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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青-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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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青一双手交叠在膝前,胡乱搅着,连刀都来不及捡,那模样看来十分内疚。
第十一章
晨光熹微时,外面起了喧哗。
便见一内监领着三五人走来。
殷素问此时正在屋中,熬了一宿也没歇下,他怕是早知道这群人要来,故而连床榻都未靠近,只不过是在书房中支着手支棱了一会儿。
那内监是个白皮的中年人,容长脸,细长眼睛,穿着烂紫银色绣样的官服。手上架着拂尘,他往中庭来,殷素问正巧出来,二人相见,何政向殷素问恭了恭身子,谄声道:“奴才见过公子。”
殷素问这时便端出簪婴世族的体面,回问道:“不知何公公驾到,有何贵干?”
“公子久不入宫,陛下思念倍盛,正值新春,乃阖家团圆之时,特意命咱家请公子入宫,共襄盛宴,还望公子随咱家一同入宫。”
望青一袭盛装立在一旁,公子仁慈,旁的姑娘们还在睡,他也有由着她们,特意叫人不要搅扰,而望青托了那颗药丸的福,现在还精神着。庭院空旷,只有她与殷素问与何政一行人,她看到那青年从屋里出来,套着宽大的白袍,露出银红的细窄滚边儿,站在院中,手微微垂在身体身体两侧,颇有些茕茕孑立的凄凉模样。
望青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大约是她疑心病太重心思郁结所致,瞧什么都蒙上了一层凄惶意。
便见殷素问回他:“多谢陛下盛邀,只是素问还有事在身,不便与公公一同前去,待素问将私事了结,再自行入宫如何?”
何政面露犹疑,手上的拂尘微微撩了两下,在空中划了个圈儿,待落下时便说:“那咱家先行回宫复命,公子办完正事再来,想来陛下宽宏,定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殷素问点头,伸手招呼了一下望青:“那咱们宫中再会,望青,来,送送何总管。”
望青闻言,赶紧上前对何政一福:“总管大人请随奴婢来。”她从未做过这种差事。殷府清静,少有人来访,纵然偶有人来,也是毓秀她们招呼,她一般是在一旁观摩,偶尔打打下手,如今赶鸭子上架担得这种大任,内心实在忐忑,一怕犯错,二怕给殷素问丢脸。
何政闻言,眼帘微掀,瞧了一眼望青,眼缝中露出一点光,方蔼蔼笑道:“好好好,那就有劳姑娘了。”
他随望青出去,走到半道上,突然问:“望青姑娘看着眼生,可是刚进府没多久?”
望青听了一愣,这何政不愧是主掌内廷十多年的人物,殷素问不过唤了她一句,他便记在心上自行与望青亲近起来。望青努力想着若是毓秀在这处境又当如何,便轻舒一口气谨慎地微微笑起来,道:“大人好眼力,奴婢正是一个月前进的府。”
“那不正是北庆王妃娘娘出阁的时候?公子身边位置空悬,想来姑娘是来顶清涟姑娘的缺儿的,将来亦是前途不可限量。”
清涟不久前便出府嫁入北庆王府成为王妃,前所未有地以奴籍获圣上敕封成为县主最终入主北庆王府。她在京州城中一时风头无两,惹得众多贵女眼热。
他这般说,当真是在恭维,可见这殷府权势之大,连区区一名侍女也能得御前红人的青眼,望青闻后便笑:“大人莫要折煞了奴婢,奴婢不过一介婢子,哪里有清涟姐姐的福气。”
何政却说,姑娘切莫妄自菲薄,这福气的事儿是谁也说不准的。一双阴中带利的眼盯着望青,反倒叫她不知该回些什么了。
望青思忖一番,才带笑回道:“那就多谢大人吉言了。”
将人送走,望青回到院子中,却不见殷素问的人影。她不知为何,心中惴惴不安,扫视一圈,见没人,便轻声慢步地往殷素问的房里去,只见外阁里燃着袅袅的香,透过碧透的纱窗望去,内室也是空无一人。
人去哪了呢?虚亮的天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之上,她轻声问自己,心中觉得没着没落的。
竹子生得茂盛修长,青翠欲滴,一簇簇围出这一方天地。站在高处向下看去,便见坡地愈发窄小陡峭,沙土一点点蔓延下去,直到触及那一汪幽深的潭水,一半沙石一半石阶,阶上立着一个人,身旁是前腿弯曲伏在潭边喝水的小鹿,潭水幽凉,它也不计较,红舌飞快的舔触着平静的水面,引出一圈圈涟漪。
林中响起细碎的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飞快的奔跑,穿枝带叶间一不留神便引起哗啦啦的声响。青年循声望去,便见穿着红衣的少女急匆匆地冲出来了,她在林中左躲右闪一时刹不住脚,于是以一种十分狼狈的模样登场,远远地看见他,便在站稳后欲盖弥彰地缓慢走了两步,站在一处不动了。
殷素问看到她,身边的耳朵也撑起身体,瞪着铜铃大的双眼看过去,湿漉漉的一双眼满里是好奇,看看望青的方向,又看看殷素问。殷素问瞥了它一眼,拍拍它的背,耳朵便掉头三步作两步跃上台阶往竹林的方向跑来了。
殷素问走进时便见一人一鹿并排站着,用一个表情看着他。望青方才一直急着找人,过于专注,一时心境转换不过来,现下还是用那副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然而这姑娘较真,专注的时候往往是不近人情的,看起来凶,像要发怒。
那头傻鹿开始抖机灵,在一边学得惟妙惟肖。
殷素问真是哭笑不得,他招手,那鹿便弹动两下蹄子,将脑袋凑到他的手心里。
“怎么了,你这样急忙忙的来寻我?”
望青气息还不稳,她虽竭力调适,仍抵挡不住胸前的起伏,匀了几口气方皱着眉道:“您不是要入宫么?”
口气听来不善。
殷素问还很和气:“现在不急,下午日落前到便好,宫里的杂事多,去了也不过是与旁人话闲事,不如踩着点子去,吃完饭就回来。”
望青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道:“是吗……”
“公子不歇一会儿吗?您一宿没睡,待会儿还得进宫面圣,饭桌上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多少也要应酬,精力够么?”
殷素问诧异地望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原本木讷的少女何时变得这般周到,他看着她额间沁出的几点汗水与微红的双颊回道:“够的。你怎么想到来这里,这儿僻静,你进府这些时日怕是还未曾来过吧。”
“我……我就是随便找找,哪知一转眼便找到了这里。”
望青说了谎,她是有八成的把握才往这边来的。
她还知道昨日一宿殷素问都呆在湖边小筑。她抬眸越过殷素问的肩,能够看见远处隐隐绰绰的竹屋,翠绿色,四方像踩着高跷般插在临近岸边的湖水里①。小筑傍水而建,背靠着湖水,只有临水的那方开了扇小窗,窗下是伸展出来的板子,人闲时能在那里垂钓。
殷素问喜好清静,昨日院中闹得欢腾,他在众人簇拥之下与蜻蜓斗了一盘棋,将蜻蜓杀得弃盔曳甲,惹得她大呼公子人坏,便挪开位置,悄无声息的走了,自顾自地避喧阗寻清静去了。
望青原本正盯着与蜻蜓对局的素云,不知为何一转头,便看见他离去的身影,正是向竹林深处去的。
“这么急做什么,时辰还早,我这么大的人也丢不了,值得你这样急匆匆的?”
望青未言,只当是自己鲁莽大惊小怪。
她不能说,她是心忧他的。
第十二章
她不能说,她心忧他。
世人传言殷氏有女名旆,十三能歌十四能诗,医术高绝,菩萨心肠,模样更是艳绝天下,一时之间声动九州,引无数王侯求取。韶华之年入宫侍疾病,深沐帝恩,诞下一子。其后殷氏一族满门皆亡,独留一块神医府的敕封匾额,与一稚嫩少年。
又有人言,景帝爱悦少年,尤宠素闻。
皆是坊间传言,然而无论是哪一条中的,此间折辱,都叫人难堪。
他自然是不爱与皇家牵扯,自然是见着谢氏一族便要不悦便要难受。正是如此,望青在送走何政后才会四处寻找他的踪迹。然而此话不能说,说出此话无异于给他一刀,亦无异于引颈自戮。
望青便沉默。
殷素问不爱为难人,多半是旁人与他为难,他见望青不答,亦不追究,拍了拍小鹿的脑袋:“走,带它回去。”
望青与他分别走在小鹿的两侧,仰头问他:“这鹿是公子养的吗,有名字吗?”
殷素问哼笑一声:“你这话问得怪,这府里什么不是我养的?”
她便说:“您说的是。”
孰料殷素问却停下看着她:“苏望青,你这人好没意思啊,跟人拌嘴都不会。”
望青不解,她的确不懂原来能够与人拌嘴也是一项有意思的能力。在她眼里许多事都是端端正正的,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殷素问说的在理,她便应和了,又有什么不对?
许是这般回应确是没滋没味了些,然而在她心中又有一番计较,便是亲疏不同,一句话所传达的意味也不同,相处方式也是合该不同的。
她思量与殷素问之间的亲疏,应当是疏远的吧。
望青乌沉沉的眸子望着他,犹豫片刻方道:“那您说的是对的,我该如何……与您拌嘴?”
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殷素问心中莫名畅快了些,他嘴角弯了弯,牵着耳朵系在脖颈间的红绸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那小鹿诧异地看着主人,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摇头晃脑,它脖子勒得慌。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便笑:“罢了,你还是乖巧着吧,这府里一个二个惯会胡搅蛮缠的多了,不缺你这一个。”
殷素问嘴上说着胡搅蛮缠,却是当真宠着她们的,若说阖府的丫头们都是猫儿狗儿,那么殷素问的包容力也是无限的。
望青想到自己亦是那其中的一员,不由得颇庆幸颇感激。
日落时诸人备好马车向晋宫出发。
望青作男儿装束,通身玄色,腰间两侧是巴掌大的深褐皮甲,渗着一格格棱形暗纹。她的头发用一枚铜冠束起来,露出白净的额面,临出门前毓秀为她描了眉,眉峰不再似先前那般寡淡,隐隐透着锋芒。她脚程极快,随车疾走,到宫门前,掏了腰牌,侍卫便为其放行。
宴会设在椿桦殿上,那处本是画阁,后来经改制拆扩成为宴请外臣的皇家私邸,建在湖上,湖面上漫着白雾,偶有几点画船泊在水面,有歌姬乐师于其上献艺。
望青紧跟在殷素问的身后。
他此次来,衣着颇正式,内着银缎蚕丝夹袄,外罩熟红镂花长袍,腰间系着锦绣缠枝纹的窄腰带,挂了几条叮铃咣铛的配饰,一溜的明亮碧透的玉玦,更不消说头上戴了八宝攒丝金冠,金冠四周镶了一串小指大的珍珠,两侧垂下红色的璎珞,瞧着带一点艳丽的色泽。
待入殿时,守在门前的内监高声唱和,殷素问径直入内,微掀前袍施礼,望青在身后随他拜倒。座上的帝王正是景帝,他正值盛年,廿二岁即位,至今不过十六载,已经是一方霸主。从前靠着利剑骠骑蛰伏于北关,最后一举将长兄踹下尘泥,他娴雅亦凶狠,少年时吹箫能够迷了姑娘们的眼,青年时凶狠亦能撼动她们的心。
帝王。
他高坐在王座之上,身边偎着貌美的姬妾,那些女子红颜粉黛,在冬日里裸露着玲珑小巧的肩头,言笑晏晏间,述说着这世间的浮华。
景帝唤殷素问起身,望青便跟随他,只是头低着,微微侧身在一旁。两边的宴席已开,矮桌上摆满珍馐。
“怎么,舍得来了?打上次进宫见了孤一面,到如今,有六个多月了吧?殷素问,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三请四请,净是推脱,若不是过年了,你还要赖到什么时候?”
景帝在上座俯视殷素问,他不愧是当年京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公子,鼻若悬胆,鬓若刀裁,现今于御座之上诘问他,话里话外都透着亲近。
殷素问安然道:“臣下不喜出门,陛下您是知道的,又何苦为难我。府中虽养着一群不成器的东西,到底也要耗些精力,素闻驽钝,已是疲于应对,哪里有时间四处晃荡。”他这话说得不成体统,何时有让人敢用不喜、闲晃等词提及晋宫,只有他,恃宠生骄,惹人侧目,却无人敢言。
“好你个殷素问,这时候倒学会自谦了,想想你从前说什么,旁人都是蠢材,独你生得聪明。”
“前半截听着耳熟,后半截也不知是谁挂着我的名说的,陛下若是当了真,也别记在我账上。”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一下一下扣着。
景帝笑道:“就你机灵,这般耍赖的招数也不知是跟谁学,好歹也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了,咬死了拒不认账的本事是愈发大了。”殷素问去年春日已经及冠,他的老师先博闻馆掌事阎运怀老先生乃是一代大儒,为他取字天枢。他听了直皱眉,此人不愧是他父亲生前挚友,取名取字就跟商量好了一般,活生生给他凑出一个《黄帝内经》,当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殷家家学渊源,医术一脉传下来已有百年,每一位家主皆是御前医首,成年便要入宫伺候,殷素问去年年前便已成年,其后的日子里便一直闭门不见,不断拖延,直至今日,景帝还在明里暗里提及此事,他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殷素问不耐地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景帝见了面色陡然沉下,这时便见一曼妙女郎迤逦而出,对景帝盈盈一拜:“陛下,兄长好容易来了,您便这般‘为难’他,仔细他记恨在心里,下次该说什么都不露面了。”
说话的正是照华,距上次望青见她已近月余,然而她还是这般光彩照人,挽着京里时兴的发髻,上边零零散散插着数十支珠钗,上襦下裙,恰似这数九寒天里的一抹繁红。
她这般打趣,仿佛殷素问当真是个小心眼爱记仇的人,众人便笑起来。世人皆知,照华公主与殷府过从甚密,驸马孟长慈的病情更是由殷素问一手照料。她说了这话,倒像是嗔怪一般,于是高座之上君王的暂时的不悦就这么被欢声笑语给掩盖了。
然而望青却看得分明,景帝看向殷素问那又又爱又憎的神情,就像多年前那个爱而不得的孟槐。
一朵沉黝黝的乌云便在无形之间迅速聚集在她的心头,她从未像这般期望过,期望殷素问不像毓秀说的那般好。
好到让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吃了他。
第十三章
宴席进行至一半,望青立在殷素问身后充门神。殷素问饮过酒,面上泛一点红,见望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怎么了,此处无趣,叫你无聊了?”
望青一向最规矩,不伺候人的时候,身姿最为挺拔,此刻却妥着肩,脸上带着恹恹不乐的神情。殷素问将酒杯往边上挪了挪,随意地看了看四周,将桌上红艳艳的小果子拿起来递到望青手边。
他还坐得端正,世族里的公子们从小便受礼教的管束最多,但也最不守规矩,放浪形骸时往往最为出格。放眼望去,席上举止不端的不在少数,唯独殷素问一人,便似那庭中生得不偏不倚,根枝正极的树。
他人未回头,修长的手却伸过来了。望青垂头看着,却不接。殷素问的手再向前一递,正巧撞上望青的手,两人僵持片刻,他便回头,露出少有的发怒的神态:“苏望青,让你吃就吃,别这么死板。”
望青一听,竟当即使起性子来。她直起手掌反手向外轻推,拒绝了那枚果子。
殷素问未料得她是这个反应,眨眨眼露出无措的神情,见她仍旧无动于衷,最后索性回去坐好,不再理她。
两人便这么莫名其妙地斗起气来了,实则是殷素问一人在生气,然而望青也是不假辞色的。
殿上的胡姬跳着一支折腰舞,冬日里穿着轻薄的衣物飞速地舞动着,亦是香汗、淋漓,她蒙着面,让人看不清容貌,一双琉璃般透亮的眼眸却十分动人,顾盼之间,秋波频传。
她的目光锁定在倨傲的九五至尊身上,那是势在必得的神气。伸出白嫩的细足一下一下地点在厚厚的绒毯之上,像是蓄足了无穷的力量,弹跳,退后,纤腰宽摆,无一处不勾魂摄魄。
席上的公卿们都看着这个行径放、荡大胆的女人,他们的眼中都燃着炽烈的火苗,仿佛一瞬之间便能席卷一切,然而那又是压抑的,轻浮的,因为一个女人莫过于一件玩物,他们只看她能放、荡到何处,大胆到何处,能否和上座的男人来一场棋逢对手的赌局。
她身怀异香,那气息渐渐地深入人的心田,使人发觉她的美好之处。那女子仍是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像一只慵懒的偷吃成功的猫儿,当她终于接近这个位于权势顶端的男人时,便停下来,伸出双手交叠在鼓动一下,开始疯狂的旋转。裙裾渐渐散开,变成一朵艳丽的花朵,上面缀满了宝石,叫人头晕目眩,那一刻她疯狂地扑向帝座之上的男人,双目迸发出仇恨的光芒。
一切就在瞬间,场上的情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美艳的胡女变作了杀手,在猝不及防的时间里扑向了天下之主,她脸上是恶毒的笑容,像是能腐烂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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