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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来自地球-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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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上网。”Z干巴巴地重复道,“我恐怕你暂时没那个机会了。”
  “什么意思?”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尤里安眨了眨眼。他总觉得主控室变暗了。
  “意思是……”Z越过尤里安的头顶,锁上了减压室的密封门。随着他的动作,尤里安感觉到船身轻微的振动。那振动就像开启重力系统时一样,并不带给他危险的预感,只是征兆着船体姿态的改变。Z没有把话说完。接上他的回答的是阿尔伯特号的电子音播报。
  “太阳耀斑预警,系统自我保护性关闭。倒计时:十、九、八——”


第七章 
  主控室的照明降低到称得上幽暗的程度,Z借着那微弱的灯光扯开储物柜的门,从里头拽出一盏小夜灯,扔给了尤里安。
  超氧化锂电池供电的纯功能性小夜灯。又是一样时代感超群的产品。
  “就这个,没别的了。”Z说,“一切电子设备失效,船上除了生命维持系统之外的功能全部关闭。没有能源、重力,连娱乐系统都没了。活动区域仅限于主控室。这24小时里我们就只能——飘着。”
  尤里安打开小夜灯,将手掌放在灯前,借着漫反射光看清了Z的表情。他漂浮在主控室的空气中,整个人瘫成一张“大”字,看起来非常无聊。尤里安想了想,提议道:“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聊天。”
  Z沉默了片刻,答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聊天时候就是一条毒蛇。”
  “不是特别致命的那种。”尤里安耸耸肩。
  事实证明,一个不会聊天的人就算有了聊天的意图也不能迅速掌握聊天的技巧,就算他的聊伴是尤里安这位Z亲自盖章的花言巧语者也不行——Z在听尤里安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插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轮到他讲了,又完全不懂得坦诚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观点。当一切幽默、讽刺,和垃圾话都被用完的时候,Z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这不行。”
  他转身抓住储物柜把手,翻出来他那套太空服。尤里安震惊道:“你不必——不聊天也没什么,你不必在太阳耀斑期间躲去舱外吧。”
  Z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去趟厨房冰库。”
  生活区不完全在太阳耀斑警报时的屏蔽范围内,所以Z换上了太空服。尤里安独自待在主控室,等得心神不宁,到看见走廊处渐渐靠近的太空服顶灯时才松了口气。过了几秒,他发现对方手里端的居然是两只无重力饮料杯和一瓶酒——尤里安认出那正是他带上船的那批酒当中的一瓶,连他都还没尝过的金星特产。
  Z一跺脚飘起来,把酒瓶系在储物柜的上层把手上,然后扔了只饮料包给尤里安。无重力的饮料包再怎么优雅精致也离不开吸管设计,Z这个更简洁,就是个套着奶嘴的标准太空杯。尤里安隔着塑封嗅了嗅,Z递给他的那杯怎么闻都不含酒精。他抿了一口,认为这要么是那套“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的老规矩,要么是“关机断电时期禁止饮酒”的新措施。然而他一抬头,便听见Z宣布道:“我醉了。”
  尤里安讶然道:“我以为这是水。”
  “你的是水。”Z答道,“关机期间也不能掉以轻心,船上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你虽然不专业,但极强的学习能力和值得称赞的责任感弥补了缺陷。”
  ……Z刚刚是不是夸他了?
  尤里安不确定地望着Z手里瘪下去的饮料包:“这是酒还是吐真剂?”
  Z笑了,不含讽刺意味的那种:“酒。如我所说,我醉了。”
  “我喜欢这种酒。”尤里安评价道。
  “喝醉的时候我更好沟通,”Z瞥了尤里安一眼,“但别指望我清醒的时候会继续跟你谈这个。”
  所以这是Z想出来的继续聊天的方法吗?尤里安竟觉得有点可爱。
  “那,现在我们该谈些什么?”尤里安问。
  Z直白道:“我不知道,鉴于我是我们两个里不社交的那个。”
  Z这样坦诚,倒使尤里安不知如何应对了,仿佛说什么都配不上Z剥开尖刺露出的这一点花蕊。他犹豫道:“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普朗克号?”
  “普朗克号没意思。”Z一撇嘴,“慢得像老年代步车。做那么大干嘛?去小行星带当靶子吗?”
  尤里安好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它。”
  “为什么?”
  Z在尤里安头顶翻了个身。他原先是侧躺在储物柜旁,现在换成了超人式双手抱胸漂浮的站姿,一双眼紧盯着尤里安。说实在的,尤里安觉得这个防御性的姿势就能说明问题了,不过他不打算如此回答——难得Z这么好说话,他不想当打破气氛的那个人。
  “在EM…1的时候,”尤里安说,“他们谈起普朗克号,你似乎有话说。”
  “没有。”Z想也没想,直接否认了。尤里安挑起眉毛,借着小夜灯暖黄的光抬头看他。Z移开视线,不肯跟他对视。
  “你醉了。”尤里安指出。
  “……普朗克号是艘很没意思的船,”Z沉默片刻,不甘不愿地开口,“但它去的地方不错。”
  他拽下不知何时飞到储物柜顶的酒瓶,打开塞子,一团碧绿的酒液忽然借着惯性弹了出来。Z伸出舌尖舔了舔,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但还是一口将它吞掉了。尤里安专心致志把玩着上古小夜灯,假装没看见Z销毁自己手滑的罪证。
  “普朗克号甚至都不算一艘船——它就是一场自杀狂欢。”Z的语气很微妙,说不好是批判还是反讽,“先驱者号,旅行者号,新视野号……那么多无人飞行器,给出来的讯息太明显了。谁都知道太阳系边缘没什么值得探索的。”
  这不是Z的想法。尤里安想。他听过Z的太空宣言,这是一名太空扩张主义的理想家。
  “我想听你的想法。”尤里安说。
  “我的想法?”Z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没有想法。就困死在太阳系,有什么不好?”
  这讽刺更明显了。然而尤里安没有提“醉了”的事。Z语意里的悲凉和讽刺同样尖锐。
  “普朗克号就是在自杀。”Z说,“你看过它的航线图吗?离开土星之后它们将把航向偏转到赤经14时29分,赤纬…62度。耳熟吗?这艘船根本不是沿着黄道面出发,目的地也不是柯伊伯带。它想去更远。奥尔特云,乃至太阳系外。”
  奥尔特云,甚至太阳系外。尤里安知道那个方向,离太阳最近的另一颗恒星,之间是将近十万个地日距离。这个距离交给阿尔伯特号飞,也得几百年。普朗克号比阿尔伯特号的加速能力差得多,说不定要飞上几千年。这怎么可能呢?
  尤里安抬头望着Z,后者一半面孔浸没在阴影里,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胡说八道。
  尤里安忽然记起了他在亚美印加旁听的一场内部医疗预案。考虑到普朗克号作为探索船多得出乎意料的船员数和并不夸张的规模,他想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冷冻舱……”尤里安不可思议道,“难道普朗克号当时是打算用冷冻休眠技术?不,这是违法的吧?休眠复苏技术就算在今天都不成熟,根本通不过伦理审查。”
  “他们已经用了。”Z漠然道。
  为了保证机动性,探索船不能像殖民船那样拥有能容纳大量居民的生活区。普朗克号虽然相较于阿尔伯特号显得大,却也只拥有数十个舱室。其中个位数的舱室住着正式船员,剩下的塞满了冷冻茧囊和沉睡在茧囊里的备用船员。这些睡美人的时间在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里凝结成琥珀。
  第一批正式船员包括伊万诺夫船长和一支七人团队。他们将尽自己的可能将船驶向更远处,等正式船员之中某人觉得自己不再胜任时,他或她需要去冷冻舱唤醒一名同僚补充。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极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现,只是重复着朝生暮死。这一支团队要像这样更替下去,直到这艘船再也飞不动为止。他们去无人之境,在遥不可及处为地球探索彗星与微尘。
  尤里安打了个寒颤。
  伊万诺瓦女士,弗里德曼,那些生活在EM…1的普列谢茨克人,他们必然也是知道的。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将家国理想寄托在普朗克号上。而伊万诺夫船长和那两百多名船员,他们宁肯成为叛国罪人,也要将这样一艘船驶出港湾。从起航到未知的永远,他们必须磨灭人性,将包括自己在内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当做一件件备用的零件使用,直到毁损殆尽。他们怎能做出这样狂热的决定?
  “觉悟,”Z说,“去无人之境必须的觉悟。你以为宇宙这个词听起来很浪漫吗?不是的。宇宙残酷无情。”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气氛低落一如主控室内幽暗的照明。舷窗近在咫尺,尤里安想推开它,去看一眼太阳,或者随便哪一颗恒星,他想打破这死寂去看一眼鲜活燃烧的生命。但他很快想起眼下的处境。阿尔伯特号已经收起桁架,两侧的太阳能板交叠在主控室前屏蔽太阳耀斑,就像胎儿在子宫内蜷起身体,将脸孔埋进手臂里。
  尤里安的焦虑无从排遣。他咬开饮料包的盖子,放慢动作,啜饮着其中伪装成酒液的饮用水。或许是交谈造成的错觉,他感到轻微的燥热。尤里安扯了扯自己的衬衫领口。
  “别乱动。”Z命令道。
  尤里安以为自己又触犯了什么阿尔伯特号安全守则。他停下动作,但那燥热不肯跟着它停下。尤里安犹疑道:“你觉得有点热吗?这里……”
  “……多喝水。”Z答道。
  尽管Z答非所问,尤里安已经习惯于从Z的回答里挑出有意义的部分:“所以确实是有点热。”他仔细地思考片刻,忽然恐慌起来,不能自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Z?请告诉我这热度不是因为散热问题。”
  “不然还能是什么?”Z挑起眉,看了一眼因他的回答而蓦然站起来,连饮料包也脱手而出的尤里安,“别那么大反应,生命维持系统还开着。”
  “……你确定?”尤里安捉住刚刚震惊之下脱手飞出的饮料包,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又不是第一次。”
  Z说着,朝着某个方向示意了一眼。应该是在指太阳耀斑。尤里安不能理解他是怎么在完全没有参考物的漂浮状态下确定太阳方向的。
  这是尤里安的第一次长途太空飞行,而他们遇上的是每个太阳活动周期中最高级别太阳耀斑。尤里安心理上知道他们在阿尔伯特号里,有足够屏蔽,说不上绝对安全——在太空里谁都不改指望那个,但至少不比他们平时航行更危险。
  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彻底安心。宇宙浩瀚而陌生,仿佛在这里人不再为人,而是一堆碳氢氧原子。
  宇宙一视同仁。
  “你之前遇到过?”尤里安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这个级别的太阳耀斑。”
  他刻意转移注意力,不再关注宏大到令人恐惧的客体,而在心里回忆着太空飞行执照的笔试资料。目前这次太阳活动周期的高年刚刚开始,再往前追溯是11年前,一段漫长的时间。那时Z的年纪是……
  “11年前,也是X50等级的耀斑。”Z说。
  或许是尤里安表情里的惶惑与渴切太明显,Z大发慈悲地主动问道:“想听?”
  尤里安慎重地点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第八章 
  一位普通的太空牛仔能买到阿尔伯特号,就算他再有口碑再有履历,听起来也不大可能。说是NASA解散了所以打折卖,实际上这前沿技术的结晶能便宜到哪儿去?真正把价格压低的原因是阿尔伯特二号船的存在,以及某个一号船的巨大缺陷。这个缺陷使得阿尔伯特号的聚变引擎几乎不可用。
  实际上这个缺陷在二号船研发时已经得到了解决,但第三次世界大战后重建的泛美共和不足以继承全部航天项目的信息,当时卖船的新政府商务代表甚至没有提到近光速特性。他们直接按照普通裂变与太阳能飞船的价格卖出了阿尔伯特号,而Z也的确是这样使用它的。他大概飞了三四次地球到金星的常规货运航线,然后就是那一趟金星到水星的客运,阿尔伯特号刚离开金星不久,便遇上了X50级太阳耀斑。
  客户是中间人耶索特介绍的,一个有钱又顽固的老头子,坚决拒绝为太阳耀斑而泊入金星空间站。Z后来去查了查,原来是个三战后崛起的金融巨鳄,在泛美共和背着的经济犯罪类罪名够他入狱两千年了,不过商业寡头的“半衰期”往往比政治寡头的更长。
  Z对这种把钱看得比命重要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他打算对方继续坚持的话就直接绑起来,强行泊回金星空间站,客户却对他咆哮,问他为什么要为太阳耀斑避难,既然他开着的是一艘阿尔伯特号。
  那是Z第一次意识到阿尔伯特号的特异之处。高能质子的侵袭中,他关掉了引擎和重力,穿上太空服,心醉神迷地研究着轮机室最深处的聚变托卡马克装置。这艘能飞到0。3%光速的船,就像是太空探索的黄金时代之后,沐浴在余晖里,一位骄傲而落魄的末代皇帝。
  巨鳄客户付了Z大笔酬金。他拿着这笔钱,又在中间人耶索特那里背下了巨额债务,去购入了还不到NASA试航用量五分之一的氦…3,然后将这些氦全部喂给了不知餍足的阿尔伯特号。
  向着未知处,他飞去了。
  一切都很顺利,聚变引擎顺利启动,太空低温超导持续运行。第一个托卡马克装置脱离临界条件时,飞船速度刚刚达到设计速度的20%,却已远超过任何Z曾经开过的船。他不像全盛时期的NASA那样拥有绝大部分人造航天器轨道调用的权限,为了避免交叉轨道干扰,Z得把这艘船的试航航向设置得很偏。预设的黄道面外坐标就那么几个,他选择了南门二。在第三十三天的时候,他已经朝着那无人处飞出了10个地日距离,触摸到了载人航天器向外探索的边缘。
  “10个地日距离!”尤里安感慨道。从地球出发,沿着黄道面计算,这将是土星的轨道位置。他像小孩子似的舔了舔嘴唇,为这奇妙的冒险故事而感到兴奋:“最后你到达了多远?”
  “62。5个地日距离。”Z说。
  “……哇哦。”
  饶是有所预料,尤里安仍惊在原地,半晌才出声。他肯定Z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任何载人航天器的记录了——考虑到普朗克号这个变数,至少也是超过了任何成功返航的载人航天器。
  返航。
  尤里安被激动与艳羡幼稚化的大脑缓缓恢复成年人水平。他疑惑道:“然后呢?你怎么调整轨道返航?”
  那可是艘近光速的船,返航要费的功夫跟启程一样多,甚至更多。南门二所在的方位角正是旅行者37号探索过的,尤里安在飞行执照的考试材料里翻到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远离恒星的方向也没有足够强的引力供Z利用。阿尔伯特号有足够的能量自行调整吗?
  “我没有。”Z说。
  他该返航了,但是他没有。
  Z是在第十四天意识到这件事的。返航需要变速,也就是重新启动托卡马克装置。托卡马克的稳态运行技术已经很成熟,普通聚变反应的启动也已经不成问题,但氦…3的聚变临界温度远高于其它同位素。地面启动可以使用辅助手段,而太空中启动却可能因为能量约束时间不够而无法达到等离子体临界条件。这个可能,量化为成功概率大概是30%。
  不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问题在于每一次尝试的代价。
  托卡马克要求全超导,而一次失败的启动在破坏超导条件之前,都会有氦燃料的不充分反应,导致装置内氦…3丰度变化。为了保证机动性,阿尔伯特号上没有氦…3的同位素分离系统,而只有确定丰度以上的氦…3才有可能达到临界状态。每次失败,托卡马克装置上当前装载的氦…3都必须全部废弃,重新注入全新的高丰度氦…3。
  NASA试航时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耗尽了全部氦储备。
  NASA的试航航线是土卫到木卫,木星的引力势阱为阿尔伯特号的减速入轨提供了便利,并且全盛时期的NASA有整个月球的氦…3,足够支撑多次变速尝试。他们能靠试解决这个30%概率陷阱,而Z购买的氦…3仅仅勉强填满托卡马克装置两次。阿尔伯特号已经烧干了一半的船载氦燃料,另一半也不再有能达到临界条件的丰度。裂变燃料和太阳能在这个速度上的变速变轨基本没有作用,而远离黄道面的方向甚至都没有巨行星的引力供他利用。
  阿尔伯特不可能返航。
  尤里安问道:“这是一道智力问答吗?给定了一大堆不可能条件,问主角如何脱困,其实有非常合理且简单的途径被忽略了……像叙述性诡计那样?”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显露无疑的紧张简直对不起那数十个父亲专门请来教他社交技巧与情绪掩饰的老师。他听得太入神,都不知何时Z已经换了个姿势,侧过脸,背对着他。小夜灯的光消融在黑暗里,照亮Z后颈处裸露的一小段皮肤。
  “并不合理,倒是很简单。”Z说。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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