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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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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玖伸手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了口气。
    阖上眼,刚要继续睡,先前被揪到一旁的大蛇又蹭过来,钻过了被褥的缝隙,潜进他的被窝里。冰凉蛇身循着那处暖源不停贴近,凑近,而后紧紧贴上去,钻过衣襟,贴在他的肌肤上。季玖眼皮都未动一下,闭着眼摸索着被中,擒住了胸口的蛇头,摆到一旁。
    那蛇尾却灵活的绕起来,缠住了他的腰,脑袋被撇到一边了,身子还紧绕着暖源不肯撒手。
    季玖又闭着眼去剥蛇尾,刚剥掉又被绕住了胳膊,连手腕都被缠住,季玖又用另一只手去救场,就放开了蛇头。于是那蛇头又挪过来,重新钻进他的衣襟里,贴在他胸前肌肤上,一贴上去便乖乖的不动了。
    季玖终于睁开了眼,望着黑洞洞的上端,道一句:得寸进尺。
    也就让它得寸进尺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一条醉蛇,又不能真扒了皮炖蛇羹,又不愿意自降格调与一条蛇置气——虽然明知道他是妖,现在却是实打实的一条蛇。若非这蛇并非故意醉到人事不省,季玖会觉得,这厮使的招数,十足无赖。
    其实现在,也是赖蛇一条呢。季玖一边抓着醉蛇脑袋不允他压住自己胸口,一边想着。未免被压的梦魇,只好侧过身,伸出胳膊来,让那蛇头枕着胳膊,贴在自己身前,又将蛇尾搭上自己腰背,这才合上眼,用着一个几乎是纵容的搂抱姿势,又睡了。
    那蛇得了这样的姿势,也满意了,脑袋贴在他身前,一半身子窝在他腋下的位子,尾部绕着他的腰,熟悉的气息与温暖的热源萦绕周边,在大梦里睡得更是酣畅,醉也醉的不委屈。
    这一人一蛇的形态,倒是少了往日的争锋相对,也都暂时摒弃了那些恩怨纠缠,各自好梦。
    第二日起床,季玖将那蛇重新装回箱子里,要掩盖时,望着那团乌黑大蛇,想到剩下的路不可能再有客栈酒家,也就省了夜里被他纠缠的烦躁,忍不住幸灾乐祸一句:“好生睡着吧!”高高兴兴的掩上了盖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才流露出几分顽劣的本性来。
    洗漱完,沈珏来唤他吃早饭时,已然又恢复了季将军的身份,挺着腰杆,噙着似是而非的浅笑,牵上驼队,迎着满目焦黄,步伐稳健的上了路。
    再无夜里流露出的倦意与无奈,连那些似有还无的柔情,也一并湮灭成空。
    沈珏身后的大蛇,蜷在木箱里,仍然是垂头搭脑的睡着,卧在破败的狐裘之上,睡得人事不知,美梦正酣。
    似乎要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
    
    第52章 第二卷·二十
    
    建元十一年冬,御书房。
    窗外又雪花纷扬,漫天鹅毛大雪已经落了三天三夜。午膳用过,皇帝站在窗前眺望着,雪花被风捧到他脸上,瞬间化成一滴水珠。
    皇帝在窗前站了很久,陪伴他的只有静默挥发热度的火炉。
    当值的侍卫进了屋,远远跪着,禀告:“皇上,军中传信,季老将军病危。”
    皇帝依然站在窗边,只是背影明显的一震,许久没有任何回应。
    侍卫跪了片刻,默默退下。
    申海自门外进来,站在帝王身后,敞开的窗户里寒气迎面而来,很快他就感到脸部的僵冷,而皇帝还是在那处站着,望着窗外天地一白,仿佛成为雕塑。
    雪花簌簌而落,有些试图闯入屋里,却在半途中被火炉散发的热度蒸成了水滴,坠落在窗前那人的明黄龙袍上。
    申海退了几步,跪在皇帝脚下,“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听了声音,才转过身来,自己合上了窗户,不理睬他的话,只道:“季老将军不行了。”
    申海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道:“季将军已经离开一年了。”
    皇帝“嗯”了声,坐回椅上,不紧不慢的道:“老将军一走,朕就该收回虎符了。”
    又道:“也不知季玖能不能赶回来。”这一句声音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略顿,皇帝重新提起音量,问跪在一旁的申海,“季玖知不知道,朕是故意支开他的?”
    这样的问题,申海不知该如何去回答。边城过后便是沙漠,沙漠之后就是绿地,绿地之上,必是匈奴人的集聚地。这样简单的事,常年居住在边塞的孩子们都知道,而皇帝,却派季玖远走,探察地形。
    这样的地形,探与不探,其实都无有差别。因为沙漠里的沙是流动的沙,就算季玖走过去,也未必能按照之前的路线走回来。如何进退,是否寻的到匈奴王庭,寻得到一次,是否还能寻到第二次,一切全凭天意,以及将军本人是否敏锐。
    申海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道:“季将军聪明过人。”他说,只说了这一句,而后再不说旁的话。
    皇帝也缄默了,望着龙案上那些奏章,许久方道:“他根本不在意朕是不是故意支开他。”他在意的,只是那句承诺。待他返京之日,便是天下兵马交予他之时。皇上摆弄着案上那些奏章,心想这天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季玖想要扫平匈奴的急切,因为他也一样。
    所以,在一切未筹备好之前,他要将这个人远远放逐了,放逐到一个很远的,危险,却不必面对暗枪冷箭的地方。
    在挥师匈奴之前,他要洗掉一些人,其中不乏与季玖往来密切的人。季玖若在,他们或许会起争执,也或许,会将季玖牵连其中。
    无论哪一种境况,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放逐季玖,是最好的选择。这皇城,远比沙漠危险。
    回过神来,皇帝看向申海问:“奏折拟好了吗?”
    “好了。”申海应了声,取出一份折子来,道:“明日早朝,张大人会亲自上奏……”
    皇帝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剩下的事你去办吧。”
    申海连忙叩首,应声退下。
    申海一走,皇帝又招来先前禀报的侍卫,问他季老将军病情,侍卫原就是他的心腹,负责军中安插耳目,监视军队一举一动,此次季老将军发病已经三月,眼看是要撑不下去,这才来禀告。
    皇帝问:“还能撑多久?”
    “据说已经不进汤水,怕是过不了冬了。”侍卫站了会,补了一句:“老将军年岁大了,说病就病,也是正常。”
    皇帝却轻嗤一声,不置可否,叮嘱两句便让他退下了。
    到底是年轻人,经历太浅,哪里知道,季老将军并非年老而体衰,而是独子离去一年,了无音讯,忧心而病重。
    这些沙场上的将军们,经历了太多杀戮,见过太多生死离别,日久天长,个个看上去都是铁石心肠。却不知道,铁石包裹下的心也是软的,也会有牵挂与眷念,那份牵挂眷念,只会比寻常人更为深刻与隐秘,因为那是将军们的软肋,牵一发而动全身。
    侍卫退下了,皇帝一个人又回到窗前,望着外面雪花飞舞,不知道下一个雪花纷飞的年头,能不能看到季玖回来。
    三月,季老将军病逝。将士们抬着他的灵柩回城,葬在季家祖坟,皇帝御驾,亲自送行。
    入秋,有密信传入宫中,说是在匈奴人的游牧队里,似乎见到过季玖。
    转眼又是一年冬,血洗过的朝堂恢复了安定,申海亲自去了一趟边塞城镇,寻到了季玖留在城中的那五百兵士里其中一队,问询季玖的动向。
    他走后,那一队兵士以驼队打扮,进了沙漠。
    开年二月十六日申时,季玖的驼队,缓缓出现在地平线的那边。
    二月是季玖喜欢的季节,有一种萌动之美,是一种即将舒展铺延的暗潮萌动。
    他的脸上肤色沉了些,棱角较之前分明许多,是一种风沙过后的沧桑与刚毅,臂上带着伤,裹着的白绢已经变成了一种浑浊不清的泥黄,他牵着骆驼,远远地走来,身后有三十来个人,看似缓慢却亦步亦趋的跟紧着他。
    申海迎上去,忙道一声:“将军。”
    季玖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哑:“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熟人却是你。”
    “将军这一路……”申海顿了顿,略去了寒暄客套,道:“将军跟我回京吧。”
    季玖说好,走了两步,转过头问他:“我家中可还好?”
    申海迟疑了一下,才道:“老将军去年开春……去了。”
    季玖的神色变了变,伤痛自眼底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平静,翻身骑在他牵来的马上,拱手道:“家中变故,季某先行一步,申大人可将人马汇合一处,再进京与季某汇合。告辞。”说罢唤沈珏跟随,两人两骑绝尘而去,无一丝凝滞。
    一路奔波,沿途有季玖早先安排的人在等侯两年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主子,陆续迎来,将这两年所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季玖听闻昔日友人家中被抄,又有同僚悉数被斩,也是似是而非的态度,不予置评。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在听到老相国被参本,革爵抄家时,眼皮才跳了一下,对着满桌饭菜,发了很久的怔。
    也没有说话,似无话可说。
    回到皇城,季玖没有回家,径直进宫,还是在书房里,见到了皇帝。
    君臣面对面,眼底的对方都是熟悉而陌生的,仿佛两年光阴,让他们已经忘了脑海中互相的模样。站了很久,才开始交谈。
    却连寒暄都无有。
    季玖不提那场放逐,皇帝不提老将军的郁郁而终,甚至并不问这两年的人事变迁,所有经历的惊心动魄。
    只席地而坐,中间铺着偌大的地图,在西北部那片空白处,季玖取出自己那份描画了两年的图纸,空白瞬间填满,山川腹地,河流沙漠,无一不尽。
    除了这张图,仿佛这两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季玖从来不曾离京,只是从军中归来而已。
    各自心照不宣的隐去了这两年光阴里发生的一切。
    谈至夜深,燃了灯烛,又至天色发白,阳光灿烂,烛火熄灭。季玖歪在地上,合眼睡着了。
    皇帝收起图,取过斗篷来,盖在他身上,而后坐到一旁,批阅奏章。
    间或也去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两年的光阴,仿佛淬炼出一把剑,不见锋芒,通体漆黑仿若鲁钝,只有握着他的人,才知道这柄剑的威锋——势不可挡。
    他会握着这柄剑,扫荡匈奴,平定天下,威震海内。这是皇帝的目的,也是季玖的目的,所以甘为他人之剑,甘为鹰犬。
    为了他们的最终目标。所有旁的,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所以他们不去谈它。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笔直朝一个目的而去,并扫平一切阻碍。至于沿途会发生什么,他们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一夜未眠,也乏了,手握着奏折,看了两行便迷盹着睡去。
    季玖只打了个盹,很快醒来,见到身上那件斗篷,龙盘虎踞。这样的刺绣与颜色,天下只有君王匹配。
    季玖抓着斗篷起了身,捏了捏眼角,一眼便看到伏在案上睡着的帝王。便将那斗篷,覆在了他的身上。
    而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他们之间有太多相似,亦有太多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面对外敌并肩而战。不论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与抉择,此时此刻,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生与死,荣与辱,绑在一起,外力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互相扶持与帮携,在最后那日到来之前,这一点不会被更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53章 第二卷·二十一
    
    皇城百里外有座山,山间绿水环绕,因是冬季,山下稻田一片荒芜。季家祖坟便在这山脚。
    季玖称替父亲守孝三年,搬离了将军府,独居在山脚一隅简陋小院里。身旁只有沈珏一人看护,替他挡下了所有前来探望的人。
    他也甚少出行,镇日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连皇帝在朝堂上也不提他,仿佛刻意要将这个人从朝中抹去。
    陈老相国被革爵,陈家已经没落,只剩季家一家独大,而今季老将军一走,季玖又守孝不见客,皇帝的态度也是耐人寻味,看起来季家大树已有败落之态。朝堂中原本两棵大树一颗已经倾倒,另一颗也呈败势,一时间谁也看不懂皇帝想要做什么,只好人人自危,草木皆伏。
    朝堂之外,季玖每日去父亲坟前拜祭一番,回屋后终日与书为伴,左右有沈珏侍候,倒是安然。沈珏每天陪在他身边,看着日出日落,终日交谈不过只言片语,却也看不出厌烦。仿佛无论怎样的生活,都可以坦然应对,又颇有几分随遇而安之感。因他这份性子,季玖对他益发倚重,处理事务时也不避开他,甚至有时,会与他谈论起前世的事。却也所聊不深,季玖终是不愿意让他将自己当成沈清轩。
    尽管在心里,季玖愿意当他爹爹。
    饭后,沈珏收拾着桌上碗碟,季玖漱了口,在院中闲逛片刻回屋,倚在窗边看书。沈珏做完事,坐在窗底下,倚着栏柱晒太阳。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季玖一边看着书,一边低声说话,仿佛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窗外的沈珏听。沈珏且听且答,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谈话却突然止住,沈珏歪过头,耳朵冲着院门听了一会,道:“爹,宫里来人了。”
    季玖“嗯”一声,眼皮都懒得抬,道:“打发走。”
    “宫里也打发吗?”沈珏又问了一遍。
    “找我的就打发走,”季玖这才抬起眼来,似乎是笑着,又似乎不是,说:“找你的,你自己决定。”
    沈珏本来想问皇宫里那人找我作甚,猛地一停,想起自己两年前似乎与皇帝有些“故事”,便噤声了。略等片刻,那脚步声快到门口了,才对季玖说:“爹,应该不会是找我的。”
    季玖说:“未必。”模棱两可的词,用的却是确凿的语气。翻了一页书,季玖补了一句:“我比你了解他。”
    院门此时被叩响,沈珏半信半疑的过去开门。
    季玖老神在在的等着,直到沈珏回来,脸上有些怪异的向他请辞,季玖说:“去吧。”
    沈珏就要走,身后季玖又淡淡的补了一句:“好自为之。”
    沈珏停下步伐,折身回来,在季玖面前站定,严肃问:“爹,你觉得我去还是不去?”
    季玖说:“你觉得你去,还是不去?”
    沈珏被这反手一击,堵的咽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我不讨厌他。”
    季玖放下书,却问了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为何不去修仙?”
    “放不下,就不修。”沈珏却回的很快,“否则会走火入魔。”
    “放不下什么?”季玖又问。
    沈珏道:“放不下快活。”
    “快活吗?”季玖闻言一愣,随即问道:“你这一天天虚耗光阴陪着我在这功名利禄里辗转,有何快活。”
    “就是这样虚耗光阴,我也觉得快活,放不下。所以不修炼。”沈珏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爹是觉得人生苦短,成仙就是超脱,所以才担心我陷进去吗?我却觉得,成仙太漫长,守着日升月落无事可做,不如短暂的快活时光。爹爹,这种事,如人饮水罢。”也不过是个冷暖自知。
    季玖缄默片刻,挥手道:“你去吧。”沈珏又走,走了两步,便听见季玖在身后说:“他那人,多疑而善变,这些年无人敢约束,越发狠辣惯了。却从未出错,是真正的天子。你当知道,帝王寡情。”
    沈珏点点头,“孩儿知道。”
    季玖垂下眼,望着窗下铺洒的阳光,灿烂至刺眼的地步,继续说道:“传野兽中唯狼穷其一生,只唯一伴侣,终身不弃。若你也要等他没了,再寻个几生几世,便不要去了。”
    沈珏在那处站了片刻,道:“若有那一天,孩儿便自毁道行,去饮了孟婆汤重新转世,再不为其苦。”说完不等季玖反应,迈步离去。
    季玖怔在当场,若石塑若木雕,浑身上下,因这一句话而动弹不得。
    那么决绝,那么干脆。不惜自毁。这便是妖唯一的选择。
    人与妖,一开始便不该见,也就不相恋。否则怎么走,都是一场殊途。
    良久,季玖才转过神,呆呆望着窗外景物,不自觉的伸手取出胸前的挂珠,摩挲片刻,终是问了一句:“你在哪?”
    音量极低,轻声发问,若微风拂耳。两年光阴,这蛇醒来后便消失离去,没有一句招呼,也没有与他相见,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那么……在哪?
    是不是也毁了道行,饮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再不为其苦?
    是不是,也伤到无法自赎,只好决绝别离?
    季玖想,不会。他那么坏的性子,哪里能干出这样蠢的事来。心里生起一丝惶恐,季玖不安的攥紧了红珠。
    血色珠子在他指缝里微闪了一下,紧接着风声乍起,季玖松开手,望见窗外槐树下的阴影处显出一道身影,宽袍大袖,黑发披散,负手而立。
    仿佛一直都在。
    季玖“啊”了一声,短促而慌乱,神情却放松许多,望着他,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墨却说:“我没走。”说着,便走近了,隔着一扇窗户,从外朝内看,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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