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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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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唯一的学生。
王放忽地开口:“先生教我做的簪子,我送了人。”
方继眉梢微挑,“是么?”
他颇有兴致,这是要和他谈公事了,才会先说尽这些寒暄熟稔的话。一别经年,陋习还是改不掉,甚是不妙。
王放的目光落在他袖底蜷起的手指上,语气轻柔:“我想让先生见见那女郎,先生的伤交给她便好,她是位医师。”
方继摇头道:“我并不想治好这双手。你知道,我此生不会再入洛阳,亦不想再入仕途了。二十年前我从南安进京赴试,之后自翰林院被擢入东宫,再从少詹事做到少师,如今心愿已满,无所欲求,这州牧的位子,我早就想上书请辞了。”
“先生是对我满意,还是对眼下的局势满意?”
方继叹了口气,“越藩将我软禁在连云城近一年,你不可能满意,所以我总是快慰不了的。但无论满不满意,现在我着实想独善其身。”
“人世短如流光,不仅要完成自己的意志,还要能承载他人的夙愿,先生教导,我从未敢忘。”
方继眼神依旧不起波澜,等他说完下文。
“先生是否要说,到了不惑之年,人的心境就会变?现在先生只愿携妻母隐居故乡,远离纷争,求得一世平安顺遂,但只要您还存留一分离京前的心意,事实就不会和设想相同。”
王放舒朗平和的声音回荡在房里,他眸中的人青衣裴然,脸庞清癯,依稀是旧年不可摧折的风骨,可那确然不再是东宫书房里熟悉的老师了。
承奉三十二年礼部尚书卫喻家宅被抄,举族入狱,东朝少师牵连其中,被一道圣旨贬出洛阳。国朝数百年来从未有贬谪成副都御使入都察院的故例,三互法也成了一纸空文,但外放千里回到南安的州牧周遭小人环伺,处境危险,不知何日才能返京。先帝惜才,让未至而立的少师能有东山再起之日,却又恨极陆鸣与卫喻一党,剥去他所有凭才华挣得的荣光,旨意下的异常微妙。
于是他继续道:“先生在我十二岁时被迫离开东宫,连给我取的表字也没来得及唤一声。直到父亲去世我才明白,他原本就将先生留给了我。当初我去沉香殿为外祖求情,他说以后若有能耐,自然可做所有想做的事,此刻想来,我却连劝先生回归本心都没有把握。父亲在世的九年,先生尚且能为朝廷数次抗拒越藩的招引,为何不能再为我镇守南安五年,保得一方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方继笑道:“我又不是土地神,如何使得南安风调雨顺?”
“先生无所不能。”
屋子里的阳光洒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笑容明亮,意态从容。
方继恍惚回到了东宫的暖阁里,龆龄的孩子被他严厉训斥,挨了手板却冒出这么一句诚恳的恭维。彼时他想,自己应该能当很多年老师罢。
入翰林院正合他的意,进东宫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在里面待了五六年之久,一腔心血全都倾注在年幼的东朝身上。心愿已满,则是对这段经历结局的满意——少年长大成人,他也不再年轻了。方继看着他,就像捉住了一纵而逝的岁月。
“先生如执意淡出政局,我无法强迫。先生应知晓,立夏之后的南安,是一个亟需肱股之臣治理安抚的地方。战后烽火未熄,我将领兵北上与明洲汇合,这里的休养生息与国祚休戚相关,一着不慎就会两头皆输。京城离南安很远,先生的家人和同乡却近在咫尺,在我无力亲自处置南三省的事务时,我很想看到先生为二府六州做些什么。”
方继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杯,轻轻推了一盏过去。
王放的心放下大半,耐心道:“先生好生考虑,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方继抿了口热茶,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女郎是不是性子安静有礼,不擅长待人接物,长得挺好看?”
“是。”
他叩着杯沿,“这就对了,我以前总觉得你喜欢这样的。谁家的女郎?”
王放怔了怔,“我家的。”
“……”
他难得有些尴尬地扶住额头,辩解道:“是说她与陆家有血缘关系,陆将军名义上也是我外祖,这么算来也是家里人。”
“太勉强。”
方继淡淡丢下三个字,“也罢,等那帮河鼓卫架着我去了赵王府,有的是时间询问。”
王放道:“我昨日已修书给她,与她说先生要来。”
“挽湘在,我不可能为难她。”
王放颔首,“那么先生如果无事,我就告辞了。明日卞巨会送先生到城门外二十里处,寅时出发,先生今晚多休息。”
“十九郎。”
“先生还有何吩咐。”
方继在暖融融的光线里弯起嘴角,“长高了。”
*
数天眨眼而过,药丸已经完全制好了,罗敷得了清闲,开始着手方琼的事。
方琼虽住在赵王府,却整日都在外面跑,她问了下人,得到的回答是方公子最近几天只在房内睡了一晚。她本来就不太想多个麻烦,听到他没空,不免有些放松,窝在玉翘阁心情很好地看书,却被徐步阳给硬拉了出来。
“昨日方琼回来了你知道吗?”
罗敷镇定地表示不清楚。
徐步阳啧啧两声,“你这个动机就不纯,真是一点不关心病患。我跟你说,我晚上戌时让人抬到他门外,长随直接放我进去了,好像知道我要来。师妹,我摸到他的脉了!”
他两眼放光,罗敷看得寒毛直竖,“你要对他做什么!”
徐步阳鄙夷道:“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你肯定猜不到,他脉象正常的很,脸色也好的不行,压根看不出来中了毒。要不是他跟我介绍了几句,我当场就以为上当受骗了。”
“有些灌下去的药不就是看不出来,才让人头疼。”
“这种毒的效力是可以传宗接代的,也就是说他爹、他爷爷身上都带着。师妹,你在洛阳这么久,都从没听说过方氏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她含糊地道:“没有,方琼的祖父去世多少年了,端阳候爷在我面前闭眼,我也没看出异常来。”
罗敷理了理思绪,猛地想起来她在定国公府给病人开药的经历。
定国公的妹妹常氏得了失心疯,四十年前正是被许配给第一代端阳候,成婚三日就被赶回了家,从此神志不清。
按理说一个身体健康的大小姐,为一个男人变成这样也太夸张了,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她的记忆被冻结在那一天,几十年如一日。
——“道初……道初,他,他怎会变成那样!迎雪,我怕!”
她看到了什么?
罗敷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编起故事,如果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女孩嫁给了喜欢的人,那个人却忽然在行为举止上表现得很可怕,与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么受刺激就是当然的。
可惜她只在常老夫人的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也不敢多问。
她越发好奇,又有些气愤,既然把棘手的事情交给了她,那么就该和他们如实道来,猜测和揣度不应该是她的任务。
这病人太不懂事了。
罗敷回过神来,徐步阳已写了张方子塞到她手里,“你负责照着方子煎药,刨根问底就交给师兄我了。等我弄明白来龙去脉,咱们就一起努力!”
他奋发向上地躺在榻上举起一只手,罗敷啪地打掉:“你心脏有多好,还敢竖着爪子!”
“总之,下午师妹就去药房吧,之所以要师妹做这些繁琐的活计,是因为咱信不过别人的手艺。要是感觉实在麻烦,就克服克服啊,好吧。”
罗敷没好气地瞪着他,权衡利弊,还是不愿意换她来面对方琼。
她无可奈何地应道:“嗯,你可以出去了。”
左右无事,索性用过午膳就上工。罗敷捏着那张纸,一个头两个大。她晓得他们做医师的忙碌,所以字少有写的工整的,可这也太考验功夫了。
药方是徐步阳按照方琼的描述粗略写的,好容易辨别药方里的药名,她才感到这位师兄其实在本职这块相当谨慎。因为具体的发病情况他们两人谁也没见过,所以开的都是些温性的药材,价格很贵、市面上难以买到就是了。
赵王府经了刺杀,主人对他们这群人无比恭敬,要什么有什么,把自家的库翻了个底朝天。罗敷看着侍女轻手轻脚地往药房里搬运各种盒子,感叹土财主行事就是方便。
侍女给她寻了处偏僻闲置的空房,她关紧房门,披着一身黑色的旧袍子在里头捣鼓。
以前在叠云峰,她给师父打下手打的十分熟练,基本功扎实,颇能撑得起场面。她抹了把额上的汗水,五个单独的小炉灶一同看,挺费神的。坐到竹凳上,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重新捡起那张纸看,腿上的手顿时僵住了。
她把两个字给看错了。
不是她眼神不好,是这字写得着实有问题啊!两种搭配都能熬出黑沉沉的一锅药,但是火候……她眼睛勾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火候不对,她为了省时间直接采取了比较险的方法,约莫是要糟糕了。
罗敷跳起来用衣领遮住脸,舀了一大勺砂土灭火,只听嘭地一声,瓦罐盖子被鼓出的泡沫冲出老远。
她来不及用手捡盖子,趴在底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火给完全熄灭,脸上全都是灰,眼睛被迷住了,眼泪哗哗地淌。
药房外的侍卫婢女看到里面煎着药的人裹着袍子冲出来,高声问道:
“秦夫人?”
“马上回来!”
罗敷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咳嗽咳得嗓子要冒烟了。她从指缝里看路,飞奔到附近令老夫人的住处,闯进外头侍女的隔间里急切道:
“有干净的布么?还有水!”
挽湘听见响动,赶紧从内屋里跑来,手上挽着件刚褪下的青色深衣:
“怎么了?”
罗敷咬着嘴唇放下手,露出一张黑一块白一块的脸,对她道:“炉子翻盖了,我换身衣服再回去。”
眼睛着实太难受,她阖着眼帘理了理头发,拍着身上的灰,“对不住,住这里的侍女得扫屋子了。”
一方沾着茶水的丝帕递了过来,她隔着朦胧的泪光去接,道了声谢。等擦干了眼泪,那张帕子差点掉到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她愣愣地望着面前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见过的人,觉得大难临头。
那是张她在邹远、药局后的小巷、梧城的元家都见过的面容,眉目澹静,气度清华如月,此时正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州牧南安右副都御史,方继。
这……这么快就来了?
挽湘揽过她,“没事,我替你擦擦。这是我夫君,你很感兴趣的那位少师大人,刚刚才跨进门槛呢,真巧。”
罗敷脚步虚浮,等出了那隔间才抓着她的袖口,好半天说不出话。
挽湘摸着她凌乱的头发,“没关系的,别紧张。”
罗敷都快哭了,“我肚子疼……”
第129章 欺软
罗敷几天前反复琢磨过她要如何见货真价实的州牧大人。
设想中方继端坐在书房里,拿着本诗集慢悠悠地品茗,然后她换上干净素雅的裙子让侍女通报进来,梳着整齐的发髻,戴着王放送她的簪子,搬出小时候勤学苦练的那套见人的礼数。
可现在这叫什么事……炉子差点爆了,她顶着一头灰蹿进下房,裹着身黑不溜秋的衣裳大呼小叫,竟然还让州牧看不过去给她递了张帕子!
罗敷觉得完全没有脸去见王放了。
挽湘押着她坐到镜子前,她从指缝里看到铜镜里的人耷拉着脸,上面还有没擦净的几小块灰尘,小腹一阵绞痛。
“卞公刚刚到王府的?”她垂头丧气道。
“前脚刚来,这不衣服还在我手里呢。”挽湘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要被人给抬进来,缺手断脚浑身是伤……老太太正在针灸,眼皮都不抬一下,真是放心。”
罗敷咳了声,“原来你这么想。”
用湿棉布把脸抹了一遍,又将头发弄得清清爽爽,罗敷道了谢,不太想在这里待久,换了衣服就要回炼药房去。
“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要用晚膳了,你也过来吧。我夫君不会计较这些,你在饭桌上说几句,我和老太太帮你撑腰。”
说的她好像犯了事一样……罗敷扶着门框,“你说我要是飞快地从这跑出去,卞公看不见吧?”
挽湘如实道:“我以前和你说过,他性格很差,所以……”
罗敷僵硬地重复,“所以?”
“大概他正在门口等着见你跑出去吧。”
挽湘估计错误,州牧大人并未守在门口,而是在罗敷悄悄溜了之后晃到暖阁里,目光在梳妆台上扫了一圈。
他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去赵王府的马车上,车驶得飞快,沙尘都往车里扑。下了地衣服脏得很,就赶紧脱下来交给妻子,独自在外头小间待了一会儿吹吹风,不料突然冲进来一个灰扑扑的女郎。他在抱幽轩困了快一年,很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景象,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是个安静守礼的医师……
台子上的物品摆得很整洁,他一样样瞄过去,倒把挽湘看得十分惊悚。
“你吓着秦夫人了。”
方继斜睨她笑道:“隔了快一年没见,母亲嫌我碍眼,你也莫名其妙地责怪于我,真是伤心。”
挽湘替他解下发冠,不妨被他扣住手腕,眼波轻扬:“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小巧的下巴搭在他肩上,她看着镜子印出的清癯面容,心疼地蹙眉:“又不好好吃饭,瘦了这么多。”
方继将右手藏在袖子里,闭目养神,“那孩子是什么人?”
“如今太医院的左院判,听辛癸说她和匈奴有些渊源,是当年镇国将军家那位公主的外孙女。 ”
挽湘的声音低了下来,“既然河鼓卫能说得这么详细,我猜陛下不日就要将这消息放出去了。”
方继蓦地睁眼,“陆氏?”
他沉思良久,叹道:“陛下还念着旧情,实属不易。”
若不是有陆氏这一层关系在,料想他起初不会上心。十年前西凉被突厥攻下王都,身为王后的公主为求援兵南下归国,陆鸣带军至边关亲迎,终酿灭族大祸。陆家倾覆后公主入青台山修行,从此再也不问世事,承奉年间的血与烽烟便很快消逝在如轮岁月里。
这些年没有人关心过曾远嫁西域的公主,她的子女也仿佛不存在一般。西凉另立新王,自顾不暇,南齐东朝登基,打压相党,然而陆家再也回不来了。
“她是匈奴人?”
挽湘和他咬耳朵,“给母亲针灸的徐大夫是秦夫人师兄,说秦夫人从小在玉霄山跟着覃神医长大,她那姓氏功不可没。”
方继撩起一缕柔顺的发丝,“不管什么家底,进了昌平门,就是洛阳的人。”
苏氏是大姓,大到北面国主也姓这个。舅母原先是郡王世子,能被他教养多年,应也不是平民百姓的小辈。
今上看似私下平易近人,骨子里却傲得很,想觅一个女郎做夫人,眼光不会往低自己许多的人群瞧。这样也好,若真是皇亲国戚,还算门当户对,朝中异议可以压得下来;若不是,照他提拔医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力度,看样子不介意花费功夫堵上那些臣工的嘴。
“我可不敢为难那孩子。陛下这么大的人了,喜欢谁我又管不着,竟然还特地和我打招呼。”方继揽着妻子,无奈摇头,“晚上将秦夫人也叫过来,一同聊聊。”
“没见过她发脾气,若说不好的地方,大约就是性子太淡了……可到底是这个年纪,见到情郎就变了个人似的。”挽湘掩着嘴角偷笑,“州牧大人一把年纪,回家后也变了个人似的,叫人受宠若惊。”
方继矜持地道:“水烧好了么?身子有些疲倦,怕一个人在水里睡过去。”
挽湘捶了他一下,“我还要去厨房。”
“现在申正,晚点戌时上桌,中间还有一个时辰。”
酉时的时候,罗敷着人去传话,说她这里挪不开,请州牧大人和两位夫人先用饭,不必等她。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她才审视一遍炉子上的药罐,拖着沉重的腿离开烟熏火燎的小房子。
屋脊的鸱吻吐出一弯月,照得地面石砖皓白。远处的长廊上一盏盏红色的琉璃灯燃了起来,蜿蜒着勾勒建筑轮廓。
这个时辰老人都已经上床睡觉了,她过去到小厨房里弄点剩下的就行。没几步到了小楼跟前,一个伶俐的婢女朝她福身,领她到抱厦里换了衣服,之后往二楼去。
罗敷瞥了眼镜子,总算还过得去,但可怕的第一印象总是挥之不去的。她在脑子里不停地模拟等会儿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见个长辈紧张成这样。
都是王放给她灌输的……性格再差也没有他差吧!
书房很宽敞,屏风前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人份的饭菜和各色各样的精致点心。
罗敷深呼吸,没什么大不了的,鼓起勇气直视对面的州牧和州牧夫人,露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微笑。
“卞公。”
方继沐浴过,黑发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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