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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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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敷见值所虽小,陈设倒还俱全,尤其是满架的书。她随手抽出一本,欲打开又放了回去,笑道:
  “余大人是针灸科?本官可否考校你几个问题?”
  半个时辰过去。
  “……脉虚者,宜浅刺之,随病左右而补泻之,左则左补泻,右则右补泻。”
  “……先详多少之宜,次察应至之气,既至也,量寒热而留疾;未至也,据虚实而候气;气速至而速效,气迟至而不治。”
  余守中额上出汗,他已经答了十几个,这秦夫人似乎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的尽是怪题,非要他用最细致的语言解释。
  罗敷当然不用想,这些刁钻的问题都是舅母问过的,当时她一个也答不准。如今王放把她推上院判之位,她不能不考虑在基础薄弱的针灸一科上下功夫,正好这儿有个埋头读书的御医,她一边装着大爷问,一边就开始默默地参考对方的答案学习。
  日已当午,并没有一个人来值所。她气定神闲地握着书打发时间,决定以后一定要把偷懒没有学扎实的地方给补上。
  就在余守中准备斗胆提出喝口水缓一缓的时候,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御药局的宦官嗓子尖细:“秦夫人,西宫卫婕妤让您过去请脉。”
  罗敷将早已准备好的药箱挎住,兴冲冲道:“余大人果然才能不凡,在这儿继续看书吧,明日要是回官署,得了空我接着请教你。”
  余守中终于送走了这尊菩萨,抹去汗珠,执笔将院判加上的要点一条条记录下来。


第63章 窃
  银烛斋。
  贴身宫女夕桃拿着犀角梳,轻轻梳理着一头如瀑黑发。
  卫清妍长长的睫毛覆在白皙的肌肤上,眉含黛色,樱唇微抿。她睁眼凝视着菱花镜中的憔悴容颜,稍抬下巴,一道半愈合的细长伤疤就露了出来。
  夕桃手中一顿,道:“小姐,袁大人先前说过这伤并不严重,定是能好的。再说那秦夫人首次入宫,就让凌御医差了小黄门跟我们禀报,便是表明要使出浑身解数来为小姐治伤。”
  卫清妍垂眸道:“阿桃,袁大人诊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夕桃想起袁行被革职的前几日来到银烛斋,仍然面带笑容,看着伤口的眼神却有些惋惜,她心中便是一沉。
  “袁大人说,陛下让他好好诊治啊。”
  卫清妍葱管般的玉指抚上下巴,冰凉的指尖顺着粗糙的疤痕滑到温软的脖子上,忽而冷笑一声。
  一个失宠的妃嫔,不是正该让一个犯事的医官来请脉么?
  夕桃见主子花容惨白,立即放下梳子跪在她脚边道:“小姐别这样!若说陛下对小姐无情,那这后宫中其他几位主子岂不是成了摆设?陛下只是一时恼怒,时间一长,忆起小姐的好处,自然会消气的。”
  卫清妍紧皱娥眉,手中那根御赐的金步摇几乎要戳到掌心里,夕桃眼疾手快地用力抽走,急急道:
  “小姐做什么!要弄伤自个儿了!”
  卫清妍伏在镜前用袖子遮住脸,抽泣着低声道:“你错了,他本就无心无情,不止是其他女人,就是我,连个摆设也算不上!”
  夕桃用帕子细细擦拭着她汗湿的额角,劝道:“依奴婢看,陛下不计较小姐的出身,还让小姐有权掌管后宫事务,这哪里是不重视小姐呢!小姐那天说的话——”
  卫清妍撤掉濡湿的袖子,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勉强平稳声线:
  “自从我忍不住说了那些话,我就知道陛下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我……卫家虽对我不善,可我也姓卫,我看不得那些置卫家于死地的小人在朝廷上逍遥!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会尽我所能……”
  她握紧的手颤抖着,“阿桃,他说他不是念旧的人,我看他只是不念眼中没有的人罢了!”
  夕桃哪里敢接话,央求道:“小姐仔细想想,自您入宫以来陛下哪里亏待过您,以前是,现在也是,您一步步的,日子一过,忘了也就忘了!您是,陛下不也是!您想清楚啊,如今您要是倒了,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卫清妍执住侍女的右手,凄然道:“阿桃,我昨夜又梦到了爹爹,娘亲,还有祖父……人影吊在白绫上,满屋都是……我醒过一次就再也睡不着了。他们一定会怪我吧!我不应该……不应该对他像现在这样的,我明明……”
  夕桃笼住她冰冷的手,眼眶一热,也掉下几滴眼泪。
  “小姐再去榻上躺一躺好么,一宿才睡了两个时辰,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您是家里最后一个主子,夫人若知道您这么折磨自己,也不会安心的……”
  “婕妤,秦夫人到了,正在外间等候。”
  珠帘外忽地有宫女清晰通报,截断了夕桃安慰的话。
  她手忙脚乱地替卫清妍拭去泪珠,来不及挽发,只整理了下衣裙,便高声道:
  “婕妤请院判进来。”
  卫清妍止住啜泣,拉住微敞的衣襟,用头发遮住一半脸颊。她坐在椅上的身姿好似大病初愈,看上去弱不禁风。
  不多时,帘子一掀,引路的宫女身后现出一个青色绣纹的身影来。
  卫清妍前一次见新院判还是十几天前,这回不由与侍女用心打量起这人来。她的目光从院判脸上一寸寸掠过,姣好的娥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眼前的女医官山眉水眼,眸中凝聚的晴光映着唇角的微笑,一派从容静好。她的肤色透过熏炉上淡淡的烟气,如同雾后的雪,铺着一层莹润的玉白。
  再走近几步,卫清妍发现她秀气的鼻梁生的比一般人挺些,而唇形饱满,气血很足。她不经意瞟了镜中自己涂了口脂的嘴唇,顺理成章地嫉妒起对方健康的躯体来。
  注视着那双琥珀似的眼眸,她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气度沉静、容色明丽的外族人。
  一个中原血统为主的外族人。
  还是一个今上青眼有加、成为洛阳历朝以来头一个女院判的外族人。
  那厢夕桃已然沉着嗓子发难:“院判见到婕妤,为何不跪?”
  此话一出,卫清妍立刻就知道侍女言中出错。 院判是与她品级相当,按国朝之礼是无需跪的,但以往的院判都尊她为妃位,手下宫女也不知不觉养成了低眼看人的性子。
  果然,年轻的左院判笑道:“这位女郎提醒的是。”随即仅躬了躬身。
  夕桃眉毛一竖,强压下怒火,道:“奴婢可不敢承秦夫人美言。”
  宫中的女人大多都见不得人好,夕桃一见她,就想起她在沉香殿里陪侍了大半夜。虽说是医官,可还是女人,哪有女人能在陛下寝宫里待过两个时辰的!就连她家小姐也不曾有如此待遇。
  罗敷轻描淡写地道:“女郎不必敌视本官,本官当初真的只是在为陛下请脉,还有一位余御医亦在场。”
  屋中几人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谁也不想她能说出这种话来。
  这无异于一巴掌扇在卫清妍脸上。她攥紧了袖子,对侍女喝道:“你跟着我进宫五年,连礼数都全忘了?还不快跟秦夫人致歉!自己去管事嬷嬷那领罚,就说是我御下不严,丢了银烛斋的脸面。”
  罗敷好整以暇地看着,无意阻拦。
  卫清妍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侍女一眼。
  夕桃虽为她打抱不平,却还是言听计从,福身道:“奴婢冒犯了大人,望大人……”
  “本官自然不会跟女郎计较这个。”这声音清润如春雨,藏了一丝无害的笑意,仿佛之前就是开了个小玩笑而已。
  夕桃气的双颊潮红,一个宫女脚下生风地拉着她走了出去。
  卫清妍柔柔道:“秦夫人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太惯着夕桃了,平日里总说要她收敛几分,这下可好,也长个记性。”
  她眼波楚楚,意态愈发娇弱可怜。
  罗敷道:“婕妤的家事本官自是不可去管的,何况夕桃女郎实属无意。婕妤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卫清妍松了口气,她原以为院判要抓着她不放,现在看来还是个识时务的。
  宫女奉上两杯清茗,道:“秦夫人且上前来。”
  罗敷坐在卫清妍对面,戴上手套道:“冒犯婕妤了。”
  擦去药膏的伤口划拉得十分有水平,不深不浅,没有戳到重要的经脉,却外观可怖。应该是剪刀一类的利器,不会是她自己想不开,那么是谁有胆子伤害一个备受宠爱的后妃?
  罗敷不会愚钝到去问伤口怎么来的,只是仔细看着。光滑白嫩的皮肤上突兀地多出一道丑陋的疤,她心中万般可惜,决心一定要把它给弄走。这个美人就算只会扮扮柔弱,放任手下人欺生,她看在自己承诺过的份上也会处理好。 万幸美人生的漂亮,她没有潜意识地抗拒。
  “婕妤用的伤药势袁大人调制的吧。我可否一观?”
  卫清妍心思一动,问道:“袁大人精于此道,我用着觉得甚好,只是愈合的较慢。”
  她命宫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镶金边的小圆盒,罗敷凑近半透明的膏体闻了闻,斟酌道:
  “药方上应该是有脉案的?”
  宫女替卫清妍答道:“院判新来,不知道陛下几年前令太医院将后宫的处方和医案分开,所以银烛斋只有方子,请院判过目。”
  罗敷惊讶了一瞬。处方一般和脉案在一块,王放居心不良,一点也不体谅医官们的辛苦。这是要让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妃嫔们不能精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怕他对太医院也下了必要的封口令。尚食局的医女们没有本领从一副深奥的药方上看出具体病情,主子们只管喝药,别人就更加不清楚了。
  医官们辛苦,后宫倒也清静不少。
  “头一个御医开的方子是止血的,上面有王不留行、蒴翟叶、桑根白皮、川椒、甘草等,碾成粉末覆在伤处,后来陛下让袁大人给婕妤开些助伤口愈合的养颜药方。”
  罗敷暗暗道第一个御医是军医出身吧,这王不留行散剂量要稍微多了,还真是把娇滴滴的美人当军人治。手上捏着袁行开的方子,她略瞟过去,又不淡定了。
  “本官须给婕妤请脉。”
  宫女撩起卫清妍的袖口,罗敷搓了搓指尖直接搭上去,没有用薄绢隔着。
  卫清妍婉转道:“以前的医官们都是先请了脉再说,秦夫人倒独辟蹊径。”
  罗敷专心诊脉,垂眼答道:“婕妤过奖。”
  卫清妍由她固定着手腕,突然感到说什么都没用。事实上也不用她说话,罗敷一开口,她就怔住了。
  “婕妤的伤口确实愈合得很慢。我刚刚还约莫能看出深浅,想是袁大人的功劳。”
  卫清妍一直隐隐察觉此处奇怪,被她一说,顿时怒道:
  “秦夫人慎言!袁大人才回乡十数天,大人就在这儿擅自诋毁,不怕众医官寒心么!”
  罗敷慢条斯理道:“婕妤莫急。本官的意思是,袁大人希望这伤口愈合的慢些,须知在我们看来,好的越慢,可能性就越大。”
  “什么可能性?”
  罗敷笑吟吟道:“好的彻底,或是不彻底。”不等卫清妍询问,她接着说道:“正是有袁大人珠玉在前,本官才得以有机会替婕妤把这东西给抹掉。这种划伤,最忌不小心用了猛药留下点疤,慢慢地治才算最好……当然,没有极佳药物的话,这放在民间就是一个拖字了。”
  嘴上尽说好听的,她心里想的却是——袁行哪里敢敷衍卫婕妤的伤,不是王放下的令又是谁?就是这伤的来由,只怕也与今上脱不了干系。
  卫清妍长叹一声:“那就是我错怪秦夫人了,我给大人陪个不是。这伤还要仰仗大人。”
  罗敷却犹豫了,若真是今上不想让她好全了,自己又何必违背他的意思?她思索着凝视卫清妍燃起希望的秋水眸,记起初见时被她发现破了相却并不局促的样子,生出一些敬佩来。她掌权后宫,这一道疤就可以让有心人把她从云端推到泥里去。
  罗敷平生有两件事不能忍,一是扯着面具做人,二是见到美人被毁容。她从药箱里拿出两个非瓷非玉的小瓶交给宫女,道:
  “每天早上起身对着安息香搽一遍青色瓶子里的药膏,中午拿水兑两滴蓝色瓶子里的粉末洗干净,晚膳后搽第二遍,翌日早晨再洗去。”
  宫女欲召外间御药局的宦官过来记录处方,卫清妍挥袖止住,道:
  “秦夫人应知我为何让你独自进来,我依靠秦夫人,大人也不要让我失望。我不想令此事传扬太广。”
  语气凝重得让她反感,好像她成了卫婕妤的私人,婕妤还不放心她。
  丹参、防风、白鲜皮……罗敷接过宫女递来的笔墨刷刷写下瓶中药物的成分,头也不抬地道:
  “婕妤多虑了,陛下提我做左院判,可能就是看中我口风紧。”
  她没有说谎,她口风要是不紧,那个叫夕桃的宫女还能因为“风寒”一事认为她心怀不轨?
  卫清妍遭此提醒,脸色蓦地白了三分。她镇日为自己下颔的伤提心吊胆,院判胸有成竹地为她医治,她反倒忘了罗敷是陛下的人!这道伤不正是拜陛下所赐!
  罗敷火上浇油:“看婕妤的伤,我寻思着划破的时候还很干净,没有进灰尘,不然王不留行散起不到这么好的效果。”
  卫清妍的眸子里满是惊惧,那一晚被火烤过的尖利剪刀刺入身体里,剧痛和冷漠让她的心都凉了,那人剪烛的姿势,转身的姿势,浅笑着拿刀刃抬起她下巴的姿势,如同一个个噩梦,让她永远无法抽身。
  “婕妤好好休养,这两瓶用完,再让尚食局的女医们在饮食上下点功夫,我估计就差不多除尽了。
  婕妤的脉还有些虚,我在药方上加了个疏肝解郁的海藻散坚丸,此外晚上若还是睡不着,下来走动走动比躺着要好。”
  卫清妍僵硬地点头,旁边宫女忙道:“多谢秦夫人走一趟,婕妤两刻后便要用午膳了,奴婢们送大人回值所。”
  罗敷一笑,轻快如拂墙而过的花影:“有劳几位女郎。”
  她最后望了眼梳妆台前,卫清妍孱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失了血色的面容隐没在墨迹般的长发间。她想,这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没必要和她计较什么,就像没必要和那个侍女计较一样。
  *
  今上的书房明水苑。
  樊七压低了嗓门道:“陛下,秦夫人去了银烛斋。”
  王放手中折子一扔,对着两堆高高的奏章塔道:“她倒是清闲。”又拾起一本看起来。
  樊七斟了茶,轻声道:“据说秦夫人要把卫婕妤的伤治好了。”那天他随今上回寝殿,知晓卫清妍惹今上不快,事后又听闻婕妤失足划破了下巴,脑子转得飞速……陛下还真是下得了狠手啊。
  王放批了两笔,问道:“说完。”
  樊七观他并未对此事追究,绷不住低笑:“听说那秦夫人……本是送了婕妤两瓶药的,走到殿门口又叫宫女折回去说——用完了药瓶子还得还给她,真真是小气极了。”
  王放笔下动作不停,淡淡道:“不是小气。那瓶子贵得很,秦夫人体谅婕妤开支用度,不忍让她破费罢了。”
  樊七听呆了:“陛下怎么知道那瓶子很贵?”
  王放抬头,唇角扬了扬:“朕上次抢了她的瓶子,她生怕朕给砸了却赔不起。”
  樊七见今上心情明显很好,顺势奉承道:“陛下怎么会赔不起?拿了秦夫人的瓶子,那是给她面子!”
  “可惜秦夫人不给朕面子。”
  王放说完,就再也不出声,静下心来看折子了。
  樊七大概知晓今上说的乃是今日新院判给卫婕妤请脉一事。他瞥了水漏的刻度,溜出去一趟吩咐准备午膳,回来时就看到两摞折子已经批好,留中的依然寥寥无几。而屏风前多出一人,正是卞巨。
  他退至外间呼喝黄门宫女,心想午膳又要推迟了。
  “越王将卞公囚在连云城的王府中,大人的家眷踪迹极为难寻,但目前已有些头绪。据我们在南安的探子回报,卞公与越王龃龉愈深,越王甚至动了用刑的念头……”卞巨悄悄瞟了下今上的脸色,“不过忌惮帝京,终究只是在牢里关了几日。”
  王放端坐案后,修长的手指压着纸镇,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动。
  “关了几日?状况如何?与南安接头的人是否处理干净了?”他掂了掂琉璃纸镇,啪地砸到地上,“莫要让朕以为你们河鼓卫只有个空架子!”
  卞巨垂首应诺,周身压力剧增。
  “州牧有事朕尚且可以让你们割发代首,若是家眷五日内再寻不到,你手下四百号人,全都提头来见朕!”
  罗敷觉得自己开始沾染上不去官署点卯的陋习。
  御药房的那成山成海的珍稀药材就像块磁石,只要是学医的就不可能抑制住多看一眼的欲望。虽说院判每月有五次宫值,但并未对五次之外的次数有规定,限制很松,当刘可柔把她的师门传了出去,太医院背地里说话的人更少了。
  她心安理得地在值所镇日泡着,翻看古籍药典,跟针灸科的御医学习,有时甚至就住在那儿。一日三餐、住宿都不成问题,事情又少,难怪太医院的人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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