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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调-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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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快活起来的气氛瞬间又变了,卿羽有些不自在,站起身道:“练剑出了一身臭汗,我去换身衣服。”
还未转身,便被沈云珩扣住了手腕,再动弹不得。
“阿羽,明日我便奏请梁帝,请他早日定下嫁娶良辰,”他热切地望着她,“我不让你再待在这种地方,跟一群不相干的人费尽心机。”
卿羽垂下头,踟蹰良久,才道:“我自然是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的,但是,我要做的事还没完,便一时走不开。”
她多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这里虽然是她真正名义上的家,可她怎么也生不出家的感觉,甚至于从未打心底里接受过“清平公主”这个身份。说到底,还是没有自小在这里长大,感情淡薄,她视为亲人的师父们不在身边,时间愈久,对他们的思念也就越强烈。
“未完的事?”沈云珩凝眉,心念陡转,“是因为太子?”
卿羽点点头:“有一回私底下太子跟我说起过他的病情,他的身子向来羸弱,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情况比看起来还要严重,且不妄加揣测有人在暗中动手脚,单是他如今这个状况,我也不放心离开。”
“看不出来,你对你这个太子哥哥还挺关心。”沈云珩放开手,脸上虽挂着笑容,说出的话却听起来有些别扭。
卿羽懒得跟他计较太多,只解释道:“暂不论太子此人究竟如何,他从未对我存过伤害之心,反而在我受到江皇后的刁难时还解过几次围,我想帮他并非仅仅是因为要报答他的出手相助,还因为他是父皇的儿子。”
说到此处,她放缓了语调:“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是将来大梁的君主,皇家子息单薄,换作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平头百姓,都会忧国忧民吧,更何况,他与我还有着血缘之亲,我怎能忍心袖手旁观?”
沈云珩发出一声低叹,终是无法拒绝:“也好,我就等到太子康复有望的那一天,”他挑眉,眼睛里蓄满了笑意,“我会快些让那一天到来。”
他的笑容既温暖又魅惑,卿羽忙别过头:“我去换衣服了!”遂飞快地跑走了。
**********
夏季多雨。早上起来天空就阴沉沉的,早膳过后终于一声闷雷打响,一阵急雨落了下来。
卿羽站在窗口怔怔出神,直到一条衫子轻轻落在肩头,她没有回头,仍旧望着窗外纷飞的雨丝:“襄岚,你说这雨何时能停?”
身后之人并未答话。
她狐疑着转身,却发现站着的是一个小宫女,深垂着脑袋不敢抬,交叠的两手因紧张而相互捏得泛了青白。
卿羽这才突然意识到,襄岚已经不在了。
在那天认了毒害公主谋害奶娘的大罪之后,被常余拖走关起来的当日晚上,襄岚就咬舌自尽了。
她原本是没想让襄岚死的。她只下令让常余先把襄岚关起来,接下来具体要怎么办,她还没想好。
可是第二日,她就听到了襄岚的死讯。
当时她正在对镜梳妆,后面的头发怎么也梳不好,心想若是襄岚在身边,早就给她挽了个漂亮的结,她的手向来是很灵巧的……然后常余来报:襄岚已死,地牢里闷热不堪,隔了一夜,尸体都发臭了。
她的手瞬时没了力气,一大把乌发自手中颓然滑落,她望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的自己,蓦然落下泪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久的朝夕相处,她早就习惯了襄岚的陪伴。纵然明知道襄岚日日给她暗中下毒,可她并不生气,反正自己深谙医理,再多几味也毒不死她,就当强身健体了,想当年在祁嵇山上跟大师父学习医药毒物时,没少吃过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天真的以为,来日方长,一切都还有回寰的余地。
结果却走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也把襄岚逼上了绝路。
襄岚心灵手巧,会给她梳好看的发髻,替她搭配美丽的服饰,在帕子上绣的花鸟栩栩如生……可这些,都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卿羽随意扫了面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小宫女一眼,想起她也一直是在屋子里伺候的,由于平日里凡事都找襄岚,竟一个也记不住其他人的名字,遂问道:“你叫什么?”
小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公主的话,奴婢名叫秋菱。”
身材娇小,眉眼秀气,说话声音也脆生生的,当真如秋天的菱角一般俏丽可人。
卿羽褪下身上的衫子,径直迈过她,淡淡道:“做事机灵着些,本宫生平最厌自作聪明犯浑愚蠢之人。”
秋菱忙点头称是,提步跟了上去。
太子萧远长年抱病,终日与各色汤药为伴,连其居住的东宫都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
卿羽来到东宫门口,把门的小太监匆匆去禀报了,她在大门口向里张望了几眼,远远望见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听得传话又转身进了殿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开了又关,一串雨水自檐角落下,摔出一捧晶莹的珍珠。
不一刻,小太监匆匆折回,躬身请卿羽进殿去。来到门口,莲生已在迎接着了,端正行了大礼,道:“今日天气不好,公主还亲自过来探望太子殿下,殿下好生欢喜,命奴才快请公主进去。”
卿羽笑道:“不妨事,我也是闲得慌。”
这厢,秋菱已收了雨伞,跟着卿羽一同进了房内。
殿中窗子紧闭,光线很暗,萧远坐在案前,正批阅着折子,身上披了件牙白色的长衫,案角点了盏灯,宁静的烛光衬着那张苍白的容颜,此情此景,美得多像一幅画。
卿羽将脚步放到最轻,拣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萧远手中的朱笔在折子上圈圈点点,写了几个大字手笔,又要伸手从旁边一摞高高的奏折上拿新的,莲生轻声提点道:“殿下,清平公主已等候多时了。”
萧远这才如梦初醒,一眼看见卿羽,愧疚不已:“一忙就忘了时辰,清平久等了吧。”
说着便要起身下来,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又重重跌了回去。
莲生慌慌忙忙呈过来一杯茶,卿羽扶着他喝了,见他面色好转,才舒了口气,转头问莲生:“殿下本就体虚,长时批阅奏折更加劳心劳力,你陪侍左右怎能不时刻提醒着殿下休息?”
莲生惶恐,连说:“奴才该死。”
萧远虚弱笑道:“你莫要责备他,他是一直提醒着的,是我没听。”转念一想,又道,“今日下雨,你冒雨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卿羽狡黠一笑,自袖口拿出一个小瓷瓶:“早就听说你有风湿,阴天下雨时尤其受罪,我这药酒自宫外带来,据卖药的说缓解风湿效果奇佳,今日拿来献你。”
萧远作受宠若惊状:“如此灵丹妙药,我怎能受得?!”
卿羽忍着笑意捧他到底:“太子君命神授,配得起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萧远大笑,卿羽已低头替他卷开了裤脚,莲生急了,道:“公主千金贵体,奴才还是请太医来为殿下上药吧!”
卿羽道:“举手之劳,哪里还用得劳烦太医,殿下都不介意,你急个什么?”
莲生脸孔红了红,却也不再说什么,忽地一拍脑袋:“哎呀,药室里还熬着药呢,险些忘记了!”说罢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卿羽看了一眼秋菱,秋菱心领神会,追着莲生喊道:“等我跟你一同去!”
萧远眼望着两人飞快跑开的身影,无声笑了:“莲生还是个孩子,胆子小,心性也纯善,你不必连他也防着。”
卿羽不接他的话茬,拿手蘸了药酒替他揉着腿关节,低低道:“你的病非一日之寒,却也并非是天生即患,我想,你是知道原因的,对吗?”
久久,萧远才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寻到解救的法子,至于其他,你不需知道太多。”
卿羽垂下头继续帮他揉捏,不再言语。
沉默的气氛里,莲生跟秋菱进得门来,莲生端着汤药道:“殿下,快些喝了吧,李太医说这药要趁热,凉了可就没效果了。”
萧远伸手欲接,卿羽眼色一凛,抬手抢了过来。
莲生一声惊叫,眼看着那碗里的药汁溅出来大半,洒到卿羽身上洇得一片湿,吓得噗通一声跪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萧远轻轻咳了两咳,笑道:“清平,你吓到他了。”
卿羽不知所以:“怎么,我……很可怕吗?”
萧远指了指秋菱:“你告诉你家主子,方才她是什么样的?”
气氛本融合,秋菱倒也放松,做出惊恐的样子:“公主,您刚才疾言厉色,一副要吃了莲生的样子,大手一挥,夺过药碗,那动作让奴婢以为您要出手打莲生……”说着不由自主地比划了起来,惹得萧远直笑。
卿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扶莲生从地上起来,道:“我不是有意的,那个,莲生,你别往心里去啊!”
莲生惶恐万分,连连摇头:“不不不,是奴才的错,奴才笨手笨脚的,打翻了殿下的药碗,让公主受惊了。”
卿羽看了看手中还残留着些许药汁的碗,仔细嗅了嗅,问莲生:“皇兄的药方子是谁开的?吃了多久?”
莲生答道:“是李谦李太医开的,吃了有大半年了。”
卿羽笑道:“吃了大半年的方子也没吃出什么效果来,这位李太医究竟是怎么进得了太医院的?莫非是买来的官?”遂命令莲生道,“拿方子给我看看。”
莲生应下,去拿药方了。
萧远道:“李谦是太医院里资历最高、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他开的方子是断然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卿羽看向他:“照你所说,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的人都不会害你,那你为何又要我帮忙?”
萧远语塞。
卿羽接过莲生的拿来的药方,大致扫了一眼就放入袖里,对萧远道:“你先忙着吧,不过别太劳累了,这方子我先拿去,改日再来。”
萧远微笑着点头,手里已拿了枝朱笔,又在折子上圈圈点点了。
第八十二章 太医院
门外雨已经停了,碧空如洗,花木湿凉,一阵风吹来,沁人心脾的凉。卿羽缩了缩袖子,不顾秋菱叫轿辇的请求,迈开步就径直走了。
一回到清平宫,卿羽就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子前对着那张药方子苦思冥想。
逐一对照了半天,发现都是些治咳、喘、脾虚等症状的药物,并辅助着些当归、白术、川芎之类的补药,且各种药物之间搭配得当,隔以时差进食,并无相克可能。
她诊过萧远的脉象,无外乎就是一般大夫都能诊出的病症,这张方子开得确实妥当,想来那开方子的李谦老太医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对症下药,辅以进补,仍无法治好甚至缓解萧远的病情,反而愈来愈严重,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
连着几日,卿羽都去往东宫,依照往常的问病经验,替萧远分别在饭前饭后号脉,仔细勘察泄物,甚至为排查嫌疑,插手膳饮,亲自煎药熬粥,费出这般功夫,只是以期能查出个一二,可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卿羽想,怕是只能到太医院走一遭了。
萧远听了她的想法,握着朱笔的手略微一顿,道:“太医院关乎皇族安危,敏感的很,宫里人为避嫌,几乎没人愿意去那个地方,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太医院掌管受病的皇室中人的一切药材、药方,乃机密之处,向来戒备森严。而更让人讳莫如深的是,先帝在位时发生过几起宫妃争宠、皇子争位的大事件,涉及到药膳投毒、药方被改,均与太医院有脱不清的瓜葛。
先帝震怒,死人无数。太医院里,罢黜了院判,处死了院史,副使等医员骨干被撤换了大半,而来往过太医院的宫人多被赐死或降职,一时宫里人心惶惶,谈太医院色变。
及至今,太医院仍是宫里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卿羽执意道:“若凡事知难而退,疑团就永远解不开。”
萧远挑眉:“一定要去?”
卿羽坚定地点头,道:“你越阻止,我就越好奇,所以非去不可。”
萧远笑了,病态的笑容迎着窗棂间照进来的阳光,如画中人,依旧有着令人心旌的美。
他放下朱笔,双手在书案上交握,道:“即是如此,那你就换身宫女衣服,让莲生带你去吧。不然以你这公主头面,招摇过市的多有不便,估计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卿羽欢喜道:“还是皇兄心细!”
**********
自先帝立下规矩,太医院戒备森严,入口即有记录,莲生报了太子身边的一个宫女名字,由专门负责登记的人写下,才放行。而后又途径两道守卫,莲生一路亮着太子的腰牌,才进到配药房。
配药房大门口巡视的管事一张冰块脸,许是莲生常来,便也认得,也不查莲生的腰牌,只冷冷道:“太子的药已经配好存着了,取了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莲生连忙称是,领着卿羽匆匆进了门去。
院子里比较冷清,并未看到想象中忙碌的太医、闻到满院的药草香,只偶见有小宫女、小太监步履匆忙,想来是如莲生一样,替自家主子取药来的。
莲生小声道:“这间院子是配药房,单独划出,是用来专门存放各宫主子平日里所需的配药的,都是按照药方已经配好,直接让人来取的。”
卿羽叹服:“如此大费周章,也不怕麻烦……”
莲生赶紧嘘了一声,更加小声了:“圣上英明,是为防止有人动手脚。”
卿羽不由丧气,戒备得这么严,单是个放药的地方能看出个什么端倪啊,这不是白跑一趟嘛!
莲生看出她的烦恼,迅速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了,才指了指右前方的高墙,悄悄道:“公主您看,真正的太医院在那边呢。”
卿羽眼前一亮,拔腿冲了过去。
莲生来不及拦,但她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只无奈叹了气,嘀咕着:“其实奴才想说的是,有小门可以过去的……”
卿羽来到那高墙边,一股浓郁的药草香味隔墙弥漫,那久违的气味,让她心头一动。
嗯,是杜若的清香,混合着茯苓、菟丝子、黄芪、白术……经过清水洗涤,太阳下晾晒了三五日,已是八九分干,香味不再强烈,却馥郁怡人。
多像还在祁嵇山上时,她与草药为伴的悠闲时光。大师父、二师父、师兄、师姐,五个来历不同的人,相依为命,日子清淡,倒也自在无忧。
可命运愚弄,才隔多久,他们已经天涯两散,音讯不知了。
也不知他们现在过的好不好……
牵挂太多,她顾及不暇,唯有尽快完成心愿,离开梁宫,才能回到亲人身边。
念及此,她信念又坚定了几分,猫着身子伏墙细听,具体言语听不真切,但依着错落的脚步声、混沉的细语声,能确定有不少人。
望了望高墙,起码有三丈,照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即便蹬了上去,也会弄出声响,到时打草惊蛇,就前功尽弃了。
再巡视一周,只见一株松柏,郁青粗壮,一枝茂叶越过高墙。忽地眼前一亮,遂拿起事先藏在怀里的捆绳,抡了几个圈,借势搭在那树枝上,顺着力道蹭蹭蹭地爬了上去。
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眼前的,就是大梁皇宫的太医院。
院子宽阔,堪比清平宫面积大小,中有房屋七八座,想来便是各个办公场地。院子里数十位太医和吏目,身着官服,忙忙碌碌。各种药材分门别类地摊晒着,铺满了半个大院。那浓郁的药草香气便是由此而来。
卿羽由树枝上小心翼翼地挪到一处花木茂盛的墙角,借着树叶的掩护悄悄落地。
她的目的很明确,便是去药方记册备存房,查实这些年太子的用药记录,看是否有发现。
可七八座房屋,若挨个一处处地去找,还要提防着被人发现,怕是就算找到也已天黑了。
正急得抓耳挠腮之时,但听得一声命令:“你,过来把这些方子送去备存!”
发号施令的是一名太医,立马有个吏目打扮的人一路小跑过来,恭敬接下那几张白纸黑字。
卿羽眼看着那吏目拿着东西朝西边厢房去了,转过一道屏障,不见了踪影。
她贴着墙根,一路避过几道人影,迅速闪到屏障处,确定四下无人了,一个转身进了去。
面前两间屋子让她再次犯了难,没有门牌标注,哪个才是存放药方的房子呢?
正发愁,但见其中一扇房门被人拉开,卿羽吓了一惊,倾身扑进了一旁的假山石里,但见方才的那个吏目走出门来,站在门口咕哝了一句:“我明明看到一个人影啊,怎么忽然就不见了?难道是幻觉?……”
卿羽趴在洞里,大气不敢出。
那吏目挠挠头,继续咕哝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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