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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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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一定要戒掉鸦片,并且无比悲伤的恨起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拥着她闯进这个绝望的世界,可她爱他,于是在他走后,依然忍受着他留下的痛苦。她在床上哭泣了一小会,便摸黑起来收拾头面,为自己搽上略微深色的粉,画上细而长的眉。她知道买春客们猎奇的心思,便更为强调自己的淡棕皮肤,深邃眉目。她不能走东方美人这一套,她要在岁月将她完全榨干前再挣扎一次。
六点一刻,洁妮坐电车去黑猫舞场,在还剩一站路时下车,吹着冷风走去舞场。到舞场又是照例的冷板凳,看着跳舞皇后姗姗来迟,又看着拖车为她一笑折腰。迟到是一种特权,是一种声明,是可以引起所有人关注的。她曾经也是迟到的女郎,带着珍珠黑色网纱,露出一个丰满的红唇,口红的颜色要暗,才会让男人觉得拥有是一种征服。
冷板凳一座便是两个钟头,随后一个矮个子男人请她跳舞。男人有些手足无措,大概是第一次来舞场。洁妮一低头便能看到他早秃的脑顶,然而她永远对男人是一视同仁的,于是眉目生情,讲话亲真意切,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其实不过是为了赚得一张能分四成的舞票。她和男人谈天气,谈黑猫舞场。
“这里真是奇迹,让人快乐。”她笑着讲到,却从未因此而感到愉快:“外面总让人不快乐,到这里就好了,跳跳舞舞,出一身汗,去洗个澡。”
“对。”男人依然是紧张。
“我该怎么称呼你?”
“敝姓徐。”
“米斯特徐。听声音不像是上海人?”她需要急切的问出他有没有太太,需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原本湖北人,来上海厂里工作。”
“米斯特徐风度这么好,来上海做的工作一定也好。”她无不羡慕的讲到:“人有一技之长,是走到哪里都不会怕的。”她几乎有些自嘲的讲,讲完便后悔了,怕他听了不舒服,于是又无关紧要的夸奖几句。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不过是捡着常人爱听的讲。
“现在这个时光回去要晚了,太太要生气的。”她试探着问起,男人只是摇摇头,讲自己没有太太。于是她真心的笑起来,微微的挺起了胸膛,在他眼前若有若无的起伏着。
舞池的正中央是跳舞皇后,公子哥搂着她,想要亲她,她却尖叫着跑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轻侮,自有无限的委屈。公子哥破口大骂,是毫无悬念的污言秽语,然而皇后是不必害怕的,她有的绅士般的追求者,将她当做落难的闺秀。于是有人跳进舞池,与那公子到道理,最后却又扭打到一起,跳舞皇后梨花带雨往外跑。
洁妮远远看了他们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对男人讲:“如果你要亲我,我是允许你亲的。不过不要被人看见,免得另外收钱。”她想还是脸红比较好,仿佛处子含春,然而本身又是洁净的。
舞池中越发混乱,是跳舞皇后的众多追求者彼此不满,于是浑水摸鱼,都想在此处让对方破了相。皇后哭泣着飘到舞厅入口,春风拂面般跌入一个人的怀抱,仿佛一个不经意间的罗曼蒂克的开始。然而开始仅一瞬,她便被粗暴的拉出推到地上,五只枪齐齐对准了她。这次她倒是真心实意的叫了起来。
枪手们围着一个灰色西装的人,那人挥手退去枪手,抱歉着扶她起来。
“手下人不懂事,这样的举止行动,我真是非常抱歉……”他略微的低垂眉眼,睫毛长而黑,是温柔的带了艳色。她沉浸在他的惊艳里,几乎是有些痴的看着他。他却是不合时宜的绅士礼貌,柔声细语的向她问一个人:“有一位秦小姐,我想请她。”他依然笑的歉意,因为请的不是怀里人。
跳舞皇后伤心的为他指明方向,他抬头去看,看到洁妮已经站在五光十色的舞池边,垂着手,望着他,落下一滴混了脂粉的泪。
三
鸣柳买了洁妮的出街钟,让她风光无限的出了舞厅大门。洁妮没有笑意,面上悲伤而痴情。痴情不见得是真,悲伤却是肯定……鸣柳这位绅士而阔绰的老主顾,勾起了她太多的往昔回忆。她的回忆像是这夜间的霓虹,五光十色落下来,扑出一个浓黑的影子。影子悄然无声,罩在落了烟头与口香糖的马路上,是无可破解的藏污纳垢,是她永生永世的跟随者。
“鸣柳……”她挽着他的手,想对他诉说思念与情爱,腹中打满了稿子,准备了天衣无缝的谎言,可出口却只是低低的叫了他的名。她在上海的夜色中见到了鸣柳的眼,于是一瞬间忘记了谎言。
“孔雀绿很衬你。”鸣柳只是笑着对她讲:“上海的小姐们,很少有穿的好看。总觉得一穿,皮肤就泛了黄色。味道不对了。”
“我一定也泛了黄色,下次不穿了。”洁妮低下头,露出长而细的一段脖颈。肩上却披着橙红的狐狸披肩。这样相冲而又刺激的颜色,她却穿的服帖,令人恍惚觉得,她定然是风月场中的性情中人,是愿意守着百宝箱痴等穷苦才子的。
“你穿倒是好看。”鸣柳笑笑讲,见到了洁妮眼尾五光十色的岁月痕。
鸣柳也不讲要去哪里,只是挽着洁妮走着。今夜的月光有些昏,像个剥出来的鸭蛋黄,黄外一圈模糊界限。洁妮透过梧桐的枝干看月亮,鸣柳便与他一同看。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看着月亮讲起:“别人告诉我,你去了河南。后来河南打起来。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你能平平安安,我让我改信耶稣也无所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来了。”
“恩……你回来了……”
“可还是要走。来做生意,有一批药要转码头,转好了,就要回去了。”夜里起了风了,鸣柳把洁妮搂到怀里,长而冰的风衣的下摆贴到洁妮的小腿上。
“一批药,怎么要亲自来转……”洁妮心里想:“或许不是药……军火……应该是大买卖。”
“天太冷了,找个地方坐坐。我请你喝粥。”鸣柳依然搂着洁妮,并未察觉洁妮片刻的走神。
她略微有些吃惊,以为他会请她喝咖啡。她想他这样一等一西式的人,居然会在夜里请女人喝粥。
“夜里吃点好克化的东西。”他解释着讲起来:“以前不讲究,会在夜里喝咖啡赶论文。后来就不行了,到了河南,胃不好躺了好几天。再也不敢这样伤了。我大概是老了。”
“怎么会。”她并不多讲,只是握住了鸣柳的手,轻轻的靠到他怀里去了。
“这次来做生意……也想见见你。”鸣柳笑着讲:“这些年不踏实,总觉得愧对一些人。现在好了。”他回握住洁妮手,讲的很随意,却是一种不经意间吐真言的效果。他感到洁妮的手轻轻颤抖。洁妮似乎有话对他讲,他却装作不知。
他希望洁妮在这一瞬间爱上自己,然而是否爱上,他都要当做不知,当做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单恋。这样才能让女人心欢,又心碎。
他请洁妮进一片广东人开的粥店,要了靠窗的位置,点了艇仔粥。粥店里人不多,讲音色滚转的广东话。天花坠了松木的电扇,是时下流行的样式,下面垂着绿色的玻璃灯罩。灯光有些幽,墙上却贴了红色菜单,散出一股长年累月的烟火气。
洁妮要了一壶茶,替鸣柳烫了碗筷,又给他倒了一杯。鸣柳也不道谢,是惯了下人为他斟茶。卫士们也进了店,坐在另一桌,沉默着等粥冲上来。
鸣柳不经意间讲起河南,讲开封,讲洛阳和郑州。
“郑州边上的山里有温泉,很是多。大哥在那里修了公馆,专门后半年去泡温泉。”粥上上来,他讲究女士优先,于是又捧给了洁妮。
“往往是外面下着雪,里面泡着温泉。”他笑着讲起来:“后来日本人来,倒是便宜了他们。”
“现在局势真当是乱的”洁妮专注的听他讲起。
“所以有些生意倒是要自己做,不放心给别人。”鸣柳为自己捧了粥,拾了调羹,沿着碗壁舀一勺,慢吞吞的吃起来,咽下又慢吞吞的讲起:“可又不好做,上海变化太快,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他自嘲的摇头笑笑,洁妮立刻宽慰起他来。
“大哥叫我压货,转五泽原码头。这片码头不太平,我都不知道该和孙敬之打交道,还是和青帮去谈。或者日本人?”他有些烦忧的搅着粥,微微的皱着眉。
“不会的,传到桥头自然直,一定会没事的,”洁妮抚着他的手,心里却想起一个人……干爹孙敬之。
“啊……我这样大倒苦水,真是让你为难了!”他舒开眉头,歉意的笑了笑:“我不适合做生意,我应该是个医生。”
“你怎样都很好……我遇到过很多人,你是最好的。”洁妮低头看粥,耳旁一点红,仿佛是少女初恋。可她已经老了,老的不再相信爱情,于是心中定下残忍的计划。这句话从来不是恭维,不是宽慰。这句话是她残存的歉意。
你是最好的,我只有你了。
邓月明其后也没有再言语,因为那所谓的报,所谓的还,时间一到,都会连本带利的自己找上门。他永远都没有那个“贪”的运道。班子里余老板倒是因为他的“惊吓”,给他放了两天的假,夜里的台零时的叫人顶上。也是幸亏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还好在台上周转着换人。 他夜里回家去,坐在电车上,边上是一对一起去看完电影的夫妻,太太穿一件椒盐点子的竹布旗袍,梳着爱司头,抱怨道:“侬偏要看电影,留琪琪一个宁在屋里头听跟家教学,看我不再否听家教话,个两个钟头学费白废了欸。”
这先生带一个银边的眼镜,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很好脾气的敷衍着:“今朝结婚周年嘛,看场电影而已,学费白废就白废咯。”
“侬年年是周年!”这个太太也笑道:“去年吃什么德国菜,两根香肠多少钞票喽!今年看电影,现在哪有什么电影好看?”
“呐!去年十一周年,今年不就十二周年?当然年年是周年!”先生很正经的解释着:“你否要当我不晓得,侬一早上起来就搽那个,那个‘蜜丝佛陀’的口红。那么我当然要安排一点活动的喽。”
太太没料到被将了一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对,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侧开脸不去看她先生了。
邓月明艳羡的听着,嘴角也带一点笑。这样的夫妻相互扶持,前几年不太平,一起熬过来,太平一点,又一起好好的过着,十来年的相互扶持着。他和沈文昌没有婚姻,没有共患难,没有扶持,只有一种单纯的肉体的关系。他除了叫沈文昌在肉体上欢愉一点,简直什么都办不到——痴了每一世都定死了命格,每一世都是个行凶做歹的,被人咒着“不得好死”。他从来不在乎他的大和尚品格好不好,他的大和尚也如他所愿,每一世都作践他,折辱他,时时刻刻的给他罪受——也是给自己报了仇。
转两趟电车,走一段又到恒仁路。那月亮是个剥出来的咸蛋黄,带一点子红色,遥遥的缀在他身后,冷眼看着今世的他又是个什么模样。“我千百年的见你,你都是这么个叫人讨厌的。”邓月明心里想月亮:“可你见我,是不是见我这年年的讨厌都不同呢?”公寓里的门房也讨厌他,起先也是笑脸相迎的,然而太多次的被小费失望以后,他就省下了笑容,只是慢吞吞的给邓月明开电梯。“嚓啦”的掀开菱格子的电梯铁门,又“嚓啦”的合上,电梯“咯噔咯噔”向上爬,那月亮的光便从铁门里探进来,也被切成了格子的模样,散落到地上。他踩着一地月光的碎屑,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去。
邓月明用钥匙开出一片浓重的黑,随行的月光进不来,叹着悲气徘徊在窗帘外。卧室里洋铁皮闹钟“咔哒咔哒”的响着,时光之马也踏着蹄子,“咔哒咔哒”的从卧室走进客厅来,穿过他的身躯,远远的离去了。 他这应该打开点灯,到厨房去弄点东西喂一喂自己和小梨花,也应该去洗掉那几只存了两三天的碗。到底两天还是三天,他其实也记不清了。 可这黑暗是一片牢笼,困得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屑做。
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他才挣脱了一点黑暗的禁锢,摸过去接起电话来。电话里没有言语,电流“呲啦啦”响着,似乎那一头有很重的呼吸声,潜伏在电流音里。他试探着问一句:“沈先生?”
那粗重的呼吸的音顿时没了,却又响起一阵极为克制的,深远的叹息声,接着立刻恨恨的挂掉了电话。邓月明被那“咯噔”一声的音,惊到一抖。那是沈文昌,他知道了这个件事情。谁告诉他的?怎么说的?他该怎么想他和邓金?!该怎么想他和路晓笙?!
“他都不愿和我讲话!这么气!”邓月明在黑暗里咬着指节:“我该怎么跟他讲……我都不知道电话号码……我得到南通去!”他立刻就跑到门口去,路中撞着茶几,竟也无知无觉。那碰撞的巨大声响吵到了小梨花,“喵喵”叫着跑出来,邓月明也不理它,颤抖着用钥匙对孔开门。钥匙一滑摔倒地上,“哗啦”一声惊醒他,他又想:“没有钱,也不知道他在哪……”于是钥匙也不捡了,跌跌撞撞的跑到卧室去,轰然推开门,整个的人钻到床底下,拉出他的藤箱子来,倾着一倒,各种杂物天女散花,滚得到处都是。那卜卦的铜钱叮铃作响,不知道隐匿到哪里去了。他简直忘记了开灯,只摒着气在地上摸找着。摸着摸着,就哭了。
他伏在地上,头抵着地,两手摊在耳边,听不见他的哭声,只能看到那肩膀颤抖着,背影起伏着。
有许多细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去了又能怎么养,他都不愿意和你讲话。你不过是和人吃个饭,又认识一个年轻的,他就气成这样。”
“那不是因为爱你而气,那气你不过是为了折磨你,好叫你提心吊胆。”
“他那是作践你!”
“他恨你,很不把你当回事。他不要你啦!”
“他不要你啦。”
“他不要你啦……”
“你自由了……”
“啊!!”他惊叫起来:“闭嘴!”却又立刻惊恐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悲痛的喃呢着,轻声细语,压着自己的声音,仿佛怕皇天后土给听见:“那是大和尚呀……怎么能……能……”他甚至不敢说出“自由”两个字来。
可那细小的声音依然存在,贴着他的胸口,告诉他的心:“那可不是大和尚,那是沈文昌。”
“大和尚可不会这么下作!”
“……你看,他去南通那么久,都不理睬你!
“打个电话,只为了搓磨你!”
“你自由啦……”
“自由啦……”
白珍的母亲因为犯湿气,所以上海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叫她回宁波去。沈文昌去了南通以后,白珍就从南京去了宁波。她这样新式的一个人物,云鬓鬅鬅,穿本白牛津衬衫,卡其色网球短裤,搽“桑子红”口红, 回宁波也要换一身行头——梳回爱司头,换一件鸭蛋青软段长旗袍,上头闪一粒一粒的珍珠梅。只因她这样的一只蝴蝶,也脱胎于一枚古旧的蛹。
这蛹里沉沉的黑絮浸在水里,一个动作,黑絮就要扬起来,这是一种遗迹的残骸,也是一种缘于过去历史的警告——都是叫人恐惧的——曾经也不是没有出过蝴蝶,只是一只死在日本人手里,一只外界传言是白老爷子亲自杀的。白珍是知道缘由的,可惜一个疯了的自杀的二哥哥,不可为外人道,宁可叫人猜是因为政治上的间隙,教父子俩动了手。也是因为这样,白家在亲日一派里站定了脚,即使家里没有人去做官,也不至于教人嫌疑“守节”。
洋人来了以后,“白”姓立刻摩登起来,称为“怀特 姓,然而这怀特府邸还是旧时大户的样貌,层层的厢房游廊隔着遮着,引水修山,种芭蕉又放竹子,依旧是盛产悲剧的迷宫。白珍坐一天的汽车,夜里到宁波,车灯照在雨里,像照在许多金色的细小飞虫里。门口立刻有佣人打了伞和美孚灯上来,外面一个人喊着:“三小姐回来了!”声音一层一层传到迷宫里头去:“三小姐回来了!”
“回来了!”
最后只留下:“阿……啦……”的音,连着几只惊醒的狼狗的叫声。 白珍无端的有些恐惧,一脚踏在一个浅坑里。
“啧……”她一皱眉,打伞的男仆立刻道:“三小姐仔细鞋子!”
这白府沉沉的大门“吱嘎”开出一扇,迷宫的入口已经为她打开。夜雨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断了人的退路,看准了时机,狠而准的把人困回了蛹里。那另一旁一个瘦小老妈子踩着木屐过来,“咯登咯登”小跑着,特地来讲:“三小姐,大奶奶已经睡了,明儿再去请安吧?我叫厨房做索面上来,窝个鸡子,好不好呀?”这是一个白珍的奶妈。
“桂妈妈。” 白珍笑着挽住了她的手,她也很坦然的叫她挽着:“你别忙了,也去睡吧。妈妈夜里起来还得你给伺候着,趁现在去眯一会。”
“我呀现在简直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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