朋友一个个地离他而去了,熟悉的人都变成了恶鬼,而他自己也再次被卷入朝局的风浪之中。
  然而,她却又不敢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不敢说,至少不敢诚实地说。她想措辞得更婉转一些,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更易被原谅一些……
  真是卑劣啊。
  尚且没有道歉,就已经在希冀着被原谅了。
  谢随凝视着她的表情,低低地开了口:“你是要我问你,当初在吹金断玉阁换掉了那幅春…宫图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看见那条密道了?但是因为你没有练过摧云掌那样霸道的功夫,所以不得其门而入?”
  秦念悚然一惊,望向他,却只见他笑容温和而沉静。
  “还是要我问你,”谢随接着道,“在瘦西湖边凿沉了自家绝命楼的船,是不是就为了杀柳绵绵灭口?只是却没有想到我会在那里?”
  秦念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念念。”谢随叹口气,道,“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秦念静立了片刻,终于,挪动自己的双腿,在与谢随相距半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将脸埋在手掌中,过了半晌,才终于闷闷地开口:“我……我只是想报仇。”
  谢随的眼神微微凝固,“什么?”
  “我们红崖寨的老当家……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真的很美、很美……”
  ***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隐居在红崖山的红崖寨中,收留了许多孤儿,教他们武功,也教他们种田做生意。日子悠悠地过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稳而美好,直到——三年前的某一日。
  那大概是一个春日。
  秦念其实记不太清了,但她下意识地认为,那一定是一个春日。
  春风缱绻,春雨缠绵,只有这样的春日,才会特别勾起人的情思。
  那一日,老当家对她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秦念问她,去做什么?何时回来?
  女人便笑了。她今日不知为何,特意花了两个时辰来化妆,妆面优雅精致,仿佛九天上下凡的仙女。
  “去见一位故人。”她笑着说,“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若回不来,你便代我接了这个寨子吧。”
  她袅袅娜娜地离去,秦念看见她坐上了一乘早已等候在山下的华贵马车。虽然老当家一直以来都看不出年纪,但唯有这一日,秦念觉得,这一日的她特别地年轻。
  ***
  “她回来了?”谢随问。
  “回来了。”秦念低低地道,“可是,还不如不回来。”
  她去的时候有多快乐,她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寨中的人,包括秦念,原本都不知道她回来了。是有一日,秦念在后山的湖边练刀时,偶然发现了那一座古墓——
  她才看见那位大当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古墓的棺床上。她的身边,只有一面小小的铜镜。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在那张棺床上挣扎了整整七日。
  她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面容乌黑而生出诡异的斑点,长发也不断脱落下来。她每日里揽镜自照,便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
  七日后,她终于无法忍受……
  “念念……”她低声唤着秦念,“念念,你过来……”
  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只有一盏灯,幽幽地照亮老当家那死尸一般的脸容。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那么妩媚,顾盼之间,仍然会令人心动神摇。秦念端着一杯水朝她走过去,想从她手中将那面铜镜抢下来,她却抓紧了,对秦念笑道:“不妨事的,让我清醒到最后一刻,不妨事的。”
  老当家的手底翻出了一把匕首,倒转刀柄递给了她。
  “拿好。”老当家说。
  秦念拿住了。
  “杀过人吗?”
  秦念点了点头。
  “那就好。”老当家笑道,“你是寨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往后,一切便拜托你了。”
  秦念握刀的手却开始发抖。
  老当家道:“我听闻这种尸毒,待人真的死了,反而会恢复寻常的容貌。我想,那还不如死了更好些。”
  秦念道:“是……是谁害了你?是不是那人当了皇帝,就忘恩负义……”
  老当家那长长的眼睫微垂,“他能害我,不是因为他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秦念无法理解地睁大了眼睛,“心甘情愿?你都已经——”
  “念念,”老当家柔声,双手捧起了秦念的手,将匕首的刃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杀了我吧。”
  ***
  谢随看向秦念,后者似乎因寒冷而浑身颤抖起来。
  “她……她的全身,当时已经散发出死人的气味来。她说,让我就当做是在死人身上砍了一刀,这样就能……
  “但是我到最后,我到最后也还是下不去手!
  “我扔了匕首,跑了出去,留她一个人在那古墓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直到很多天后我才敢回去看她……我想她一定死得很绝望、很绝望……”
  秦念张皇地转过头来望着谢随,眼中透出迷茫的痛色。谢随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她没有抵抗。她埋头伏在他的胸口,就好像可以从他的心跳中汲取力量。谢随将她包住长发的毛巾打开,又轻轻地给她擦拭着,她闭上眼,听着那与雨声一般无二的温柔抚摩过头顶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谢随轻声道,“杀人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是……可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就忍心用这种法子杀了她?!”秦念颤声。
  谢随的动作停住。
  “那个人难道不是爱她的吗?”秦念茫然,“她总是说起他们过去的日子……她总是说他的好……直到最后,那个人还假模假式地派人来请她……”
  谢随低低地道:“你与睿王联手,为的便是给那位前辈报仇?——你要,杀皇帝?”
  秦念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盯住他:“长江下的骸骨你也看见了,那种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难道我不该杀?”
  谢随道:“做皇帝的人,总难免如此的。”
  “可是……可是她那么期待过、那么相信过!”秦念的话音忽然扬了起来,她直视着谢随,眼中亮出锐利的冷光,“纵是要杀了她,也不必先做尽了这些模样吧!”
  谢随看着她,方才还拥抱过她的手,现在却从指尖渐渐冷了下去。
  他想她其实并不只是在说那位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就算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其实,是有恨的。
  她也在恨他的。所以,她想杀掉那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她也许自己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谢随强迫自己抑制住其他的感情,只一字字、慢慢地道:“那么睿王又如何呢?你便那么期待他、那么相信他?他想必是一个知恩知义、有情有耻的人了,是不是?”
  秦念突然哑了。
  她好像蓦然失却了力气,“我不在乎……睿王如何,与我没有干系……”
  “你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吗?”谢随心如火煎,语气却越来越冷,“你从小到大,认识过几个庙堂中的人?你除了绝命楼以外,手底还有什么筹码?你一腔热血地要去弑君,你有没有想过多少人会在暗中盯着你?”
  秦念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他的语调并不高,但却越来越急促,到得后来,几乎像是在训斥一个孩子。
  “睿王当初夺位不成还被赶出长安,早就对皇帝怀恨在心,他当然会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力量,这并不代表他就比皇帝好多少!如果睿王成功了,你会有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他竟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比长江下的骸骨好多少吗?”
  秦念的脸色越来越白,直到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任何内容的纸。
  他从来没有训斥过她的。
  即使是她最调皮捣蛋的年纪,他也从来没有训斥过她的。
  “谢随。”秦念动了动嘴唇,“你自己是个胆小鬼,便想让我也跟着你做一个胆小鬼吗?”
  谢随想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胆小鬼吗?”
  秦念的眼眶里竟蓄满了泪。
  她明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的。
  “谢随,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你根本连我对你的感情都不能懂!”
  谢随看见了她的泪水。
  小屋外雨仍未停,风拍着窗户,哗啦啦地作响。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星烛火越烧越暗,小小的厅室仿佛是被笼罩在昏沉沉的梦影中。谢随凝视着她的泪水,想笑,却笑不出,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急了。”他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眼神黯淡地微掩,“你比我勇敢得多,可是……可是我担心你。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
  “你怎样?”秦念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话音冰冷,但那泪水已滑了下来。
  谢随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去,想为她擦掉那泪痕,“我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死吧。”
  “啪”地一声,秦念将他的手打掉。
  “那你便去死吧。”
  她说,径自站起,转身回房。


第32章 沉醉(一)
  天亮之后,雨仍未停; 但雨势渐小; 在厚积的云层之后; 终于露出了些微湿润的曙光。
  有人来敲门。
  谢随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掠了一眼那房门; 过了半晌; 才走去开门。
  门外的人脸色很差,他仍是穿着那件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长衫,然而却已很脏了; 深黑无光的眼瞳里; 好像也沉淀了很厚的渣滓。
  谢随想了想; “……高楼主?”
  高千秋欠了欠身。
  谢随关切地问道:“林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高千秋冷淡地道:“她死了。”
  谢随的表情一僵。
  高千秋却好像全没在意; 径自以那把阴冷的声音说道:“前些日子,宝塔罗汉、六如老盗他们重出江湖; 在黄河南北做了许多大案——连泰山、武当两派,都有弟子丧生。——他们杀人之后; 还都留下了绝命楼的记号; 少林寺怀疑这些人都是受绝命楼指使,是以上门讨教来了。”
  “少林寺?”谢随皱眉,“——绝命楼?”
  “我只是来送一封书给大当家。”高千秋嘶声说着; 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少林寺联合数大门派攻打绝命楼; 事在危急; 小鬟已将一切都写在上面了……她写完这封信后; 便死了。”
  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就好像死的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但是谢随盯住了他的眼眸,那双暗淡如灰烬的眼眸深处,却仍有幽寂的火光在烧。
  “少林寺聚集人马,约莫三日便到。我会在无锡等上两日,待大当家准备好,我便带她一同回扬州去坐镇本楼。”
  谢随静了片刻,“……我明白了。”
  ***
  高千秋离开后,谢随仍如往常一般,撑着一把伞先去早集上买菜,再回来劈柴、烧饭、洗衣。
  虽然昨晚上是吵了一架,吵到直至日上三竿了秦念也还把自己锁在屋里生闷气,但柴总是要劈的,饭总是要烧的,衣服总是要洗的。
  待他做完这些时,天色已经放晴,后院里草木得了风雨浇灌,似乎都在一夜间悄然蔓延出来。谢随在那藤架下的摇椅上坐下来,将那封书信重又展开。
  这大约便是林小鬟手书,字迹娟秀得体,但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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