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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化长公主-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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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席的,大多是附近的庄户、军户,睿王烈没有阻止那些平民参加婚礼,反而是每人都奉上了美酒,热爱热闹的胡人们,已经开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雄壮朴素的歌声响彻天际,带着胡人特有的热烈奔放,就连坐在青庐主帐中的康平,一颗心都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她也许多年未曾体会过这般激动了。
  夜既深,外头的人群已经散去,刘易尧身子病弱,喝不了多少酒,被人打趣了一圈,踩着虚浮的步子,掀开青庐的帐门。
  康平坐在帐中,斜斜倚着凭几,一把扇子隔着脸,捻了颗坚果,尚未送入口中,听见有人掀开帘子,扇子一斜,露出半只眼睛来,笑成了一弯上弦月:“呀,世子来了!”话说完了,却不见有任何动作。
  刘易尧原本看着她遮脸的样子,觉得似曾相识,可她又把贴了花黄的半张脸露了出来,一瞬间将他从云端拉入现实:那是郑家三娘,一个纯血统的汉人。
  他走了过来,缓缓坐在了康平的身边。
  康平放下扇子,倒是自觉地给他让了个位置:“咱们这算是达成交易了?”
  被“交易”两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刘易尧先是一愣,接着望了一旁熊熊燃烧的烛火一眼,突然觉得帐子里的空气,有些拘束。
  哦对,他俩的婚约,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他之前似乎有些失态地认为,郑家三娘同他定能举案齐眉?
  康平看着他终于显得清明了些的眼神,还有微微下垂的唇角,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伤人,但是——
  刘易尧不知道她是慕容康平,她可是完全没法接受同这个自己看着长到十岁的孩子做些什么……纵使他已经弱冠了。
  她盘起腿来,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靠着凭几懒洋洋道:“世子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刘易尧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她的脸上还带着娇妍的新妇盛妆,身上还是云锦繁织的大婚礼服,这会儿却盘着腿,问他下一步的计划?
  他说:“三娘你的计划呢?”
  康平几乎要笑出声:“可是世子告诉我,要同我共同进退的,世子不是想匡扶五姓,推行汉化——以竟镇国公主遗志么?”
  刘易尧一双浅色的眼珠定定看着她:“郑三娘有何高见么?”
  新婚之夜,竟然要在青庐中给夫君上政治课,康平觉得自己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将凭几推了出去,扯出一块白布来。刘易尧看了一眼那块白绢,拧了眉头道:“这是什么东西?”
  康平摆了摆手:“不知道,出门前韩姨娘硬塞给我的,叫我晚上铺着睡,也不知道是何用处,汉人的习俗吧!”
  刘易尧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可品了半天,又瞧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却见康平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盒胭脂来,拿手指沾了,开始在白绢上头涂画。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熟悉,就好像在梦中见过一样。刘易尧竟觉如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抑或蝶之梦为周……他今日真的……成婚了么?
  “你听着没有!”康平见他走神,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刘易尧的额头。
  刘易尧一双琥珀色的眼中,不敢相信地望向康平,却见她皱着眉,一脸“孺子不可教也”,开口道:“你不是要替镇国公主完成遗愿么,我现在讲给你听朝堂局势,你却又不肯听,是觉得我知道的,肯定没你多么?”
  刘易尧确实有这方面的疑虑,但看着她笃定的神色,竟不知为何无法开口质疑了。康平轻笑两声:“我虽然养在深闺里头,但我的父亲好歹也是南阳郡公——哦,不对,现在已经是南阳侯了,我母家也是陇西李氏,四个舅舅供职于御史台,而你呢,你是镇国公主养子,圣上肯定顾忌你,加上睿王殿下又不理政,你能从何处得知现在朝中的消息?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不过比起你来,可就绰绰有余了。你娶我这个荥阳郑家的嫡女,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刘易尧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垂首看她在白绢上涂写,绢上已经写了崔卢李郑王五字,后头跟了一个“冯”。
  她指着崔说:“博陵崔氏一直避而不出仕,摸不清楚态度,清河崔家在十年前龙都兵变之中是损失最为惨重的一家,上一代无一幸免,这一代崔伯涯死在朱雀广场,崔仲欢堕马残废——你不是去见过他么,可堪为用?”
  刘易尧叹息道:“身残智残。”
  康平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这孩子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毒了。不过她很快跳过这一段,继续道:“卢家本家现在避世,倒是旁支出了一个卢拥,拥的却是冯氏,还把儿子送进东宫里头做散骑都尉,卢拥以前就是烂泥糊不上墙,不用指望了,卢家本家那里,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卢拥的年纪可同郑道恭差不多大了,也算是郑三娘的世叔,她就这样直言不讳说他“烂泥糊不上墙”,到底是谁嘴巴毒?刘易尧心中偷偷地想。
  “李家——李家四子在御史台供职,他们向来是墙头之草,不如张继明刚直,每次都是等局势明朗了才开始站队,倒是没必要把心思放在李家那里。不过到底是我的母家,有时候还是能用一下的。至于郑家,郑侯是个旗帜鲜明的亲冯派,都把女儿嫁进东宫了,不过本家对他的态度倒是值得推敲,这事儿我最清楚了,荥阳的本家似乎并不认可郑侯抱冯氏大腿,他到现在不也还只是个散骑常侍么?升不上去了!况且爵位被削,郑玖容的德行有亏,这辈子没法入仕,我估摸最后爵位应该是到七郎手里,但我不会让他去给冯家人当牛做马的。”她说着,蘸了胭脂,在郑这个字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太原王氏如今也不过在朝中缀着几个庶子,他们大概也认清楚了,只要有冯家在,没他们汉姓高门什么事情,一个个全挂闲职,说不定过两年就要举家投奔南楚,同他们的老本家琅琊王氏一起做共治世家了。”她重重在王下头点了个点,“但是这帮人,却得留住。”
  刘易尧看着她在方寸白绢之上,挥斥方遒,抽丝剥茧,将五姓之门,一个个捋了一遍,只觉得此时的她,又不同于之前迎亲之时,散发着异样的美感,竟然叫人心生臣服之意……
  “你怎么又没在听!”
  见他走神,康平怒道,将手中的胭脂盒啪地摔在桌上,那一抹怒气,竟然将她的容颜衬得越发娇俏了。
  恍若故人。
  刘易尧响起初见时,她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药的样子,不禁失笑,指了指绢帕上最后一个字,问她:“冯呢,又是什么?”
  康平看着那个鲜红欲滴的冯字,眸色暗了暗,抬起脸来,看向刘易尧,反问:“世子,十年来你思考过这个问题没有,当年镇国公主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摄政十三年,如日中天,可为何会突然——满门尽灭?”

☆、35。第 35 章

  他对上那双幽夜般漆黑的眸子,一时有些怔忪,那一夜镇国公主绝美的容颜、烈火一样的衣袂是他多年的梦魇。她笑问崔仲欢为什么慕容焕不来送她一程,然后欣然饮下那杯毒酒。半刻,黑红的血从她唇角流出,可她依然笑着,仿佛羽化而登仙。
  他还记得那一夜风雪肆虐,他身负枷锁,跪在半膝的雪地中间。三百羽林退去,镇国公主府的辉煌也随着这三百黑甲宿卫的离开轰然倒塌。后来他听说朝臣中只要同公主府有过半分牵连的,都被虎贲军赶去了朱雀广场,就地诛杀,其中包括了公主门下最耀眼的中书舍人崔伯涯——同时也是羽林中郎崔仲欢的嫡亲兄长。
  他只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想起那一夜龙都混乱,他浑身战战,眼睛上渐渐泛起血色,一双清亮的琥珀眼珠竟然浑浊了起来。
  康平见他面色渐渐发沉,心中叹息一声,掰过了他的脸,又问道:“阿尧,你告诉我,镇国公主府为何会遭此横祸?”
  刘易尧那年才十岁,但他毕竟从小养在慕容康平的身边,耳濡目染,他垂了眼睛说:“她权势震天,慕容焕听信冯后谗言,认为她想要取而代之,以公主牝鸡司晨为由,令三百羽林围攻公主府,并绑了我,作为人质,逼迫公主移权。”
  康平定定地看向他,眼神毅然:“我听说那个时候你阿耶的十二万兵已经在河西整装待发?”
  刘易尧说:“对,可公主她从未想过要取代慕容焕的皇位!”他的声音有些气急,微微扬了起来,康平冰凉的目光扫过,他才找回了一些仪态,低下声音,“若是她对那个皇位有过兴趣,当年就该直接问鼎。可她却不过要了万户食邑,多年来一直在替他打理朝堂,只为了大燕盛世永安。”
  康平拍了拍他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又似乎是在鼓励:“你说的不错,在大慧觉寺的时候你说镇国公主是乱臣贼子,我告诉你别套我的话,我是确确实实认为,镇国公主乃是大燕的功臣,她的政见,并没有错。”她笑着自夸,眼底满是自豪。“如今大燕的光景,也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冯氏胡汉分治,几乎要毁了百年来慕容诸位帝王辛苦建立的基业。”
  她的唇角漫上了讥讽的笑意:“慕容焕以为自己是镇国公主的傀儡,除之而后快,可如今,难道不是冯后与冯居安的提线木偶么?他从来就没什么主见,如今亦然。慕容康平最大的错,就是将他这个弟弟,护得太过严实了。”
  她闭上了眼。
  刘易尧看向她柔和的容颜,觉得她似乎是一位看透了前程,又洞穿了未来的巫女,她平静的脸笼在青庐明灭的烛火里头,竟然染上了一层圣洁。她的声音缓和,如高山流水,缓缓道来。
  “我曾听睿王妃说过,镇国公主当年常言,要多学汉史,那些汗牛充栋的史册文选,承载了一个民族千年的智慧。而我们这群胡人,百年前还是在辽东瀚海间游荡的、未蒙开化的蛮人,因生而逢时,才靠着骑兵占据了汉人的锦绣山河,才能得到如今百年帝业的造化。”
  “可光靠骑兵,这份造化是守不住的。”
  “我们自崇山峻岭、荒漠草原中来,铁骑踏过江北农田,以少数胡人,统御了大量的汉人。那些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逃往南地——纵使那里已经是声色犬马、上层**不堪,对于汉人来说,依然是人心之所向,文化正统之所在。”
  “自世祖以来,历代大燕君主,都在推行汉化之政,但有汉化潮流,必然会有反汉化之流。赵国石勒时,以羯族为国人,汉族为野人,汉民没有归属感,国人死,国亦不复存,闵冉杀尽了羯胡,石赵乃灭。此般前车之鉴,故燕国不能人为分割胡汉,否则就会走石勒的老路,鲜卑人口本就远少于汉族人口,我们赌不起。”
  “可如今慕容焕、冯后却反其道行之,打压汉人,擢升军户,加重农耕税收,胡汉分治,以军功定贵贱,疏远汉族公卿。这样下去,胡汉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迟早有一天会乱的。”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只觉得高山仰止。
  那一纸婚约本来是郑珍容和东宫的报复,却送给他了这样一个睿智的军师。
  她在句中皆用“我们”来代胡人,显然已经将自己代入了胡人妻子的身份。她的政见同当年慕容康平不谋而合,甚至很多当年慕容康平来不及教给他的道理,她都一一说了出来。
  竟然说得他鼻尖微微酸涩。
  康平说完,见刘易尧竟然用一种凝重的目光在盯着她瞧,微微偏过脸去,难道她说得太艰涩了?这孩子以前不是很聪慧,一点就通的么,怎么现在看着,却有些傻傻愣愣?她伸手往刘易尧的眼前晃了晃。
  刘易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按了下去,眸中燃起求知若渴的火光:“三娘,继续说。”
  这才是他!
  康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世子可知道当年镇国公主所奉行的政策是什么?”
  刘易尧沉吟了一会儿,道:“整人伦,分明姓族。”
  年幼的他当初并不很能理解这七个字的含义,只知道彼时镇国公主府门庭若市,往来的皆是手执塵尾,峨冠博带的汉士。他从小学习汉语,阅读汉书,受到他母亲翟融云的光芒的鞭策,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拼命地咀嚼着汉学经典,听那些五姓汉室,清流高门,高谈阔论,囫囵吞枣般地将他们所言的每字每句都吃进肚中,慢慢消化。
  他们所提最多的七个字便是:整人伦,分明姓族。
  他将这七个字记下了,翻来覆去地回味,因为纵然年幼如他,也知道这七个字中,可能维系着大燕百年的国脉。
  康平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笑容,她用胭脂将这七个字写在了绢帕之上,重重画上了圈。
  “门第,才华,缺一不可,方可为官。”她解释道,“可是那些北镇贵族子弟该怎么办呢?他们生下来,学的是穷兵黩武,是拳脚功夫,可没人教他们怎么清谈,朝堂就该被这帮子汉人给占了么?镇国公主在时,宇文等三公为乱,他们三个全是战功赫赫的大贵族,是慕容部自辽东起兵以来,就紧紧依附的部落首领,他们想学南边楚国的王谢桓庾,四家共治,可他们却被忘了,慕容部自大鲜卑山披荆斩棘而出,铁骑纵横千里,将江北尽数收入囊中,是不想再继续过远古时那游牧部落的日子了。故世祖解散了部落,分编了军户,他们怎么能越活越回去呢?部落共治,在咱们这儿,压根行不通!”
  “可是鲜卑贵族们却并不会这么想。”康平的唇边泛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也是她十年来日思夜想,才想通的关节之处,“他们姓贺拔、姓宇文、姓步六孤,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姓氏,他们的酋长若只是臣服于慕容皇室,甚至会被汉人压过一头,可如果效仿江左,他们就是这江北最最尊贵的贵族。整人伦,那起子鲜卑兵学过什么人伦,他们空有一身蛮力,可要是真让大中正评定,他们的才华能评几品?到时候,朝中要员,就全是汉人了。对他们而言,给汉人伏小做低,还不如维系部落联盟,架空皇权。对啊,他们给慕容皇室卖命流血,为什么要低只会纸上谈兵的汉人一头呢?”
  她的手指又移动到了冯氏那里:“冯后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对镇国公主发难。可笑她的先祖,也是逃难至龙都的汉人,如今,却成了那些只知军功,不懂人伦的鲜卑贵族的喉舌。”
  “当年的镇国公主,还是太冒进了!”她一锤定音。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方才说了什么,镇国公主太过冒进?
  康平浅浅笑起来:“刘世子,公主已经死去十年,骨灰都扬在了大慧觉寺后山林中,难道她的功过,后人不能评说么?”
  刘易尧双手紧紧握拳,面色有些飘忽不定。
  康平将那卷白绢卷了起来:“刘世子问我有什么意见,这些,就是我的意见。镇国公主当年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想法没有问题,只是并不适合胡人为尊的慕容大燕。燕国汉化了百年,却依然是这般的风貌,这已经充分地说明,汉化不能激进,只能徐徐图之。既然如此,那么你便徐徐图之便是。”
  刘易尧看着康平半晌,才终于道:“枉我跟了镇国公主六年,却还不如你看的透彻。”
  康平扯了锦被,笑嘻嘻道:“过誉过誉。”心里头却说,老娘就是慕容康平,当然比你小子看得透彻得多。
  “你不休息么?”康平看着刘易尧依然凝眉思索,出言问道。
  刘易尧解开了衣扣,坐上榻边。
  康平一怔:“你……”
  刘易尧满眼的狐疑:“外头都是人,慕容焕的眼线肯定也有许多,难道叫我出去睡么?”
  康平只得往榻里头缩了缩,原以为给他上了一节课,灌了不少私货进去,这小子定能求知若渴,半夜挑灯夜读,谁曾想竟然失策!可就这样将他赶出去,实在是如他所言,被慕容焕的眼线看到,又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风波来。她合衣滚进了榻里。
  罢了罢了,就当他还是当年四岁的大胖小子好了。康平捏紧了领口,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刘易尧见她偏身睡下,便也绅士地只占了一小块榻,合衣躺下。她方才那些话振聋发聩,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渐渐地,他的呼吸沉了下去,康平睁开眼,回身瞧了他一眼,发觉他已然睡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又转过身背对着他,终于沉入梦境。

☆、36。第 36 章

  宫中探子来报,刘易尧的婚礼虽然不盛大,却也热闹非凡,一双新人在青庐中交颈攀谈至深夜,感情笃深。
  慕容焕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笑说:“倒也不负慕容康平所托了。”
  冯皇后微微抬起眼来,笑意并未达到眼底,可语气却是甜腻:“陛下竟然还想着先镇国公主么?”
  慕容焕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唉,她那么嚣张跋扈的人,那么多年我却不曾梦见她来找我索命,这会儿把她留在人世上最后一桩心事给解决了,她看来将来也不会来了。”
  这话说完,慕容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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