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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命-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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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真是一杯粗茶,碗底倒下去有不少茶叶滓。宇文离听众人的对话听得津津有味,拿过了茶水喝了一口,结果渣滓入口,让他眉头一皱,忍不住“呸呸”起来。
旁桌的立刻叫嚷道:“店家,我说你这水里有土吧,你还不信!你看,这位小兄弟也喝到了!”
店家点头哈腰,赶忙走来赔不是:“这位爷您别生气,大概是给您舀到了壶底的水,马上给您换一壶,给您换一壶。那位公子也是,马上给您换。”
宇文离摆摆手:“不用了,我喝这壶就行。”
店家一脸迷糊,不过听到说不需要换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回身去忙了。
刘念白忍不住捂嘴偷笑。
宇文离是没尝过粗制滥造的民间茶叶,吃到嘴里自然会不习惯。他不过是习惯了上好的茶水,一时间咽不下而已。刘念白拿过了宇文离的茶碗,将里面的茶滓滤掉,又把干净的茶水递给他。
“好了。请吧,子昱兄。”
宇文离脸上有点红,心知是被刘念白看穿了自己的娇生惯养,只好拿过茶碗咕咚咕咚地喝掉了茶水。
坐在对面的刘念白却装作没看到,认真听旁人的闲言碎语,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店家把几碗肉,几碗菜送了上来,还送了一小壶薄酒。
本来今日宇文离没打算喝酒,不过看在店家盛情,他还是接了酒。
刘念白照例不喝,除非是能动他意的好酒。宇文离只好一个人喝起口感单调,寡淡如水的酒来。怎么说,也是一项体验呢,喝了吃了平民的东西,对他来说也算是离刘念白更近了一步。
※※※
第三日设宴于马车上,围拢于裘毛之中。
第四日设宴于湖边石上,对诗之余,宇文离一个不当心“扑通”掉进了水里。
第五日设宴于下仆家中,下仆不胜惶恐,差点要把家中过冬的肉都蒸了煮了送上餐桌,被他的老婆好一顿叫骂。宇文离和刘念白哈哈大笑,打发随从买了点酒肉,分给了下仆家属吃喝。
第六日有一胡人贵商邀宇文离前去吃酒,他便带上了刘念白,还请刘念白给贵商唱了一小曲。彼时商人与歌伶地位都不高,贵商毕恭毕敬地给几位前来的权贵敬了酒,又赐刘念白一桌菜,和他一道吃了。
宇文离坐于上座,看着悠然自得,一个人吃菜喝浆的刘念白,心中那几日前就有的情愫又升腾了上来。
如若能与他一道吃喝该有多好。
※※※
第七日,刘念白前些日子接了宇文离赠送的几身裳服,这日便穿着赴宴。
宇文离把宴台设在了殿后一亭阁上,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一点墙外的景色,然墙外楼下看不到阁上情形。
一路上仆人婢女都端着菜肴,神色匆匆,让刘念白的脚步也快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亭阁,看到了坐在阑干边的玄衣男子。
宇文离正在看东街口卖豆浆的刘老汉和西街口卖狗肉的刖大娘吵嘴,两个人从贩卖商品一直骂到了对方泔水盆里的泥巴,颇有继续询问人家商周时期祖先的架势。
趴在阑干上,手里拿着一杯甜浆,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的宇文离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带有世家子弟的贵气,却也有几分孩童的天真。
听到刘念白踩上楼梯的声音,宇文离回过头来一笑:“来了?”
他这一笑带着几分欢快几份惊喜,使他胡人的五官变得柔和起来,竟有几分憨态。刘念白也觉得他可爱,微微一笑,点点头。
宇文离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刘念白坐了过去,与宇文离保留一臂距离。宇文离隐隐有些不满,往刘念白的方向挪了挪,结果对方却又悄悄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桌上放着饭,羞,膳,饮,光是饮就有三种谷酒,三种浆水,三碗稀粥。更不要提其他菜肴了,两张几桌上排开几十只器皿,宇文离嘴边还衔着微笑,仿佛做了天大的好事,在等刘念白的夸奖。
这么多菜,刘念白是肯定吃不完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嗝,伸手拿过筷子,开始吃菜。
宇文离也动起筷子,只是他还在对刘念白说话:“念白兄,你怎么不说话,来陪我说说话呀。”
菜这么多,刘念白觉得自己不马上下嘴开始吃,这顿饭估计就得吃到明年去了,哪还有空说话?
他又吃了两口,抬眼就看到靠近了,正撑着桌子看自己的宇文离。眼神哀怨,气鼓鼓的。这样子也是太没有公子架势了,刘念白往后仰脖,定了定神。
“公,公子,”他不自觉地改口,“菜再不吃就要凉了。”
宇文离听到了“公子”二字,心中顿是一泄。
他装作不在意,拿起筷子缓慢地吃了两筷子,叹了口气。
“不如你最后给我唱一首吧。随便什么曲子都可以。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
刘念白早前觉得他早前话里有话,和他亲近不假,只是并列而坐,促膝相食他还是觉得未免过于亲近了,有点遭不住。
他是想和宇文离交好的,然并不是那种搂搂抱抱的关系,总觉得哪里不对。开口拒绝吧,又好像显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
想了想,他起了个念头。
刘念白抓过一碗浆水一口喝干,又拿过一箸,握在手里,对宇文离说道:“子昱兄,我明日便辞行了,且再为你歌一曲。”
宇文离眼睛一晃看到了装那浆水的碗,不由讶然,伸手出来:“你……”
“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定,这首曲我就击碗助兴吧。”刘念白说完,换了个姿势,开始敲打陶碗。
他清了清嗓子,道出了曲名:“一首《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宇文离何尝未听过这首五言,内心一口气突生,郁结在喉头,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这首《陌上桑》讲述了一出有意思的喜剧。
美人罗敷外貌靓丽,为乡里所倾慕。太守也前来询问她是否愿意与自己同行,不料却被罗敷数落,她细数了自己丈夫的仪仗队伍,甚至赞美了马头上的饰品,以此来拒绝太守的求爱。
就连太守都看不上,“她”怎么可能会看上小小一个质子呢?
这珍馐不是他所图,他身侧也不是他所想。宇文离脸白了又白,觉得自己这是被狠狠取笑了,却看那喝过“浆水”的刘念白,在唱完最后一句时已经软倒在蒲榻上,嘴里还在哼着调子。
浆水不是浆水,而是米酒。用甜米酒反复熬制,加了软香的糯米,酒味藏得很深,刘念白一通狂饮,没有发现。
这下可好,刘念白唱着唱着就面色潮红,软倒在了宇文离面前。
分明是拒绝的曲儿,可唱的人却玉体横陈,真叫人啼笑皆非。
宇文离缓慢抬手,摸了摸刘念白的侧脸。
分明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皮肤却没那么粗糙。他挺括的鼻梁上坠着颗小巧的鼻头,让宇文离忍不住捏了捏。
怀中的人轻哼一声,好似在撒娇。
这般可人,宇文离却没有立刻出手,却是心烦意乱,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又伸手摸了摸刘念白的脸颊,想再体会他的肌肤触感。后者仍在梦中,有意无意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唇瓣擦到了他的手指,使宇文离一瞬间失了神,忘记了刚刚的烦恼。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靠近了那张微阖的嘴。
第七十一回 不如归去(三)
刘念白在饮酒一个时辰后,迷迷糊糊醒了。
他的手碰到了滚倒在身边的陶碗,摸一摸,又是不止一只。碗碗相撞,叮当作响,四处狼藉。
有风吹过,刘念白只觉得胸上一亮,抬眼看去,只见自己只有腰部堪堪披着一件外袍,不是他的。
宇文离衣袍凌乱,趴伏在刘念白的手边,脚还跨在他的大腿上。
刘念白不擅长饮酒,一碗米酒下去头疼欲裂,他扶着头发散乱的脑袋,伸手一摸,只觉得胸上两点粘腻,似乎有透明液体附着。不仅仅是胸上,肚脐,腰腹上也有,不知道是什么。
他将宇文离的腿放到一边,撑起身子,想看看情况。一动之下却觉得下。体不对劲。
那。话儿与布料摩擦,让他察觉到了不寻常。刘念白脸“刷”地就白了,心底立刻冒出了一个糟糕的推测。
不会……吧?不会的吧?
刘念白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他将盖在腰上的外袍掀开。
底下他的小家伙老老实实躺着,只是,下腹和腿根上的污浊明明白白地显示了他刚才的遭遇。动动腰,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大人,可要清理了?”
一婢子站在一层之下,用只有顶上的人听得见的声音问。
刘念白一惊,忙将自己的衣服收好,冲楼下道:“你们公子酒喝多了,等一会儿罢。”
那婢子也听话,低低地回了声“是”,就下去了。
等楼下没了动静,刘念白也窸窸窣窣穿好了衣服,他用擦手的粗布巾擦掉了身上的污渍,勉强不是那么难受了。
宇文离烂醉如泥,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喝掉了身边的酒水。刘念白心中又气又恼,还有强烈的失望,不想再看他一眼,匆忙穿好衣服就奔下楼去。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被半强迫做这种事。曾经也有贵族老爷想要花重金请他入后宅,被他摔了一顿碗筷,拂袖走人。在南方也有不少面容姣好的男子曾向他表露出类似的意愿,都被他给回绝了。
可是,宇文离难道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饮酒过度,宇文离将他当成了曾经燕好的女子?
在这个时代,友人在痛饮之后胡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很多人甚至都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多在意。可是刘念白却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宇文离。
他能感觉到的那份不对,仔细一想,其实就是几分暧昧。只是作为朋友,有时候的确存在着几分暧昧的,可并没有人想活生生戳破它。
罢了罢了,就当是酒后乱性,错意为之。
刘念白回屋弄干净了身子,换好衣服,拿过昨天整理好的行李包袱,和几位管事告了别,跌跌撞撞地出了质子府。出门的时候,竟还被绊了一觉,差点跌倒在地。
真是可笑,来的时候衣衫破旧却坦坦荡荡,去的时候衣物整齐,却失魂落魄。这两相对比,足像个坊间流传的,失足卖屁股小儿的滑稽之谈了。
※※※
又是一个梦。
这般光怪陆离之后,宇文离梦到了和自己的恋人相拥而眠后醒来的某日早晨。
他还躺在自己的怀里,均匀地呼吸着。宇文离已经不好奇他的长相了,只是把头埋进对方的头发里,细细而小心地闻他的味道。
恋人不知何时醒了,在他怀里笑。
宇文离好似心中有些愧疚,张口对他说了什么,像是在道歉。
又过了一会儿,恋人缓慢地说并不怪他。
“你就是这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我不能怪你。我只能尊重你。我不会去改变你,至少不会主动去这么做。因为过去二十年中你经历的一切造就了这样的张灯,我去强硬改变那就是在摧毁你了。我并不喜欢那样,还不如我们互相了解互相磨合,偶尔吵吵架,日子天长地久。”
张灯惊讶地摸了摸恋人的脊梁骨,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哇,看来我应该感激地哭出声比较好。”
“用不着。”怀里的人闷闷地说道,“只要你醒来时,第一时间去找我就好。”
张灯笑出了声:“什么?我现在不就醒着嘛。”
他还想说话,忽然有一人从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公子,醒醒了。”
※※※
蒲团上的宇文离是被婢女摇醒的。
“公子,公子!”婢女轻轻摇晃宇文离,被宇文离一手甩开了。
“什么,何时了?”宇文离刚从酒劲里缓过来,不知自己下手的轻重。婢女吃疼了,哆哆嗦嗦地从角落里爬起,说道:“申,申时了,公子。”
宇文离觉得自己略有失策。他在碰刘念白的时候,太过胆怯,每每想加深的时候,都需要喝酒助胆。结果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哪一步,只是觉得似乎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
天都快黑了,刘念白也不见了。
他早醒,不辞而别,大抵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宇文离撑着身体下了亭阁,望向遥远的城门方向。
他或许是还没梦醒,看周围的人都觉得模模糊糊,似乎叠上了幻影。
他的恋人在哪?哦,他的恋人在梦里。
而这里只剩下被抛弃的自己而已。
※※※
他心里被虚幻的记忆填得满满当当,甚至没注意到外头有人慌慌张张地奔进来。
宇文离将手边的诗文都拂开了,展平一张纸,叹了口气。
他是该作画,还是作诗?此刻总想作些什么,来驱赶郁躁的心气,结果却是使内心更烦闷了。
“公,公子。”门外那人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只觉得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
宇文离朝他抬手,让他说下去。
“那,那建康诗人,”门外报信的眼见着宇文离脸色剧变,抬头看向他,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他,他……”
“快说!”宇文离掷下毛笔,喝道。
“他,仓皇出城,不慎跌下山崖,死了!”
宇文离还盯着报信的人看,似乎在等他继续说话。过了小一会儿,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报信的见他明白了,立刻一拱手,快速退出去了,没多嘴一句。
宇文离刚想问是何时,却猛然发现门边已无人,而外头的天已经黑透。
※※※
一个人活着会是很漫长的。
死则是瞬间到来的事情,死了就是死了。
此后,活者各自黯然,死者逍遥自在。
说死者不负责任,未免太不认真。可要说他们没有亏欠,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就会两相亏欠,彼此拉扯千年之远。
※※※
宇文离死的时候,又是一个冬天。
所以说,他是被冻死的,也无不可。他就拿着杯冷酒,坐在草亭中,披着婢子带给他的裘衣,盖着雪,逐渐死去了。
他感觉不到冷,就像那年开春时他感觉不到暖一样。
四季都失去了温度,慢慢离开的是颜色。周围人都能感觉到他在逐渐变得迟钝,就像数月间,突然老了三十岁,头上也长出了银丝。
婢子去给他送饭的时候,人已经僵硬了。手里一杯冷酒还未动,牢牢地端在手里,上面覆着一层薄雪。
手边有一张纸,只画了一个浅浅的轮廓,看不清是哪个男子。
质子府上下都自以为这是那个谁,可这未必就是那位。真正的答案只有双目微阖,似睡非睡的宇文离知道。
而婢子早就忘了他最后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
如何精独自坐在黑暗里,盘着腿,眼见着周围的符咒流开始活动了起来。
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张灯终于“死”了,所以鼎内的灵气自动重组,马上一个新的轮回又在等着他那倒霉主人。
不过这次,如何精抬起了手腕,止住了流动的灵气,将其导入自己体内。
刻在他身上的符咒立刻从黑变亮,黑衣下的胳膊都发出了刺眼的金色光芒。
如何精咬着牙截断了目力所及的一切灵气,并打开了连接张灯魂魄的通路。他能感觉到自己那小小的身躯似乎要涨裂,就在下一秒,他会立刻变成碎片。
但是青鬼告诉过他,除非半个仙灵界的灵气都降到他身上,不然他永远不可能吸饱。
原本炼制之时,青鬼就特意挑了千年少见的无能废柴,因为太过无用,任何东西靠近时都会变成呆傻蠢笨之物。
而用这如何木做出的宝器,自然是会下意识摄取灵气的,因此作为储存器皿就再好不过了。
大概是他用的方法不对,如何精能感觉到他身体中还有大量的灵气漏出。
不够,远远到不了青鬼所提出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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