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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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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顺手拿过了她的包袱提在手上。她傻愣住,便看着衣不沾尘的仙人提着她那花花绿绿的布包袱,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她看了许久,竟然看不出一丁点儿违和。
    她连忙跟了上去。
    “哎,”她低声,“我总得跟我娘打声招呼吧。”
    他停下脚步。这会儿他们站在小桃楼二楼的走廊上,月光透过走廊尽头那扇雕花大窗洒进来,壁灯是暧昧的昏黄。再走几步便是弋娘的房间,房门紧锁,里头声音模糊,她贴着锁眼听了听,无奈地道:“好吧。”
    对这种事情她早已习惯,从不脸红。他站在几步远外,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灯火摇曳之下,女孩走到他面前来,仰起头,微微笑,眼眸里湿漉漉的,像雨中弯弯的月亮。
    “师父,”她笑说,“我们这算不算私奔啊?”
    风灯倏忽一荡,将她的眸光幻出了万点清芒。这样污浊晦暗的环境,这样清新明媚的笑。他无法猜度她这笑容里的揶揄或探询,只仓促地转过了脸去。
    无妄终究放心不下,驾了马车到扶香阁后门来接。看见这一大一小走出来,他将脚架在车辕上,朝天哼了一口气。
    不是他说,公子迟早有一天被这丫头折腾死。
    只是公子看起来还挺乐意被她折腾死的……
    未殊将阿苦的包裹放进去,又护着阿苦上车。她从没坐过这么大的车,一时都不知从何下脚。有仆人在她面前弓低了背,示意她踩着上去。她迟疑地回头看了看未殊,未殊却好像会错了意,径自将她半抱起来塞进了车里。
    看起来是个大姑娘了,抱在怀里却轻得似一把烟。他于是搂得有些紧了。她这回竟然没有大喊大叫,他有些意外。
    无妄马鞭抽下,马车缓缓起行。
    车厢内的空间也很大,车壁上嵌着夜明珠,映得一厢都亮堂堂的。阿苦和未殊各坐一边,包袱搁在他们中间,像是楚河汉界。任谁敢越过这条界,只怕就回不了头。
    “我过去了,还能回来吗?”半晌,她低低地发问,声音脆脆的,罕见地带了小女孩的怯意。
    “能。”他望着紧闭的车窗,掌心里却还是方才她的身躯的娇软温度,不由微沾汗意,“但不能私自来。”
    “那我还能见到我娘和小葫芦吗?”
    “能。”
    “也不能私自见,是吧?”
    “……是。”
    她不说话了。
    这样逼着她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她心里想必不好受吧。未殊看得明白,却不懂如何劝慰,想了半天,却想出一句很蹩脚的开头:“你的习业簿都带了吗?”
    她掠了他一眼,“带了。”
    “你要勤加修习,”他慢慢地说,“这样,当你关心他们的时候,就可以起卦看看他们的命运。”
    “有这么神奇?”大约是熬了一宿没了力气,她的反驳软绵绵的,“我看你也不是样样都能算到。”
    他沉默了。
    “你上回不是骂我?我学算卦,不见得就相信卦上批的命运。”她嘟囔着道,“没错。我只是想看看,这命运有几种可能。”
    她乏了,身子靠着包袱,眼皮子渐渐合上。他看她半晌,将包袱拍了拍,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嘱咐无妄慢些驾车。
    从城南到城北,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竟然能睡瓷实了。
    “娘……”她在梦里砸吧嘴,“削梨……我要……”
    他微微一怔。
    “爹!”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我要梨!”嘴巴微微一撇,“爹……”
    爹?他望着她。她的父亲是谁?
    突然间,马车猛地一颠,阿苦的脑袋一下子撞在了车壁上,疼得她立刻睁开了眼。还没清醒透呢,陡顿又是一颠,然后便是马匹长长的凄厉的嘶声,在夜里听来极为可怖!
    未殊一把拉住失神的阿苦,没有开门,沉着地问外面:“无妄?”
    没有人回答。
    他将阿苦往车座下塞,跟塞行李似的,阿苦不高兴了:“做什么呀?”话音未落,“笃笃笃”三枝羽箭钉上了木质的车壁,银亮的箭镞透出来,死死地卡在了那里!
    阿苦猛一激灵,身子一滑便蜷缩着钻进了车下。
    未殊没有动,阿苦在他的座位底下,颤抖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他想提醒她别这样,却终究没有出声。一柄剑嘶啦一声刺破了车壁往车中乱捣,他看着那剑尖被夜明珠照成惨白的颜色,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将它夹住。
    动作快如闪电,几乎不能分辨他出手的轨迹。
    那剑的主人明显一愣。
    而后便是大喊:“人在这里!过来,都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用力,“喀”,剑尖折断。
    阿苦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抓紧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角。她不知道自己其实限制了他的行动,她只是害怕,人在车下,一片静谧,反而将外间刺耳的兵戈交击声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她的耳边。她想哭,他不是说为了她的安全才要带走她的么?可是她在扶香阁里活了十四年都好好的,一出来就要被人杀死了!
    啪嗒。
    一滴血,落在她的眼前。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出来,钻入鼻端,她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拼命捂住了脑袋,想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钱阿苦,这一刻却在师父的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蜷成了粽子,车壁被刺破,夜明珠滚落下来,车厢中一时暗灭。夜色刹那间入侵,只剩了那人素白的身影,纤尘不染,微微发亮,看上去仿佛永不会改变,是最值得信任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些金铁嘈杂都把她的脑海搅得一团混沌了,那个人终于半蹲下身子,安静地朝她伸出手。
    “出来吧,没事了。”

  ☆、第17章 初吻

破晓的光线微茫,车帘从外开了一角,将他的脸映成半明半暗的雕塑。她从车座底下爬出来,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他的白衣有些皱了,但并没弄脏,还是那样好看。
    他没有流血,他看上去很从容。
    他张开双臂,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蓦地扑了上去,八爪鱼一般四肢都缠紧了他,哇哇大哭起来。
    他仿佛微微叹息了一声,她听不真切。然后,他抬起手,一下下安慰地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没事了,没事了……”
    他抱着她走出被扎成刺猬的马车,天光正正破晓,些微冰凉的日光洒落下来,他淡漠地扫过面前甲胄齐整、刀剑带血的金衣侍卫们,最后,目光落在了领头的那人身上。
    “末将救援来迟,请仙人恕罪!”
    大昌王朝的最高将阶,御前金衣侍卫统领昂达尼剌,用的是对天子说话的口吻和礼节。
    未殊没有应答,面容冷如冰雪,像抱孩子似地将怀中女孩的头面护得更紧,迈步走入了司天台。满身是血的无妄跟在他的身后,脸色出奇地严肃。
    在这样紧密而无所不至的保护里,阿苦终于安然地睡着了。
    未殊目不斜视地一直走,直到走入了自己的院落,无妄终于开口了:“让她住这里吗?”
    未殊转身,简简单单一个字:“嗯?”
    无妄挠了挠头,“我知道这里比较好,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您还打算让她出息的,可不能不注意她的名节……”和您自己的名节。
    未殊顿住,低头看怀中的人,伊却是脸色苍白。他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她怕血。”
    无妄呆了呆,“您怎么知道……”
    未殊却不再回答,只回转身往院落西侧的厢房走去。无妄怀疑他根本没听自己的话。
    而后他一拍脑袋,想起来那间厢房正是公子昨日命自己收拾出来的——他悔恨得要把牙根都咬掉了。
    他三两步跟上去,还没走到门边,“砰”地一声房门合上了,他吃了一嘴的灰。
    厢房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日光透进来,照见的一切陈设都是新布置上去,反而像是虚幻的。未殊将阿苦放在床上,小心地给她除去了鞋袜,再盖好被褥。她几乎是立刻就抓起了被角往口里放。
    他有些好奇地停下动作,看着她咬被角,一边咬,一边竟然落下了泪。
    “爹……”她哭泣着,声音哽在喉咙里,反反复复却只有一个音节,“爹……”
    他手足无措了。此刻他保持着伏低身子给她掖被角的姿势,几缕长发披在了她的脸上,他连忙撩开了。她哭着哭着,小脸渐渐涨得通红,而后便是猛一阵咳嗽,鼻涕眼泪都给咳了出来,一口气喘不上,几乎要窒息。
    爹……爹走了。
    他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弋娘说:这不是我的女儿。
    然后,他就走了。
    那是一座好大的宅院,大得有些空旷,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的人。天边云雾惨白,爹爹面容俊朗,表情隐忍,看起来很高大、很有力量,可是却很遥远。弋娘死死地抱着她,颤抖着声音喊:“你便这样住在这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爹爹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的眼睛睁大了,她年纪太小,还不能理解这一声冷笑的内涵。她听见爹爹说:“你声音再大些,他们自然就出现了。”
    他神情冷漠,一身长衫飘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弋娘压抑着自己的哭泣,终于没能压抑住,把她拼命往怀里揉,哭得喉咙嘶哑:“阿苦啊,我苦命的阿苦……”
    她笨拙地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娘不哭,阿苦不苦……”
    母亲的泪水咸涩地沾满了她幼嫩的手掌。她眸光一黯,终于忍不住把那个称呼唤了出来:“爹爹……”
    温暖来临的那一刹,阿苦并没能反应过来。
    梦境里,她那个绝情的父亲不知第几百次断然离去,抛她母女两个在一片荒芜之中。这一次的黑暗来得格外漫长而无边无际,她愈来愈惶恐,直到母亲的怀抱也忽然不见了,她一个人赤着脚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寒冷自她的脚底一直侵入到了心肺,逼得她咳嗽起来……
    她咳嗽得很痛苦,好像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般,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落下来,爹爹……爹爹不要她。她是个没有爹的丫头……
    忽然之间,这一切痛苦都停止了。
    阳光穿透了云层照耀在她的身上,温暖将她包围,她的脚掌甚至感觉到了大地的有力脉搏。她愣怔地抬起头,却说不出话来——
    嘴唇被封住,淡淡的气息渡入,她“嗯唔”了几声,想推拒却使不出力气。又有一只手在从上到下轻抚她的背脊,好像在安慰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有我在呢……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那双幽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安安静静地凝注着她,距离她不过咫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底那个幼稚而惊惧的自己。
    见她醒来,他放开了她。两人方才紧贴的唇在这一刻分开了,她也没能反应过来。
    她竟然感到一阵悸痛。
    当他吻她的时候她毫无意识,当他不再吻她的时候她没能留住。
    “啊——!”她大叫起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却没能稳住,径自滚下了床,还把被褥都抽了下来,瓷枕被被子一拖,哐啷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半撑着身子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并没有看她。“你终于醒了。”
    她一手指着他,口张着,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动作很不礼貌,他自然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下床,“好好休息一会。”便欲离去。
    她收回了手,往脑袋上狠狠一砸。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扶香阁接她回去,然后,在回去的路上,马车遭到了袭击……
    “等等!”她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他转过身,微带不解地看她。
    她咬了咬唇,“昨晚上那马车……”
    “无事。”他明白过来,眼神里竟带了浅浅的嘲讽,“昂统领来得及时。”
    ——昂统领?——金衣侍卫?!
    阿苦险些把嘴皮咬烂。
    他他他一个五品的司天台正,怎么能劳动得了正一品的武官?
    她满眼都是崇拜:“天哪,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准,连昂统领都要听你的?”
    他不想理她。“既然不想睡,就去吃点东西。”
    “好啊好啊。”她摸了摸肚皮,笑道,“我正好饿了呢。”
    未殊拔腿便走,她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司天台这地方,她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而这座未殊独居的院落,她是只来过一次的——
    在她五岁的那年。
    “哎,”她忍不住问,“这不是官署吗,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他略微一顿,“因为我只能住在这里。”
    她没有听懂,“答非所问。”
    他不再做声。

  ☆、第18章 先手

他带着她穿过数进院落,她在一处天井边看见了那一架蔷薇,初冬了,花落了满地,连那曾经嫣红的色泽都已褪得干净。她的心莫名一动,却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了前院的一间小厅,赵主簿正在那儿啃着包子,一看未殊来了,吓得三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未殊却看也不看他,径在另一张桌边坐下,不多时,无妄端着膳盘出来,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惊讶地瞪着他:“原来你还干这个活?”
    无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干这个活啊!
    他是公子的书童,这臭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书童!
    未殊的筷子轻敲了敲她的碗沿。她这才回过头来,却还忍不住朝赵主簿做了个鬼脸,可怜赵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经她一吓,那包子险些卡住喉咙。
    吃过早膳,未殊带她在前院里走了走,告诉她这是议事堂、这是天文科、这是漏刻科、这是历科……阿苦听着,颇有些失望:“原来并没有算命科的啊?”
    未殊顿了顿,“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并不是好事。”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寻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话里的“算命”二字纠正过来,却终究只是安静地回答她:“占事牵连国体,寻常岂可妄动?”
    虽然他已经为了她妄动过不知多少回了。
    诸科的管事见仙人竟莅临视察工作,一个个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却只是在他们脸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离去了,他们甚至怀疑仙人并没有真的看见自己。却又见仙人身后跟了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问个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温和模样直将这些下属惊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终于,有个司历官被众人推了上去,战战兢兢地问阿苦:“这位小姑娘,如何称呼啊?”
    阿苦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道:“劣徒姓钱,颇难管教,往后你们多看着她些。”
    她想抗议他话里不给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却伸袖将她揽在身后,一副不让她见人的姿态。她把抗议的话在嘴里嘟囔了半天,终究给咽了回去。
    那九品司历官听得呆了,再看这丫头娇娇小小地被仙人护着,似乎不谙世事又机警伶俐,心里便生了几分爱怜,想着:嗯,大家伙儿一定会疼她的。
    当然,他马上就为自己这念头后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见了钱阿苦刚来司天台时做的这些事情,他一定能写出个极好的话本子,题目可以叫做“钱阿苦大闹司天台”,或者“仗势欺人钱阿苦,鸡飞狗跳司天台”。
    就是这一天。
    皇帝听闻仙人归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宫询问。署里没了上司,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往常仙人也并不怎么视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转了转,看着箭壶里的标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挈壶正想哭哭不出,抽着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么还原刚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后头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细细的针,她这回记得找个人来问:“哎,这根针是做什么的?”
    “是测日影的。”别人回答她。
    她又歪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这天阳光不强,针影落在晷盘上也不清晰,她想,还不如拿块石头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来了一块石头压在晷针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见,断喝一声:“你做什么!”阿苦吃了一惊手劲一松,那石头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铜制的晷针都给砸弯了。
    那一日被记在漏刻科的老黄历上,大凶,诸事不宜。科里的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尊大佛请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说:“你去那边,那个天文科,看到没有?那可是你师父的老本行,你去那边玩,一定玩个尽兴!”
    “……哦。”阿苦懵懵懂懂地应了,由他们推出了门,砰地一声,门关了。漏刻科集体歇业,连天文科那边遥遥射来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实没有找着天文科在哪儿。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可是司天台内部构造别有洞天,她绕来绕去,竟好似离未殊的院子越来越远,眼前展开了一大片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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