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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记-晏庄-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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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春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定是去给她主子报信儿的。她也是好说话的人,自让四儿去了,自己回去把绿豆沙冰拿出来,分与了院子里干活的小丫头们。天热天暖的,都没个笃定的时候,堪堪瞧着就是要到正夏了。
  书斋小院里不比大宅院,一株银杏就戳得极高,孤落落要冲天一般。院里也难进风,更是生出热意来。合欢没心思与文先生切磋文识棋技,自在窗下案上练画儿,以求宁神。上一层水墨稍等片刻,干了再作下一层,免得氤得没了样子。
  她画青藤大倭瓜,搁笔拾一块金丝缠底儿白釉盘里的冰块子往嘴里撂。冻得牙根也疼,却顾着样子生含着。化下大半,通体透凉,舒服得快没了边儿。原那冰盘搁着只是降暑的,没人拾那个吃,她却在这上头找乐子。余下小半无味不冰,她便裁了一截儿宣纸,包在里头。正小心搁去案角上,窗下冒出一人头来,惊得她抚胸一跳。
  窗外扒着的原是四儿,贼兮兮地露出一对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小声道:“姑娘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合欢觑了她一眼,压下神儿,顺了下衣袖,去跟文先生请准,“太太叫我回去一趟,说是有事儿。这半晌便学到这里了,明儿再来向先生请教。”
  教女孩儿家读书,哪里能真苛待。不过懂些道理,识些字儿,不至闹笑话也就够了。他也知道这七姑娘最近几日无心课业,并不苛责。理了下白色衣衫的青袖口,便让她去了。
  合欢绕过门侧梅花古琴,出了书斋,踏过一段青石板小道儿。在院门上看到四儿,携了出去到一边去,小声嘀咕,“你有什么事,特特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若是鸡毛小事,火急火燎的,定要罚你。”
  “事关姑娘终生的,能是小事儿?我看姑娘这几日盯着这事儿,自然要来告诉你。”四儿四周看看,“靖王府上的官媒来了,不知说的什么。”
  合欢敛目一想,并不犹豫,礼数规矩也往脑后抛了,“走,咱们暗处听听去。”
  如此,穿过三五间绿瓦粉墙的六边花窗宅院,到了正堂。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堂前,扒在窗下,猫着身子听墙根。正附了耳朵上去,呼拉拉的一堆人从正门里出来了,说笑相辞。合欢和四儿顿了身子,尴尬之情难以言表,自不敢转头看出来的人。合欢一副“你们应该没看到我”的表情,默默低着头就跑了。四儿也不敢言声儿,撵着跟上去,消失在正堂前。
  陆夫人暗笑了一下,看向官媒,“娇宠坏了,没规矩,回头收拾。”
  官媒掖了手里的红锦帕子到袖中,福相满满,“话我带到了,这厢就回去了,夫人不必相送。若再有事儿,我自登门拜访。普天之下,能与靖王结亲的,都属难得,夫人好福气。”
  “有劳了。”陆夫人笑得端庄沉静,叫刘妈妈,“送送秦嫂子,不可怠慢了。”
  看着人下了阶矶,陆夫人方才转身往正院里去,心里眼里皆是婚旨下了以来没有过的轻松笑意。入了上房不见合欢,自往抱厦里去。绕过青花落地罩,但见合欢收腿坐在罗汉榻上,脸上是知错小狗一样的乖俏表情。看陆夫人进了屋,她忙要下榻行礼,陆夫人却迎上去,直接往她旁边坐了,侧身盯着她,“知错了?”
  合欢收了身势,“知道了,原不该私自往正堂里去。扒在窗下,更是不该,有损体面……”
  “不罚你,要罚你那丫头四儿。”陆夫人冲她伸手,牵她到自己那边儿去。
  四儿在外头把话听在耳朵里,十分伤神,又提裙默默浇花儿去了……
  合欢往陆夫人怀里趋,“我才刚到正堂,就碰见你们出来了,否则必不会叫娘亲抓住。那官媒上门,带的是什么消息?娘亲与我说,我好早做准备。”
  陆夫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将说未说的时候,忽调了语气,叫旺春,“才刚冰食没能吃成,再沏壶凉茶来。”
  合欢急得挠爪子,作势在陆夫人胳膊上来回划了两道,娇嗔道:“娘亲快没逗我了,说与我听吧。叫我干着急,急出症候来,方轮到娘你着急了。”
  陆夫人生笑,抱着合欢在怀里。她耳垂上的碧玉坠子,蹭在她脖间,凉意软软。再不逗她的,只道:“官媒来说啊,靖王最近得了命令,要出征去。具体哪里生了动乱且不知,但他是没时间再管婚姻嫁娶之事了。请期的时候,还要往后捱捱。”
  “捱多久?”合欢眸子里亮起光点,急忙问。
  恰时旺春端茶进来,给陆夫人和合欢各倒了一杯。合欢却不吃,只是盯着陆夫人,等她说话。陆夫人吃了口凉茶,才接着说:“官媒托了靖王的意思,说是两三年内不必张罗。念你还小,让你多在娘家习练习练。怕早娶回了家,做不了当家主母。不知什么缘故,那靖王倒还通得人情?”
  合欢欣喜,从眸子蔓延到嘴角。双唇不点口脂,亦粉嫩得如初春娇花,勾起浅浅的笑意。她想的倒不是靖王竟还通人情的事情,而是齐肃定是帮她说话了。这正是第五日,他说会在羽商阁等她。
  合欢神思不专地与陆夫人说着话,等陆夫人要回房的时候,她跟脚就下了榻。追在陆夫人身后,与她说自己要往羽商阁去。晚膳也不必备了,她要吃羽商阁小厨房的饭菜。走罢又回身,“若是回来晚了,别叫墨七和四儿催我去。三叔那里放心,我睡一夜也无妨的。”
  陆夫人这厢心情好,都应下来,任她去了。此前着急要教规矩的,往后这事儿也可慢慢来,不必急在这一时。眼下情势是好了,都可放松些。压在心底一月余的石头,可算是裂出光缝儿来了。
  出了正院,心里急切欢欣,欲告知己好事,合欢脚下步子便也生急,头上金丝镶红宝石步摇也晃得打起了纠结,在耳朵边震响。实在妨碍得紧,她索性伸手摘下来,捏在手心儿里。到了羽商阁,领头丫鬟来开门,她开口便问:“三叔在么?”
  “不在,七姑娘来找老爷?”领头丫鬟让她进院子,往常她来的时候多不会问人在不在。
  合欢笑着摇头,稍提湖绸裙摆,跨过门槛,“那有别的客人在没?”
  领头丫鬟合起院门,回身跟在她身后,“惯常来咱们羽商阁的客人也就一个,老爷允他随来随往,跟七姑娘是一样儿的待遇。只是好几日不来了,今番也不在。”
  “哦。”合欢应了一声,“没旁的事了,你忙你的去,我自个儿待着。”
  丫鬟不扰她,自识趣退下去,主子间的事从不掺和。合欢一个人往乐房里去,心情好得饭也不惦记吃,只歪到窗下罗汉榻上等人。她想他总是会来的,只是时候早晚罢了。她要跟他讲,暂脱靖王魔爪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儿。她还要谢他,帮她这样儿一个大忙。
  合欢期期靠在小案几上,什么也不做,一直等到睡着,嘴角还抿着欣然笑意。蜡烛在青铜烛台针尖上披挂残泪,烧尽了,余下一屋昏暗。
  她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觉得冷,便缩了下身子。再要睡时,只觉有人给她盖了东西,黑影罩在眼前,有低压之势。蓦地睁开眼,果见一男子正站在她面前的黑暗里,长身而立。
  合欢曳曳从案几上直起身子,揉了下眼睛,因是乍醒的,鼻音灌得声音憨娇,慵懒得挠人心窝子。她问:“齐肃,是你吗?”

☆、第23章 金翠琉璃

  “是我。”
  “我来晚了。”
  夜色中齐肃的声音显得越发铿锵沉挫,落在耳朵里十分动听。这是成熟男子特有的声线,比白日里听起来更为饱满,低抑的却不沉闷,搅弄着夜色起了魅惑。
  窗外月光稀疏,跳在琉璃瓦檐儿上,在窗纸外打了个回折,不能洒进窗子来。合欢懒懒的,抱腿搁着脑袋,看着他的暗影去到对面坐下。她想去点上灯,想了片刻又作罢了——还是不相见吧。有什么非得见着脸的理由呢,想来是一个也没有的。她虽有少女心思,但终归脑子也是最清明自持的。
  她说:“谢谢你,靖王延了请期之礼,我能在国公府安心长大。算是受了你的恩惠,你要什么,我好送你。”
  “不值什么,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齐肃身子端得直,“能帮到姑娘,是在下的荣幸。与姑娘相识,也实属缘分。姑娘是个可喜之人,相交能悦心悦性,在下已是受了恩惠,又岂有再要姑娘东西的道理?说起来岂不是小人,肖想的只是物件儿。”
  合欢笑,松络了身子往案几上歪了歪,“你想多了,我也没什么好物件儿要送你。只近日因要出嫁,学了许久针线活计,尚没成气候。等明儿我绣得好了,给你做个荷包,你别嫌弃。”
  齐肃道好,“既是姑娘心思,不收岂不糟蹋了。”
  合欢算计过,她与齐肃见过拢共没几面,但却渐次心热,说得话也算掏心掏肺。她不知道齐肃待她是什么,真知己,还是不过闲余来逗逗乐的小丫头。她瞧得出齐肃是喜欢自己的,但这喜欢终归与情爱无关,那是最发自内心的对美好事物的本能趋近。大抵是与她在一起开心,因才惦念吧。
  但不管是何情感,合欢都不在意,也没有旁的希冀,只做知己,面儿也不必见的知己。《铜官窑瓷器题诗》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合欢却想得通透想得开,喜欢就得拥有?没有这样儿的道理,又哪有穷恨一说呢?
  合欢一直觉得齐肃是话少的,劝慰人的话也不大会说,今晚却好似说得多了些。也不知说的什么,后来她撑不住困意,便还是歪在案几上睡着了。
  她歪身趴着,头压在胳膊上,衣袖往下褪了些,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在夜色中亦可见得。齐肃伴着这安静的夜色歇了话,听着她呼吸声均匀,自不吵醒她。若不瞧面容身段,有时会生恍惚,这个姑娘应是个大姑娘。但见还是小的,只觉惹人喜爱,成日天带在身边儿也厌烦不了。
  齐肃复静坐了一阵,为自己这大半夜来赴约的细腻心思笑了一回。他没对谁这么精心过,难为上心这么一次,居然是对七岁的丫头。其实娶回家也未为不可,诚如陆瑞生说的,当做女儿养着便是了。能有这么个闺女,也是八辈子修来的。但她还不愿嫁,那只能由着她在国公府长大了。
  齐肃带着夜色出门,身披清浅月光。羽商阁上夜的小厮给他开门,等他出了门便阖门落了锁。门外停着灰木镶金的马车,车楣前挑两盏小灯,幽幽散着光。他甩袍上车,锻银的门帘子从奴仆手里振落直坠,挡掉了车外夜景。圆滚镶钉的木轮子轧过国公府后半侧土地,晃得车厢也动起来。
  合欢不知道齐肃是何时走的,夜间断了眠,她清早醒得也迟。有光线打进推窗,照在面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压下两道暗影儿。直等光线再明亮起来,她才醒了。她睁眼从案几上直起身,瞧见身上青面银滚边儿的大摆披风,嘴角便堆出了笑意。
  四月底的天气,清早还热得不甚明显,屋里却难免没有一丝闷气。合欢回身推窗,只推一小半儿,趴在窗缝中抿吸外头的空气。院子里有两个青衫绿罗裙的小丫鬟在洒扫,交头接耳说着话。洒扫罢了,顺势在廊栏上一坐,小做休憩。
  合欢原想推开窗子叫她们过来闲说两句,手指刚搭上窗沿儿,忽听得其中一个说:“老爷昨儿个又没回来,也没有交代。莫不是……又是因着那角院儿里的沉姨娘?”
  “这谁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儿,还有告诉我们下人的?那沉姨娘有什么好?听说老家是乡下的,闹了饥荒被卖了出来。也就是命好,大老爷收了做房姨娘。却不知什么手段,又与咱们老爷拉扯上了,可见是没脸没皮的狐狸精,什么玩意儿?”
  “但凡咱们有她一半儿狐媚子,也不能在这院儿里洒扫这么些年头。”都是没身份没地位的人儿,有点儿心气的都想争个头脸。没有放不下的身段,只有旁人瞧不上的面容性情罢了。这丫鬟捻酸也只是一阵,转而又说:“昨儿夜里有人上门,你知道么?”
  “这不知,什么时候?”
  “三更的梆子响过了好一阵儿,我起来方便,在廊角瞧见的。想来还是老爷那位常客,也不知什么身份,那通身的气派,咱们老爷也比之不及。你知进了院子做什么?直直往乐房里去了……”
  “乐房里不是还睡着七姑娘……”听话的丫头豁然,然又戳了一下手里的竹枝扫帚,在地上滋出泥印子,“这不能够,七姑娘才多大,不过七岁。”
  “谁又说什么了?偏你自个儿瞎想,又来掐我的话,什么道理?”说话的丫头故意嗔她,听得院门上有人敲门,忙收了混闹之态,往门上开门去了。
  合欢收了搭在窗沿儿上的手,到底没有出声儿。府上下人一处嚼舌根子是常有的事,听墙根的也大有人在,譬如现在的她。她听墙根儿从来都当闲话听,并不往心里去。管得住什么,也不能在人舌头上落锁。
  她跪在罗汉榻上,把身上那件儿大摆披风抖铺开,鼓风一荡,丝丝幽幽的龙延香沁在鼻间。精心对折起来,再反复打对折,最后那一方上便是曳摆处的金丝八宝纹。合欢伸手上去蹭了蹭,想着这金线哪里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她把叠好的披风放到案几上,乐房嘎吱裂开一道缝。伸头瞧了瞧,是墨七进了屋,身后笼着一层光,左耳后精心编了两根细麻花,垂了发梢在肩上。心情好,瞧什么都是称心称目的。
  “姑娘醒了?”墨七绕过门口镂花插屏,到合欢面前,跪到脚榻上给她穿鞋,“睡得可还舒服?要不是太太特意交代,昨儿个我和四儿便把您背回去了。在这里睡一宿,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太太说了,今儿个不必上学,将养将养。”
  学上不上于合欢来说也没什么要紧,她乐得清闲。走时亲自抱上自己叠好的披风,与墨七一道儿回陆夫人院儿里去。墨七瞧她抱的是男人的物件儿,自然要问上一问。她一心一意全在自家姑娘身上,样样儿小心,这事儿大是不会放过去不问的。合欢知道她的性子,遂拿陆瑞生搪塞一番,到底是敷衍了过去。
  回到正院抱厦,合欢让墨七腾出一格衣柜来,单放了这件儿披风,不忘嘱咐:“别叫人碰了,放着驱邪。”
  “庙里求来的?也能驱邪?”墨七嗔她。
  她蜜意地笑,“比庙里求来的还灵验百倍呢。”
  有些欢喜是自个儿的,说出来别人也未必省得,兴许还坏了滋味儿。其中妙处,唯有暗搓搓窃喜的时候方得知得。她时常期望去羽商阁会一知己的心情,不能为外人道。原因譬如,你对一个瞎子说牡丹芳艳,徒坏雅兴。凭你怎么动容,在旁人那里都是无味白水。
  忙活梳洗罢了,合欢去给陆夫人请安,早膳用的是切半烧红苕、四喜包子、玫瑰搽穰卷儿、几碟腌制小菜,和香菇鸡丝粥。吃完漱口净手,她拿棉巾子擦干了手便要回抱厦去,说起来有要紧事,她要回去铁杵磨针做绣活!
  “急什么,有一样儿事要叫你帮我做呢。”却是刚辞,就被陆夫人叫旺春把她拦下了,拉了按在炕上。陆夫人过去拿起四折白纸递到她面前,叫她看看,“给你祖母去的信,昨晚我拟了不小时候,算是定下了。欢儿字好,帮我誊抄一份,费不了多少功夫。”
  合欢抖开看了两眼,“写这个做什么?”
  请期之礼后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还要特特写信告知那位太夫人?合欢对这位祖母是有印象的,凭国公府这等富贵人家,也没养出富态来。双腮瘦凹,眸子阴翳。许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今番老了,怎么瞧怎么是个刻薄的。所谓相由心生,大抵也就因为她是个刻薄的人。
  陆夫人心思昭昭,“早些送去,兴许你祖母和婶子还没登船,或行途尚短,还可回去。如此,岂不免于她老人家奔波么?”
  合欢会意,“噗”笑出来,“娘亲对老太太的孝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第24章 萃蓝碧玺

  从江南到京都,平路山川,足有一千多里地儿。旅途往来,行途上顺遂的,少说也要消磨上一个月的光景。合欢把陆夫人的信誊好压封派人送出去的时候,去陆平生上封信送出的时间已有小半月。陆夫人思量着,太夫人即便要往京城来,也得收拾整顿小大半月才能出门,刚好得了这封信,便不必动身了。
  撂下心思,陆夫人算是惬意了下来,嘱咐合欢,“针线少做些,回头伤了眼,哭也哭不出来。前儿还闹手指扎成了蜂窝,这几日又跟魔怔了似的,什么道理?横竖婚期不定了,不需这么紧赶的,撩开手,将养一阵子再说。”
  合欢嘴上应得勤,回抱厦就又抱起了花绷子。她可是应承了齐肃的,赶明儿绣活做得好了,给他做个荷包。往后再是不见的,记得他有过这么个半大知己,也算是留了个念想。这送人的东西,头等要紧的,就是需得拿得出手,所以还得精练才成。
  合欢不仅练针脚走线,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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