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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记-晏庄-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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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该怎么交代?一边是家里的太太,一边是老太太,哪个是好说话的?他轻出了几口气,到底是坐不住,“我再出去找找。”
“大哥哥,我随你一同去吧,多个人多份力。”陆青瑾打了帷帐出来,跟了陆莯两步,“叫我们在这里等着,心下里不安,哪里等得住呢?”
陆青瑶也说:“就是,我们也帮着找找,回头还在这里碰头。找到找不到的,总算是尽了力了。”
陆莯回身瞧了两人一眼,咽口气,“罢了,六妹妹你带上丫鬟婆子,还去白矾楼开下那间阁子来,防着七妹妹回那里去。二妹妹留在医馆照顾三妹妹吧,她伤得不轻,不能放任了。”
说罢各行其事,再不耽搁。
陆青瑶出医馆,踩凳上马车,带着金盏回去白矾楼。一路上的颠晃,心里的焦灼慢慢落了下来。急一阵忙一阵,那心也不能一直吊着。她叫金盏打起车围子,眯眼看外头,在人影中分辨着是否有她的七妹妹。说起来也是徒劳,哪里看得清什么呢。
金盏皓腕撑手,银臂钏压下袖子来。她从侧看了陆青瑶良久,终没忍住心里的话,低声道:“姑娘……七姑娘若是没了,岂不正好么?早些时候,您不是日日盼着……她是个不中用的,最好是……活不长……”
陆青瑶眉心一蹙,侧目盯向金盏。往前她在自己闺房里没少说合欢的坏话,咒死的话有时也是口没遮拦就说了,贴身的丫鬟大约都知道她的心思。金盏说这这话是有缘由的,与她早前说的那些话比起来,十足算不上什么。但这会儿听起来,却刺耳得很。
她敛眉,抽出云纹青袖下的帕子出来擦手。从手心里擦开,一点点往外,似是要擦破皮一般。金盏似乎意识到自己怕是说错了话,有些怯怯,松手撂了车围子,“姑娘……我……“
“你没什么。”陆青瑶擦了最后一下手心,把帕子掖回袖子里,“只是往后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些话,免得受些皮肉之苦。早前是我不懂事,不知有姐妹的好处。今番知道了,岂还有咒她死的?若谈利弊,这会儿她死了,太太得恨我一世,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即便太太不追究责任,我也不望她出事。往后你记住了,她是我亲妹妹,再没疑问的。”
金盏抿了下唇道是,抬手又打起了车围子。窗外灯火稀残,夜色蒙蒙。
☆、第30章 锦缎华裳
陆青瑶坐在原先的阁间里,临窗摆椅,抬眼瞧着窗外那轮几近正圆的明月。她叫金盏在隔间门侧守着,好及时开门。心下里仍是难安,便褪下了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颗蜜蜡珠子,在手指间扣数起来。蜜色珠子在手里打转,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从手心滑过去,明月换场,东方升白。
金盏守在隔间门边瞌睡至凌晨,被叩门声振醒,呓叨一句“七姑娘找到了”跳起神儿来,从椅子上起来开门。阁门开缝,见着的却不是等了一夜的七姑娘陆合欢,而是大爷陆莯,脸色疲惫暗沉。金盏当下只觉不好,往侧退了两步,掖手而立。
陆莯进间去到陆青瑶面前,临窗一站,沉沉道:“六妹妹回去吧,我已经告知了家里,让老爷太太一同派人出来寻。再是寻不着的,想别的法子,一定要把七妹妹找回来。”
陆青瑶愣神,手里的蜜蜡珠子扣在大拇指下,再数不下去。她腰背空软,倚靠在交椅上,被椅背花棱硌得生疼。世道弄人,她七妹妹那样儿伶俐的人也能走丢了,再找不到家。这一丢,往下的日子不知要怎么样了。
***
清晨雾色笼光,东方新日半露,果红娇艳,如笼纱含羞少女,朝霞映红了半侧天空。铆钉密布车轮,在松黄的土地上碾出深褶,绝尘极奔。圆筒车厢灰布后帘乍乍翻腾,频露阳光,刺得合欢眼珠子酸疼。她坐在车厢里,被颠得五脏六腑混搅,眼睛却睁得大大地瞪着与他一同被绳索捆了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岁,锦缎华裳,头上金冠、项上镶蓝宝石金项圈、腰间双龙金香囊早被人搜刮了干净,连腰带上的钩环玉带钩也被一并解了去,余下宽身直裾松垮套在身上。再无暇顾姑娘家的温婉淑性,合欢动腿就踹了他一脚,眸子恼怒。
少年呆呆,“第一百零七脚,瞧我这一身儿,都是你踢的泥……”
合欢恨恨,不理他的话。若不是他,她也不能落到被人绑的下场。她不过是在白矾内西楼疑见自己绣给齐肃的那个荷包,心念熟人,追将了下去。小追了半条街,并未得见,却见着了这么个祖宗。
这祖宗叫得出她的名姓,管她亲切地叫七表妹,黏糊得甩也甩不掉。她要回白矾楼去,不过半条街的路,算不得什么。这祖宗却不管不顾地拉她逛夜市,结果在人群冲散间被人拖进巷子得了手。他带的贴身小厮也个个是饭桶,起不上半点用处。他自己跟追了几条巷子,追得夹着合欢跑的男人气喘如洪,结果他说:“你不能放了我表妹,连我一道绑了去吧,多要些赎金,也是好的。”
因,两人全被绑了。合欢气得压根儿疼,好歹他脱身回去找家里,京城上下而动,哪里还有找不到人的?却是这般耽误了,直做了人家钱财码。
被绑了后,聚头的两个拐子又不问两人身世,也叫合欢头疼。两人自欲说,拐子却不听,道理也是有的,说什么“瞧你们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过咱们模样知道咱们来路的必不能放过咱们,往后咱还怎么活?”、“带出京城,随处找户人家卖了去,才最妥帖。”、“这姑娘生得俊,得卖不少银子。”
……
拐子带两人连夜出了城,一路下来,离城大约也有二十多里地了。合欢气得脑门直涨,眼睛越发睁大,铜铃一般。她这表哥卫珩是个傻子,真不知哪里叫陆青瑶惦记上了,大约就是一张脸?
卫珩看她还瞪,蠕动了下身子,说:“歇会子吧,瞪了我一夜,不累么?养好了精神,咱等我爹你爹来救咱们。要是累得趴下了,岂不救个死泥鳅,回去了还有什么用?”
合欢哭笑不得,直想剖开卫珩的脑袋瞧瞧里面长得什么构造。瞧他一派轻松的模样,自己紧绷了这一夜,倒显得太胆小了。她松了眼睑,合了下,索性眯上不再睁开。车厢里没有坐垫引枕,空荡荡的木板底子木栅围子,硌得人哪儿都疼。
想她穿越后叱咤内宅小七载,爹宠娘爱,收服了陆青瑶,并借陆青瑶的手治了暗地里使坏的周姨娘。今番正碰上了太夫人和二房二位姐姐,这才刚刚发威,保不齐不要多久就能把太夫人气死,二房的撵走。可谁能知道,她会栽在亲表哥的手里!她眯着眼,气血上涌,又蹬腿一脚踹在了卫珩身上。
卫珩哼哼唧唧一声,缩成小狗一样的把式。也不敢说合欢泼悍等语,只得喋喋不休安慰,“表妹放心,权当咱们出来历旅一番,见识了我朝河山各地人情。等明儿回去了,人前处有话说,那都是旁人不曾有的经历,他们羡慕也不及。”
“傻子才羡你有被绑被卖的经历。”
卫珩:“……”
拐子驾车行路三五日,又换做水路,七曲八弯的到底走的哪里去的哪里,合欢与卫珩全然不能知。给口吃的便吃,给喝的便喝。上茅房的时候也有人看着,没有一点儿逃跑的希望。卫珩晕船,在船上吐了一路,熏得合欢想跳河的心思都都有了。
两人都是祖宗似的人物,一路上倒要两个拐子看顾,总不能把人饿死了,赔了买卖。途间过小市,拐子置粗布旧衣给二人,换下身上锦缎衫褂,全数拿去了换钱。两人瞬时从王孙公子千金,成了粗衣小儿。只细皮嫩肉的,与乡间小儿不同。
合欢在心里暗记着日子,时近九月份的时候拐子到了一地,便不再行步。这地界不比京城繁盛,却别有一般自己的味道。道是小桥流水,阴雨绵绵,随处可见柔婉小景。河边捣衣女,密柳亚河堤,湖水是碧澄澄的颜色。行人间说的是咿呀的吴侬软语,再听下来,自知自己正处姑苏地界。
拐子带合欢和卫珩在姑苏呆了两日,便转手把他们卖给了当地的一名牙婆。这牙婆却不是五六十的华发老婆子,不过二三十的年纪,爱穿翠色裙衫。平日辗转过手的人口不少,尽数都找了人家托出去了。而那两个拐子,拿钱走人,再没了消息。原来他们只管各处搜罗孩童,并不管托卖的。只要拐的人不出事儿,出了手就是钱,稳赚不赔的买卖。
牙婆养了合欢和卫珩几日,好吃好喝相待。旅途劳顿疲苦,吃得也不如人意,都是猪食一样的东西。今番落下脚来,牙婆打算把人养秀气了,好卖个好价钱。卫珩恨命地吃,养猪也不过如此。牙婆养了几日,没找到合适的人家,直瞪了眼,掐卫珩胳膊就骂:“你是什么东西,吃得这样儿凶,能卖几个钱?晓得是这样儿,我也不花那二两银子买下你,晦气!”
卫珩愕然,“我才值二两银子?”
“你不瞧瞧你能做什么,能暖炕还是能伺候人?能歌还是能舞?二两也给多了,这两日你吃了我也不止二两!“牙婆夺了他的碗,顺手按了下合欢的肩头,“你给我多吃点儿,瘦得跟猴儿一样,问了几家没人要的,连妓院的妈妈都嫌弃!”
合欢敛眉看着眼前的缺口白瓷碗,这碗与她家里的不能比,黄得叫人没胃口。这些饭菜也过甜了,咽到喉咙里就生腻,再咽不下去。不知卫珩哪来的好口路,吃得美味香甜,全然没有王孙公子的金贵气,倒像饿死鬼。她也知道没有好卖相,卖不出好价钱,她才好有生路呢,因而更是不大吃饭,只拿捏到饿不死。她本来就不胖,身上没有多少肉,一路上的蹉跎又瘦了不少,这会儿手指间都能瞧见节骨。
过了几日,牙婆果又苦口抱怨。要把合欢卖给人家做婢子,人家管事的一瞧半点事不能做,自是不要。卖做妾的尚早了,谁家没事买这么个瘦猴儿回去养着?远水救不了近火不是?妓馆的妈妈们倒是要,但价钱压得极低,牙婆花了大价买来的,又不肯卖,两下谈不妥就崩了。
合欢临水照面,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怪道卖不出去。她原还是娇弱的体质,没有好东西养着,哪里还有什么金贵的好样子。一对比起来,她与卫珩正是两个方向。卫珩是头猪一样的存在,没心没肺,到哪放些好的饭菜就养得起来。
牙婆养了两人数月,眼见着到了年下里。寒冬腊月的,各家忙着置办年货过年节,少有采办丫鬟婢子的,牙婆也把这心思歇了,说:“我命背买了你们两个,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卖不出去也不卖了,你们留下,但听我的话,过两日到外头酒馆酒肆里做闲汉,打酒坐,或是拿些花生、瓜子出去做撒暂也使得,总归把我买你们的银子赚回来。到时候我依言放你们走,爱去哪去哪。别跟我耍花样子,自有人看着你们。”
卫珩高兴,“那我岂不只要赚足二两就可?”
牙婆一手刀砍在桌子上,眦目狠狠,“你吃我多少,我一笔笔都给你记着呢!少一分也不成,晦气!”
卫珩讪讪,“那好吧,都还你。”
☆、第31章 深衣暗袍
市井酒馆酒肆多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可见得。富家公子、普通百姓,甚或各等妓|女,都是最为常见的。普通百姓进了酒馆,自发到饮酒之人桌边儿,听候客人们的使唤差遣,或跑腿儿买东西、或帮召妓|女,或做些其他为他们送取钱财的事情,此类称为“闲汉”。而有些下等妓|女,不经召唤就主动到酒席前唱歌弹曲儿,客人随意赏些零钱,通常叫做“打酒坐”。再如一些卖药或卖花生、瓜子、萝卜等干货的人,不管客人买与不买,将所卖东西散发于人,继而从客人那得些零钱的,叫“撒暂”。
除了这些,酒馆茶肆里大还有“焌糟”、“厮泼”之类的人,合欢不能一一尽记。她不做下等妓|女献唱的活计,便与牙婆商议下来,只做撒暂。每日里赚多少,扣下本钱吃喝的钱,余下的便做赎金,直到赎了身为止。而卫珩则要去做闲汉,舔着脸各桌间跑跑腿儿。
撒暂和闲汉都是简单的活计,撒暂不过厚着脸皮散发东西,再央求些零钱便罢了。遇到酒后心情好摆阔的,大能得不小钱两。闲汉则是听人吆喝,灵活领差事,方能多能赏钱。便是这般易上手的简单活计,合欢和卫珩也花了好长时间进入角色,每日间不过才赚十几个铜板。牙婆嫌弃得要死,又不甘心找人算了一卦。掐指算卦的说这两人极克她命数,留不得,早些丢开手才好。
牙婆心下不舍花出去的银子,但又怕这一日日地再搭进去,更是不值。索性一跺脚一咬牙,把两人撵了出去,生死不问,好坏不管。只当是,散财消灾了。把两人撵走后,手上人口生意果又好了起来,当下便是百般庆幸,兴得大腿儿也拍肿了。
连牙婆都把他们抛弃了,合欢仰面望天,再看看身边儿脸如中秋之月的表哥,直想一脚把他踹进河沟里。不过好在是,得了自由就能想法子回家去。而在想到法子回家之前,怎么生存下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两人被牙婆撵出来之前,浑身被翻了个精光,一个铜板也没有留下。住店饭馆吃饭都是不可能的,连摊铺上的点心小食也只能是看看。卫珩完全是个废物,大了合欢三岁,却没有一点哥哥该有的样子。他用灰布袖子擦脸,问合欢,“咱们往哪里去呢?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他们被拐出来已经在外蹉跎半年的光景了。被人拖来让去地吃了许多苦,都是投生在国公府后全然没有想到过的。除了学会了酒馆赚散钱的本事,其他一概没有,再有的怕就是练了一身的糙皮。合欢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虽不见许多糙意,但瘦瘦的,哪里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往哪里去呢?哪座城里没有几座荒置的破庙,大概就是找这种地方先藏身了。
合欢带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卫珩行出姑苏城,一路相问行人,在城郊找到一处破庙。都是褴褛乞丐住的地儿,草垛棉絮,破破烂烂。那些乞丐白日里把身家都带在身上,到了晚间寻处睡下,也有占坑的,占了一个地儿就不再挪窝。
学着旁人的样子,合欢和卫珩出去找了软草回庙里。在半残边角的桐木祭桌边儿铺了两方地面,便窝躺下来。合欢此时大是瞧不出女孩儿态的,不能叫饥寒交迫的人还生出什么心思来,说起来是好事儿。一天没吃饭,她倒还顶得住,都饿习惯了,那卫珩却捂着肚子声声咕噜。
合欢翻过身,捂起耳朵不听。软黄的稻草刺在脖颈下,扫过脸畔,说不难受是假的。牙婆家虽也没什么好地方住,但好歹有木床方枕,这破庙里却是真个什么都没有了。天又极寒,西北风一吹,打在破烂的庙窗上嚎出了鬼声气。从窗间扫进风来,刮蹭一下脸蛋儿就冻得人直哆嗦。南方的寒气与北方又不同,湿嗒嗒地贴在肌肤上,冷得透骨。
合欢抱紧了身子,寒气从脚下往上蹿,在后劲打转,睡也睡不着。她闭眼想着,回去到底有几种法子。一种,她二叔家在江南,但却不在姑苏,而是在扬州。两地相距两百多公里,赶去扬州显然不可能。二种,买马买车去扬州或者直接回京城,也大不可能,一来他们不识路,二来也是没钱。三种,那便是送信了。送信得托人,也得要银子,到底比前两种容易些,索性就定下送信的法子。
合欢正想着,身后突然贴上来人,她正要翻坐起来,卫珩在她耳边低低出声:“太冷了,我抱着你吧,兴许能暖和些。要是我们还没回去,就先冻死在了这里,被我爹找到了,咱们已经成了冰泥鳅,还有什么用处?”
合欢不禁要笑,难为他什么处境下都不唉声叹气的。她“嗯”了一声,尽量不打搅到庙里的其他人,自让卫珩抱进了怀里。都是不大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在这极端情况下,谁又还会去讲那男女大防的事。原那些就是合欢装给旁人看的,这会儿自是不顾了。抱起来确实暖和些,也总算是眯了一两个时辰。
次日醒得早,庙里其他乞丐也都早起外出乞讨去了,唯剩下空空的庙堂子。合欢盯着身前段了臂的观音相,旁侧幔子老灰烂得见不出是什么布料,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番。所谓病急乱投医,若是真有菩萨,这回也暗下里帮帮他们吧。好歹不能饿死在这江南富庶地,要死也回去见了亲人再死不是?
默祷罢,合欢掸了身上衣服坐起来,根根捏去粘在布绒上的稻草。卫珩也坐将起来,扭了扭脖子,一面伸手过来帮合欢捡去头发上的草屑子,一面问:“咱们今日做什么?”
“总不能坐着等死。”合欢吸了口冷气,看向他,也抬手帮他捡了头上草屑,“我跟你一道,往酒馆做闲汉跑腿儿去。赚些银钱,写封信,托人给咱送回去。家里收到了信,自然会来找咱们。只要回到家里,一切就都好了。你这半年吃得苦头,才能回去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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