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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_辛夷坞-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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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是种解脱吧。”周瓒低头点香,颤动的香头总是凑不到火上,他绷着嘴角,睫毛却是潮湿的,“我听三叔说,我恐怕又要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周启秀没想过到了这个份上,老三还要在阿瓒面前挑起这些糟心事,这无异于往伤口处捅刀子。那伤口也贯穿了他,他喉咙发紧,怔忡片刻,说道:“都是我的错……”
“爸,我不是应该恭喜你吗?”周瓒的笑比哭还让周启秀揪心。
周启秀定定地看着冯嘉楠的遗照,对儿子说:“你怎么说都行,我不怪你。我不是个好父亲,过去我对你的照料太少……你妈妈她不喜欢我插手她管教儿子的事。现在她不在了,我在她灵前发誓,无论你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会照顾好你,把她那份心也一起尽到。阿瓒,我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子歉是我当年的错误,我对他有责任。但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骨肉,任何人也不能取代。”
周瓒垂首不语。话说得真好听啊,他都要感动了,差点忘记这个对前妻深情无限的男人不久前才把别的女人肚子搞大了。他听祁善说,古往今来那些写下最著名的悼亡诗的诗人无不薄幸。周瓒如同恨自己一样恨他爸,更恨三叔和他身后那群有血缘的豺狼。他们心里恐怕都乐坏了吧,他妈妈死了,他没了依仗,周启秀心中的天平迟早会向另一方倾斜,何况三叔身前还有一个周子歉。周瓒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不在乎他爸一生攒下的事业,但也不想让他妈妈恨了一辈子的人占了便宜。所以周瓒绝不会告诉周启秀,他妈妈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另有寄托,他要他爸爸活在后悔和自责之中,是谁害得他妈妈伤透了心远走异乡,又是谁在背后间接逼得她的婚姻和生命相继走向绝路?周启秀一日不能释怀,就一日不能心安理得。
“你会让那个女人打掉孩子?”周瓒不确定地问。
“没有什么孩子。”周启秀面色平静如水,“阿瓒你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
夜深了,吊唁的来客都已散去。周启秀也终于离开了灵堂,从听闻冯嘉楠出事,他几乎未能合眼。是周瓒让他去睡的,周瓒说,自己想单独陪妈妈待一会,周启秀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
身边没有旁人之后,周瓒扯下了头上戴的孝,坐在地板上,背靠铺着白布的几案。一旁供来客休息的椅子上有半包烟,想是白天来的某个人落下的。周瓒伸长手把它捞过来,抽出一支,就着灵前的白蜡烛点燃,凑上去吸了一口。这不是什么好烟,周瓒也许久没抽了,吸得太猛,肺火辣辣地疼,呛得快出了眼泪。
周启秀从永安寺请来的高僧带着徒儿们犹自不眠不休地在门外念诵,那声音延绵不绝,充满虚无,像周瓒嘴里喷出的烟雾。他在这样的声音里更觉出寂静和孤独,心里空得可以跑马。他受不住这种感觉,作恶般将一口烟喷在他妈妈的遗像上。她还是沉默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少年人的不管不顾。这照片挑得……做儿子的都要认不出来了。周瓒又想,或许他妈妈并不是生来就偏执地要掌控一切,现在她走了,又得以恢复一身轻盈。
周瓒也自由了。刚接到陌生来电通报噩耗时,周瓒还不肯相信,当他挂了电话,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声音竟然是“再也没人管着他了”,他松了口气。悲伤来得迟缓而悄然,在他行走时,静默处,呼吸间,毫无间断地从每一个空隙蹿出来,提醒着他,他没有妈妈了。
即使现在他当着她的面做她厌恶的事,也没有人再骂他不争气。今后也一样,不会有人对他做的每一件事横加约束,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心里的宝。他不需愤怒,不需反抗,不必怕她失望又故意让她失望。
冯嘉楠总是像愤怒的母狮一样挡在儿子的面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周瓒,也把争取到的所有都留给了周瓒,不管那是不是他想要的,也不给他回报的机会。周瓒痛恨她,想摆脱她,可他做每一件事都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她的印记。她最后说:“爱怎么会没有束缚?”世上最束缚他的人死了,最爱他的那个人也一样。
周瓒的烟毫无预兆地被人拿下,他打了个寒战,差点以为妈妈显了灵,一抬头,是祁善阴着脸站在他面前。她把半截烟按熄在香炉里,絮絮叨叨道:“非得要在这里抽?嘉楠阿姨不会喜欢的。你不能让人省心一次?”
这种曾让周瓒嫌弃到抓狂的劝解如今听来无异于天籁。他在人前摆出的沉默和悲戚一概如面具瓦解,没出息地红了眼睛,负气又纠结。
“你不是不理我了?”
他们白天见过。那时祁善随家人到灵前上香,周瓒身为家属和周启秀一道朝他们鞠躬,祁善也例行公事地说了句“节哀”。入夜后,祁善扶着她外婆回了家。嘉楠阿姨和她妈妈一家都是旧识,这一次她外婆和舅舅、舅妈都专程从邻市赶了过来。周启秀身边没有得力的女性主事者,沈晓星作为与他们家最亲近的朋友被托以重任,丧礼上的大大小小事务都经她统筹打点,忙得无力悲伤。直至现在她还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棚下和负责丧葬礼仪的工作人员低声商量明天的流程。
祁善过来本是给她妈妈送外套的,夜里天凉。她见许久以前摆在妈妈面前的水都没有动过,沈晓星分别与几个人沟通不同的事项,思路依然清晰,但眼眶却深深地陷了下去。祁善心疼,想替妈妈分忧,问:“有什么可以让我做的?妈,要不我来统计礼金好了。”
沈晓星暂停与旁人的对话,想了想,对女儿说:“小善,不如你去看看阿瓒。”
祁善又上罢一炷香,坐到一侧的椅子上,默默地望着靠坐在她对面的周瓒。出事后她也蒙了,一想到嘉楠阿姨以前对她的好,禁不住流了几次眼泪,心里像缺了一块。她都难过至此,周瓒身为至亲,想必更为煎熬。祁善是不想再理他的,然而他现在经历这样的变故,她若再斤斤计较,未免太没有分寸。她和周瓒毕竟没有大仇大恨,抹去那些小儿女心思,他们还有近二十年的情分打底。
祁善轻声道:“那件事我会守口如瓶,你放心。”
周瓒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其实是他妈妈和那个男人的事。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说:“你一定在心里骂我无耻。我妈都死了,我还光想着怎么样维护自己的利益。”
祁善不予置评。在她妈妈嘱咐她保密后,她已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理了一遍。周瓒虽然会从嘉楠阿姨那里得到可观的一笔财富,但在周家,他失了依仗,又刚成年,离独立还远。他爸心疼他,外面却从不缺女人,说不定某天就会有另一个女主人出现在家里,况且他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关系不对付的父系亲戚。周家家业不小,他替自己的将来着想也无可厚非。至于其中的心机,祁善不认同,却能理解。她会站在他这边,就算是看在嘉楠阿姨的分上。
周瓒动了动发麻的腿脚,他坐得并不舒展,任何一种姿势都让他疲惫。白天他已将悲伤表演得淋漓尽致,外人看见了他的孝顺和可怜,周启秀也与他的痛深有共鸣。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真正占据他心里大部分阵地的情绪是慌张和无措,像骤然失怙的幼兽,只想找个庇护处发抖。
他对祁善说:“我妈出事的时候我好像在打游戏,不是说母子连心,她都被撞成那样了——你没看到她的样子,没看到更好。我那时玩嗨了,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当时受的罪。她最后一个电话我还跟她吵了一架,说了很多让她伤心的话,她很生气,也对我撂了狠话。其实我心里不好受,可是偏偏就没有想过打个电话向她道歉。你知道的,我和她吵架是常态,她隔了几天就会再打过来跟我扯别的事,表示她原谅我了。我以为这次也一样。没想到她存心要教训我,让我往后再也等不到她的原谅,我就彻底成了一个浑蛋。”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下蹭到祁善脚边,仰着脸问她,“小善,我是不是个浑蛋?”
祁善说:“是!”她眼里也有了泪意,别开头不看他。
“你替她骂我几句,你们不总是一个鼻子出气?”
祁善摇头。周瓒把脸埋进手心,“我骂她是个控制狂,她说盼着我后悔。我现在后悔了,她也没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小善,我该怎么办呀?”
“再难过也是你应该受的,她那么对你,你就知道口是心非!”祁善感觉到他贴在自己小腿上的指缝所透出的湿意,强忍着眼泪骂道,“你活该!”
周瓒不再言语,无声地抽动着肩膀,祁善也不劝,悲伤得以宣泄是天大的幸运。周瓒的心悄然落定。他终于嗅到了无比熟悉的味道,在她身上。那味道像他的小善,也像他妈妈。这如今成了他最渴望的收留。
门口的诵经告一段落,祁善见周瓒也平复了一些,她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将腿挪开。周瓒离了她的腿,又抓住她搁在身侧的手,有些愣神地问:“你还在怪我?我以为我们至少还是朋友。”
祁善慢慢抽回手,犹豫了一会,蜻蜓点水般将手停在周瓒的肩上,说:“当然,以后也是。”
第二十六章 另一片海阔天空
“小善,还没睡呢?明天不用上早班?”沈晓星上楼休息,发现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门也没关,探头进来问道。
“哦。”祁善应了一声,顺手将周子翼儿子百日宴的红包塞进抽屉。
与此同时,周瓒拒绝了一个“新朋友”叫去喝几杯的邀约,兴致索然地关了车上的交通广播。
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一件事,冯嘉楠的忌日就在月底。八年了,许多事如笔墨被水浸染,不消失,只是日益混沌模糊。
冯嘉楠的骨灰存放在永安寺,近四年来周瓒和祁善都是约着一道去祭拜她的。祁善在冯嘉楠灵前承诺过,会和周瓒做一辈子的朋友,然而他们的关系后来也经历了一段相当漫长的修复过程——至少在周瓒看来如此。
料理完妈妈的后事,周瓒有过立刻回国的打算,是祁善不许他半途而废,她说嘉楠阿姨会希望看到他好好完成学业。为此周瓒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地去为申请大学的事做准备,幸而他运气还不错,被当地一所商学院录取了,虽不是什么顶尖院校,好歹不至于沦落至野鸡大学混文凭的地步。周启秀大感欣慰,老三不咸不淡地在他耳边说什么“不就是花家里的钱在外面玩几年罢了”,他也没往心里去。
依照周瓒的本意,他实在是在加拿大待腻了,即使以他的玩心在哪里都能找到乐子,但国内的生活对他显然更具诱惑力。无奈他头上
顶着紧箍咒,光是他妈妈的“遗愿”就压得他动弹不得,何况还有活人的期许。他不敢再让祁善失望,她是他最后的束缚,挣脱容易,可脱缰的野马天高地远,无所归依,他反而怕她放手。周瓒慢慢明白了妈妈那句话的意思,他宁愿祁善管着他、拽着他、唠叨他,那他漂得再远也有了根。
只不过这倒成了周瓒的一个美好愿望。在祁善看来,让他好好上学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善意的规劝,仅此而已。祁善是个认死理的人,喜欢一个人时心心念念,不作他想,收回那颗心之后也驷马难追。打从她认清周瓒绝非良人的那天起,她已经在心里划清界限。朋友就是朋友,她的放手不是以退为进,另一片海阔天空从此与他无关。
后来的一年多里,周瓒屡次故技重施,电话里甜言蜜语说尽,一年跑回来三次,软硬手段都用遍。他曾以为祁善翻不过他的五指山,可后来才发现,如果祁善是孙悟空,他却并非如来佛祖。他更像白骨精,无论披上哪一张皮,在火眼金睛下都无所遁形。她那么了解他,他的伪装,他的卑劣。原来从前她的相信,只是因为她愿意相信。
好在祁善没有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周瓒的联系方式从黑名单里解禁,他们恢复了正常的沟通。周瓒放弃胡搅蛮缠以后,他打电话回来,祁善不再回避。周瓒知道祁善和周子歉关系越来越好,他心里不痛快,可谁叫“远水解不了近渴”呢。他也出不得声,不想祁善再责怪他多事,更不想打草惊蛇。无论周子歉存着什么样的心,祁善现在只是把他当朋友看待,一个含蓄,一个被动,周瓒谅他们三年五载也成不了事,他跳出来搅和就太蠢了。
那段时间,周瓒对祁善的心态是忙于堵漏。他本有一条江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忽而江水改道,他就想着小溪也好,水洼也罢,最后剩了一眼泉他也可以俯下身去舔,反正留住多少是多少,保证不会渴死再伺机深挖,说不定还有希望打井。在这方面他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他们之间存在感情的死穴,做朋友两人却擅长得如同与生俱来。周瓒上大学的第二年,他和祁善基本恢复到谈笑如常的状态,至少表面上如此。虽然周瓒有时在电话里对祁善唱《把根留住》,祁善还是会叫他“滚”,他买那块春宫三问表,她大骂他神经病。然而祁善偶尔会主动与他联系了,两人说说各自身边的趣事,她不再是一味承受周瓒单方面的“骚扰”,这在周瓒看来是个长足的进步。
等到祁善大四那年的毕业旅行,第一次出国门的她在周瓒的强烈建议下选择去了加拿大。周瓒心中窃喜,后来发现沈晓星也同行,他殷勤地陪了她们一周,鞍前马后周到得很,沈晓星直夸他现在历练懂事多了,殊不知周瓒背后呕了多少升血。
周瓒不是专心研究学问的人,可他拿不到毕业证没脸回来,熬了四年好不容易修够了学分,混到毕业立即回了国,以隆兄为代表的狐朋狗友和热闹精彩的夜生活在朝他招手。祁善那时准备上研二,她去了更远的一个分校区,一周也未必回来一次。周启秀公司也迁了新址,在新开发的CBD中心区域,为上班方便,他多半住公司附近的房子里。周瓒回来后,周启秀正式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他让周瓒自由选择随他生活或住在旧居,周瓒却两边都不挨着,自己找了房子独自出去住。
周瓒回来后没日没夜地玩了一个月,周启秀看不下去,非逼着他到公司上班。那时子歉已经在公司做了一年的实习员工,他学东西很快,行事有着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周密和沉稳,很得公司元老的好评。尤其有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周瓒做对比,大家无不惋叹老板半生勤恳却得了个纨绔二世祖的儿子,反倒侄儿更像他的得力助手。
周启秀面上不提,背地里没少鞭策周瓒,要他争点气。(花霏雪整理)周瓒直言自己对公司事务不感兴趣,周启秀骂也好,怒也罢,没到三个月,他就正式从公司开溜,去和朋友合伙开了他的第一间酒吧。周启秀气得半死,实在是无可奈何,当着外人的面只能扮开明家长说“尊重孩子的选择”。
三叔虽已不在公司核心管理层之列,见状幸灾乐祸地问周启秀:“你现在还打算把自己半辈子的心血交给那个浑小子?说句不吉利的话,不怕眼没闭上公司就被他卖了?”
周启秀那时埋首文件堆里,对自己的亲弟弟说:“什么半辈子心血,等我死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说得轻松。二哥,你难道不为子歉想一想?他也是你儿子。”
“你不用时时提醒我这件事,我什么时候亏待了子歉?”周启秀用手揉着眉心,他怎会看不出来,阿瓒确实无心于此。子歉才是更适合成为接班人的那个。
老三见状又劝了一句:“我也是为阿瓒好。你不能因为他妈没了,就一味纵着他。他妈死了又不是你撞的,出事时你们婚都离了。要我说,也该让阿瓒吃吃苦头才……”
“就算我将来把公司交给子歉,阿瓒也是大股东之一。”周启秀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冷了下来,“我们都吃过苦,何必要孩子也受这一遭?还有,老三,我不想再听到你提起他妈妈的事情,你操的心已经够多了。”
周启秀曾寄望于祁善说服周瓒,但是在这件事上,祁善认为阿秀叔叔实在不必与周瓒相互为难。就像她愿意扎在书堆里一样,周瓒喜欢开酒吧就开吧,他是成年人了,只要不犯法就与人无尤。
周瓒酒吧开业那天祁善也去了,周瓒抽空挤回她身边,问她:“你觉
得这里怎么样?”祁善出娘胎第一次坐在如此吵闹的地方,她莞尔道:“还行。”周瓒故意逗她,笑嘻嘻地又问了一句,“那我呢,你现在觉得我怎么样?”酒吧里光线太过昏暗,他看不清祁善是否脸红了,兴许没有吧,她的眼神还是平静而清明的,连笑意都与回答上一个问题时毫无区别,“你啊?也还行吧。”
周瓒付之一笑,转头就去应酬别的朋友了。到了晚上,他回到自己一个人住的顶层公寓,靠着沙发背坐在落地窗前,外面是不曾熄灭的万家灯火,他的眼神却没有聚焦。他很难不去回忆,如果是十年前的祁善,她会怎么回答,很有可能她会说:“你是大傻帽。”四年前呢,她会扭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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