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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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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真是玉雪可人,一望而知是睿智福气的长相。”齐王妃端详良久,满面堆笑的夸道。
齐王横了她一眼,“说些废话,小殿下是陛下的长子,那自然是有福气的,全天下的福气尽在他一人身上都使得。要我说啊,岂止是福相,是至贵之相!”
齐国长公主此刻亦在场,遂颌首笑道,“至贵!那不就是储君之相么?这倒是合宜的很。”
一言毕,已有晋王世子接着道,“国朝已有两代都是女帝了,如今陛下喜得麟儿,看来咱们日后终于要迎来一位万岁爷了。”
“这会子说这些尚早了点吧,陛下春秋正盛,小殿下仅是长子,日后陛下绵延帝祚,再多生几位或贤德,或聪慧的殿下,届时储君的人选怕是要挑花了眼了。”这话乍听上去像是恭维,实则藏了恶意,帝王家最忌讳为夺储位骨肉阋墙,若真如她所言,恐怕届时陛下只会痛心疾首。
我望过去,见说话的正是瑞王妃,瑞王是先帝的堂兄,当年曾传言,先帝的父亲英宗因无子,本想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来男孩来承接大统,所选之人便是瑞王。后来朝臣们纷纷上书,为保皇室血脉纯正,女帝继承大宝亦无不可,英宗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惜瑞王仅差一步之遥便可登上那至尊之位,心中自然十分不甘,故今日由瑞王妃说出这般语带讥讽意味的话来也不算出奇。
晋王听出她弦外之言,朗声笑着道,“瑞王妃也知道小殿下是长子,既为长,便是储君。何用和其余人等再相较啊。除非为长者不贤且身不正,就好像眼下在西安府的秦国长公主那般,那时才会择贤而立。幸而陛下天纵圣智,励意图治,这才有如今咱们大魏朝四海清平的盛景啊。”
众人闻言皆起身举杯恭祝陛下万岁。坐定后,只听瑞王妃轻笑道,“既如此说,叔王怎么不劝陛下早立太子,为咱们小殿下正名分啊。”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稍显尴尬,而有些人已对瑞王妃面露不悦之色,但碍于她宗室身份却也不好与她争执。
最终打破僵局的却是秦太岳,他从容摆首笑道,“昔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国朝太宗皇帝亦未预立皇太子。汉唐以来,太子幼冲而立,易使其滋长贪婪骄纵之气,且随太子年长,其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事者。诚如晋王殿下所言,若太子长成而不贤,即使立之,又岂能保将来无事?依老夫说,不若陛下悉心栽培小殿下,使其周围皆环伺忠义良臣,再徐徐观望之,若那时小殿下果真堪为贤明之主,再行册立,亦不晚矣。”
陛下闻言亦笑赞道,“叔叔通今博古,这一番话,说的朕心甚慰。朕定会好好培养蕴宪,为他寻觅似叔叔这般行谊刚方的股肱之臣。”
众人一时又附和称道一番。此时已有内宫监的内侍在殿前空地上铺设锦毯,接下来便由宫中女官们在毯上表演蹴鞠,宫女们皆穿着裙装,奔跑时宛若一簇彩云,在锦毯上飘来飞去,直看的众人眼花缭乱,兴奋愉悦。
然而,我侍立在御座旁,却清楚的感觉到身边这位宴席的女主人过于沉静而不悦,这样的佳节盛宴,却并没有让她感受到喜庆欢乐。
阖宫庆典结束,陛下与秦启南一道去了交泰殿。
我回到房中,见阿升已为我备好宵夜,听着宫墙外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声,全无困意,便拿了一本东坡乐府随意翻看。
在一阵阵的鞭炮间声中,恍惚听见廊下有人轻叩房门,定是阿升又拿了什么点心给我送来。
我起身去开门,却看到门外站着,身披大红羽纱面鹤氅的陛下。
第六十九章 无计花间住
婉芷跟在她身后,见到我的一瞬,她抿嘴笑起来,“陛下说睡不着要出来走走,就走到你这儿了。好了,陛下交给你了,三更前可得送陛下回寝殿啊。”说完,她嘘着手一壁去了。
留下尚有些错愕的我。不过转念间,我便想起从前在重华宫,她也曾夜半只身来找我。我见她捂着耳朵,想是嫌外面炮竹声太吵,忙请她进屋来。
她好奇的打量着我的房间,见书架旁挂了一卷富春山居图的前段剩山图,遂对我点首笑问,“你不是说这些书画看看就好,不必拥有么?怎么又向武英殿借来挂着,还是他们知道你喜欢,特意拿来孝敬你的?原也不值什么,你若真想要,向朕求了,朕岂有不赏你的?”她扬着脸,好似终于抓到我的秘密一般开心得意。
我亦笑着摆首,请她再上前去细看。她狐疑的走过去,盯着那画看了不到一会儿,发出啊的一声轻叫,随即回身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这原是你画的?”
我颌首微笑,“是,不过确实是向武英殿先借了原作,臣照着临的。”
她看看我,又再扭头去看画,一壁摇着头,叹道,“元承,你真是,真是……你临的几可乱真。若不是你落款的那句,元承戏墨,朕真的看不出来。你画的真好,朕看着只觉得,心脾俱畅。”
我笑着应她,“臣只是仿画,应该说,子久先生的画艺确实令观者心荡神驰。”
她犹自叹息不已,因又问我缘何不把那副清明上河图摆出来。我忆起那日秦启南曾质问我这幅画的去处,一时便未答她,只含笑看着她。
她亦默然。我由此想到,她本应该和秦启南在交泰殿就寝,于是不免好奇的向她发问,为何会突然想来找我。
她淡淡一笑,“朕不想陪着他。又睡不着,只好出来逛逛。”
我蓦地联想起之前的风波,有些惴惴不安,“可今日是上元节,按宫制,陛下确实应该和王爷在一起。何况,您这样出来,王爷,不会不高兴么?”
她轻蔑一笑,继而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言道,“朕何须在意他高不高兴?不过,朕也不必自找麻烦。出来前,他已经睡得死死的了,今夜就算爆竹声再响,只怕他也醒不过来。你大可放心,他不会知道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我不禁蹙眉,看来她是给秦启南服了些安睡的药物。虽然觉得不妥,但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她在为我考虑的意思。
我确有几分窃喜,而这样的欢喜令我很快淡化掉,心中原本对秦启南怀有的深深歉意。
然而我的理智提醒自己,此时应该把这份喜悦小心隐藏好,换上另一帧克己守礼的心境,就像多年来我一直习惯的那样,波澜不惊。
我压制内心的躁动,冷静的提醒她,“臣以为,近来陛下和王爷都很和睦。”
她冷哼了一声,挑眉道,“他几乎害朕生产时殒命,朕怎会和他和睦?不过装样子罢了,朕与他,此生都不可能同心同德,鸾凤和鸣!何况,今日你也听到了,秦太岳的话,你以为如何?”
我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不愿顺着她的思路回答,“起码有一点他没说错,在皇子品行智识尚未确定之前,不宜过早立储。何况他今日之言,也确实替陛下化解了尴尬,毕竟是家宴,一众宗亲在座,您也不能像对待臣工那样对待他们。所以,秦大人也算是睿意机变,为陛下着想。”
“你又跟朕顾左右言他!朕知道你听的出来他的意思。立储,他自不必担心,反正朕立谁,他都是储君的祖父,只是他还可以挑上一挑。也许挑个听他话的,也许挑个能继续有助于秦家的。你可知道,他的小儿子秋闱中了亚元,他是立意要为秦家再培养出一个阁臣,再来辅佐朕的儿子,孙子!他今日不过白献一个人情给朕罢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烦闷的说着,“你自然不会知道,那天的事,秦太岳听后大为震怒,斥责了秦启南。不然以他那般高傲的性子怎会轻易向朕低头,且那么容易便放过你?”
我在心中叹息,“为什么陛下不肯相信,王爷对您的真心呢?”
她平静的望着我,笑容冷静,“朕没有不信。是朕不需要!他对朕的心,虚虚实实。需要予取予求,便把朕当作是皇帝。需要满足自身情感,便把朕当作是一个女人。可惜,朕不是寻常女子,不需要他温柔爱怜,更加不需要他为达目的曲意迎合。朕要的是一个在政事上志同道合,生活中心意相通之人,肯错后一步站在朕的身后,不会有怨怼和不甘,更加不会觉得自己一世的才华都因为与朕结合而付之东流。这才是朕想要的丈夫。”
我黯然无语,确有些心痛,她的心愿此生怕是永远不能实现了,这是个死结,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
“朕有的时候,真羡慕皇祖父他们。”她忽然故作轻松的说,“那些男人作皇帝就可以三宫六院,那么多嫔妃,花团锦簇,皇帝只用当她们是滕妾,是宠妃,却不用真心相待,那便简单多了。”
这个自我安慰的说法太过粗暴,人皆有感情,帝王亦如是。“陛下忘了玄宗和杨妃么?男人作皇帝也是会有倾心相爱的需要和随之而来的烦扰。”
“李隆基?他若真那么爱杨玉环又岂会将她赐死马嵬驿。不过还是最爱他自己罢了。”她娇嗤道,继而扬起下颌,骄傲的道,“若是朕,一定不会杀了玉环,也不会再回去当一个受尽欺凌的太上皇。朕会和玉环远走高飞,过一过不一样的人生!”
我哑然失笑,摆首道,“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则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则难。陛下未尝有过那般处境,亦不该无故菲薄玄宗。”
她低眉轻轻的笑了,须臾,抬眼正视着我,“你也不是朕,怎知朕不会那么做?说什么千秋帝王业,不过短短几十年罢了,即便再贪恋,也终究要放手。既然青山遮不住,不如顺流而下,去看看前路的风景,总好过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低首莞尔,她确有我想象不到的决断和洒脱,当然也有异常执着的欲望。
我不愿她过多沉浸于烦恼中,起身去拿了那件百家衣,捧给她看。
“百家衣?”出乎我意料,她竟然认得,“这是,你缝制的?”她调笑的问道。
我蹙眉,“陛下真的以为,臣什么都会做?这是请司衣局的宫人做的。是臣送给殿下的礼物。”
她摩挲着衣服,沉吟良久之后,抬起头对我笑道,“你的意思,朕懂得。是希望蕴宪能健康平安的长大。这礼物很好,比那些金玉之物更好。”
我摆首向她解释,“贵重也好,简素也罢,都是心意。臣只是觉得自己的财物皆是陛下所赐,再转手送给殿下有些殊无诚意,因此才想了这个。”
她听了灿然一笑,了然的点了点头。我于是好奇的问她,如何知道百家衣这种物事的。
“你以为朕从前只是养在深宫里,什么都不晓得的公主么?朕去过辽东,去过云南,去过浙西,去过……地方多着呢。好多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东西,朕其实都见过。”
她神情忽然一黯,接着说道,“可惜,当了皇帝,朕反倒没机会出去了。所以朕派你出去,替朕看看外头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后若有机会,朕也要去走走,旁的地方罢了,唯有江南,朕一定要去看看。”
江南地,红杏烟柳,水边朱户,一卷黄昏雨,一枕伤春绪,芳草迷归路。我亦很想重返记忆中渐渐迷蒙的江南,与她一起,哪怕只是错后半步走在她的身侧。
一阵喧天的烟花声响彻禁城,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彼此对视,都觉得此刻,无论任何声音都会淹没在这片震耳欲聋的鸣响声中,与其说话,不如静对凝望。
她双眸一亮,忽然走近我,在我耳畔说道,“陪朕去东华门城楼上观烟花。”
我心中一惊,看更漏已过二更,我本能的冲她摆首,她却一把拉起我向外走去。
“陛下这样做会惊动守城的侍卫,明日必会传扬出去。”我拉住她,企图阻止。
她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红鹤氅,莞尔道,“把你的衣服拿来给朕穿上,不就行了么?”
我愕然无语,她却一径用目光催促我。知她心意已决,我无奈的取出自己的青金羽毛缎斗篷披在她身上,替她把帽子系好。她身量纤弱,几乎陷在衣服中,青色的缎帽下,更衬的一张小脸清丽无双。
她不再多言,拉起我快步往东华门城楼方向走,她越走越快,到后来竟跑了起来,好像生怕赶不上那终场的烟花似的。
守城的侍卫皆认识我,见我要登城墙也未加阻止。我暗自好笑,自我做上这个司礼监掌印,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也许明日天明,宫中就会传开,周元承果真是个年少任性之人,为看烟花竟夜半登上城墙。
上元节京城无宵禁,百姓可通宵达旦庆祝节日。东华门紧邻灯市口,市楼南北相向,其间朱扉绣栋,素壁绿绮,街中搭有数十座灯架,时近夜半仍有车马穿行其间,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更有猿猴灯、白象灯、青狮灯,不一而足。
她忽然手指着近处一盏秀才灯笑起来,轻声道,“这个青衫秀士,正在欠身揖礼,眉目清润,皎若朗月,可像你不像?”
我笑而不答,指给她看稍远处一盏娘子灯,“观这位娘子,容色清丽,行止温柔,有孟姜之遗风,像不像陛下您?”
腰间一痛,原来是她用手肘重重的顶了我一记,她轻嗤道,“朕才不温柔。朕白夸了你,你竟敢笑朕。”
我低首,抑制不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只好侧过头去不看她,顺带将心中几欲奔逸而出的欢喜愉悦,悄然掩饰于茫茫夜色中。
忽然一道烟火倏地飞起,火光直冲天际,瞬息间便在半空中炸开,洒下万道灿金流光,将漆黑夜空耀的如白昼般明亮。
周围的楼台殿阁,在这恍如银河倾泻一般的炫目光华下,巍峨之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在光影中转头看向她,宽大的缎帽遮住了她半张脸,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微微的侧过一点头,目光却还没舍得从那片鎏金中移开。
我就这样看了她许久,直到最后一支烟花绽放完,夜空陡然恢复一片宁静。我看到她牵起了嘴角,没有转头,只是望着霎那即安宁的夜色。
但我知道,她是在对着我笑,那个笑容明亮且充满欢愉。
第七十章 功名需壮时
这一年的春天,京城再度因赴试的举子云集而热闹起来。
“大人,我刚才看见秦家的小相公了。”阿升兴冲冲的跑来对我说道,“他可真好似玉人一般,竟比王爷还要俊美三分,偏他风度又好,和王爷大不相同。”
我一直在房中看年下宫中用度的记录,并没留意秦太岳的次子秦启方今日进宫来探望他哥哥,我笑问他,“阿升形容一下,有何不同?”
他咬着唇蹙眉想了一会,一壁点首道,“王爷呢,气度高华,但是清冽卓绝,傲然天成,似天边一弯孤月。这位秦小爷则是灼灼其华,湛然温和,如同春日暖阳,让人倍感亲切。”
我莞尔,由衷的赞他,“阿升形容的好,可见最近的功课没落下,大有长进。”
他一晒,害羞的摸着脖颈,又说道,“这秦小相公为人谦和有礼,听说他不喜奢华,清淡朴素,常感慨读书虽多,心得却少。所以在家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以此方法养德行。真真不同于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哥的纨绔做派。”他自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我,“大人请看,这是他近日静思之后有感而作的。”
那是一首五言诗,题为枕石。诗云,心同流水净,身与白云轻。寂寂深山暮,微闻钟罄声。
我颌首道,“淡雅清真,颇有陶公意趣。”因笑问他,“看来秦相公的新作已传遍京城,一时洛阳纸贵了?”
“岂止洛阳纸贵,您没看见今儿满宫的那些个女官们呢,都赶着往交泰殿前凑,争睹他的风采呢。”
我心中微微一动,故意打趣他道,“如此风靡。那么,那位如碧玉般的江南闺秀樊依姑娘,可也有去凑热闹?”
“她才不屑做这种事呢。”阿升不无得意的笑道,“不过她只对针线上的事有兴趣,也真是愁人,没见过那般爱钻研的。大人,您说这届的状元郎该是秦小相公无疑了吧?”
我轻摆首,“倒也不好说。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右侍郎冯敏,冯大人学识渊博,出题以冷僻刁钻闻名。且他一贯不喜与权贵往来,是朝中为数不多真正的清流,想来不会因为秦相公的身份而对他特别照拂。而且,本次举子中有好几位才名不凡,其中应天府解元便是江南著名的才子。说起来,这位解元你也见过的。”
“哦?我见过?”他挠头回忆,“我在江南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文士,莫非是那位萧征仲老先生?不对不对,他已致仕了,断不会再来应考。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付不出酒钱当街卖画的许子畏”
我颌首笑答,“许解元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与秦相公同场竞技,不知谁的文章会更得冯大人垂青。”
“我想起来了,”他忽然拍了一下头,“日前听人议论起,这许子畏一到京城便流连酒肆茶坊,还不忌讳的说要去登门拜访冯侍郎,要向他求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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