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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夜抄-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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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穆离鸦一剑斩断江底阵法的缘故,死寂了十数年的死水重新流动起来,没多会就要将他们彻底淹没。
  残存的阵法一片片碎裂,一旁血池里的东西疯狂咆哮,随时都有可能挣脱束缚,薛止便知道事情再不能等了。
  “抓紧我。”他这样同穆离鸦嘱咐,“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松开手。”
  穆离鸦揽着他的脖子,勉强点了点头,“我不会松开的。”他的神智有些涣散,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几分迷离,“不会的,我怎样都不会的。”
  借助水的浮力,薛止带他逆着凛冽的水流向上方浮去,好几次脸颊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切割得生疼,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护住怀中人。
  他们艰难地穿过江底那片阴森的石佣群。随着阵法崩坏,这一方江中领域再度与外界连通,在暗不见光江底浸泡了这么多年的石佣表层灰质被冲刷得剥落。
  有那么一瞬间,这些重见天日的尸身看起来和活人没有多大区别,除了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扭曲惊惧。他们身上都缠着一圈圈写了符咒的麻布,薛止正想去看看这些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尸体和麻布就在他的眼前迅速腐蚀。
  上一刻还面貌栩栩如生的尸体下一刻就化为了裹着烂布的骸骨,薛止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可怖的邪恶气息靠近。
  骸骨空洞洞的眼窝由上至下地注视着他们,下颌骨咔咔咔地响动,吐出的却是娇媚森冷的女人的嗓音。
  “你这一生都将追逐不可求之物,永远都没有停下的那一日。”
  对此薛止不为所动。他静静地与这些邪性的骸骨对视,注视着它们在江潮的涌动下一节节碎裂。
  “而你所渴求的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入手即碎,永生永世都可望不可即。“
  被他抱在怀中的穆离鸦如若未闻,而平日里他又是对这些东西最为敏锐的。薛止低头查看,发现他已经因为蛇毒陷入昏迷。
  他艰难地分出一只手替穆离鸦拂开脸颊上的头发。先前沉入江底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人朝自己靠近。当他醒来以后,他以为是怀中的白龙鳞片,可随后再度下水,在被淹没的一刹那,他回想起那人身上一点微弱到几乎要被江水土腥味掩盖的山茶花香气。柔软温热的吐息和有力地将自己向上方推去的双手,成了他在窒息和痛苦中最后的救赎。
  这些纠缠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绮丽幻想是绝对不容错认的。
  “我不在乎。“张口说话的瞬间,水流就自动涌入。
  他这样回应那不知名的女人,“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不论将来将会如何,他会不会活不下去,只要这个人都还在这里。这样就够了,至少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小时候,家破人亡又记忆尽失的他曾经以为死是这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后来随着他长大成人,开始在穆家的帮助下追寻往日真相,本以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却又突遭巨变,和那失去所有的少年相依为命,他才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得到过再失去。
  穆离鸦用尽一切法子想要他活下去,可他又何尝不是?倘若他真的对那每日造访的少年人感到厌烦,那又要如何解释他愿意为之献出自己的一切。
  “我只要能救他就好了。“
  即便真的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夸父逐日,他也不希望在后来回想起今日,剩下的全是对自身怯懦的憎恨。
  外界奔涌不息的江水以千军万马之势带动了这深沉的死水,二者交汇融合,汇聚成凶险万分的旋涡,呼啸着将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卷入。
  碎骨和江底被带上来的碎岩,擦着薛止的脸颊流过,而被划伤伤口出流出的鲜红血液汇入水中再无踪影。
  越是朝上游动,汹涌的江流就越是湍急地朝他们袭来,好几次薛止都快要无法控制身体的方向,再度被带向冰冷绝望的深渊。
  那半片龙鳞被他用力地压在舌根底下。他知道,不像上一次,会有穆弈煊留下的后手救命,现在只有他能够带着他们离开江中困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和暗流与旋涡恐怖的吸力抗争了多久,直至某一刻,他感受到上方的光线发生了改变。
  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一片,变得通透明亮,而这是来自外面的天光。
  很近了,这一发现使得他再难掩饰内心的亢奋,所有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痛苦再度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
  “小心。”
  就在难掩内心喜悦的那一刻,怀中人突然拉了他一下他的衣襟。
  习武之人的本能提醒着他,有危险靠近。他身形一凛,侧着身子勉强闪躲开。
  先前他们在船上惊鸿一瞥的巨大黑影,还有血池里躁动不安的黑影,交融在一起,变成了眼前这条深色长虫。
  这东西周身覆盖着细小的鳞片,尖尖的脑袋上有一对凸起的小肉瘤,而身躯前方只有一对畸形弯曲的指爪,浑浊的黄色眼珠正巧对上薛止的。
  尖利的鸣叫在薛止脑内响起,这东西贪婪地晃了晃脑袋,冲着他们张开了大口,露出一排排细密的尖牙,直冲冲地向着他们二人来。
  若是在陆地,找回了佩剑的薛止尚有一战之力,可水底里手脚都放不开,再加上怀里有个人,他只得尽力躲闪。
  光是躲闪,他哪里是这水里长出的邪物的对手?眼看就要避无可避,忽地江底又蹿出一道青森森的影子,咬住黑色长虫的脖子,将它粗暴地扯开。
  这后来蹿出的是条身量不算大的小青龙,那被咬住脖子的长虫哪里肯吃亏,身躯疯狂扭动,试图将身上的东西甩出去。
  一虫一龙缠斗起来,江水剧烈搅动,浑浊得如沸腾了一般,但薛止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看到了吗?就是这东西。”
  穆离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
  他脸色毫无血色,说话气若游丝,但语气中透着的讥讽又无疑是他,“这条长虺就是伏龙县害怕了那么多年的清江罗刹。”
  薛止知道自己应该把重点放在清江罗刹和江中长虺上,但那温热的山茶花香气着实令人分心得厉害。
  穆离鸦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勉强抬起手指给他看,“你看这东西有一点像罗刹吗?”
  那条通体漆黑的长虺应该是十多年前被琅雪还是什么人刻意豢养在江底的。
  那时它还很虚弱,没有此刻这般神通,只能靠吃人苟活。倘若放任它自由生长,或许数十上百年都不会长成今日这般模样。
  是伏龙县的人十数年来献上的血肉祭品和清江底部的龙脉令它修为一日千里。
  “如果我们再来晚一点,它就能化蛟化龙了。”穆离鸦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你看它头上,那两个肉瘤就是说明它要长角了。“
  这就是纠缠了伏龙县多年噩梦,清江罗刹的荒诞真相。
  说话的同时,他们终于离开了这动荡不安的清江,靠在了那风雨飘摇的小渚上稍作喘息。
  穆离鸦咳得一直没有停下来,黑色的血沿着细瘦的指缝淅淅沥沥地淌落。
  “它们……它们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那缠斗不休的一龙一虫使得江水都染上了一层猩红,但薛止只想让他不要再说话。
  “没用,这毒的确是无药可救。”穆离鸦看穿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你救我,我很高兴。”
  江上狂风四作,黑云压顶,接着青色殛雷便直直地劈落,落在他们身后的小岛上。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左手指缝到掌心都因为严重湿疹溃烂,第一次快好了结果刚收口又复发,换了两次药加上打针现在慢慢好起来,应该吧。断更这么久抱歉。
  薛止清楚地感受到,这震耳欲聋天雷仿佛是贴着耳朵边炸开,仿佛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劈成齑粉。
  那些用铁链当骨骼上头就覆了层浮土的小岛自然受不住这样一击,当即火星四溅,从正中央崩塌开来,再被怒号的浪涛卷走。
  “本来就是逆天道而行的东西,被发现了以后招来天谴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在薛止沉思之际,穆离鸦靠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轻声说,“天道就是这样,残酷又无情,只要什么东西让它觉得厌烦了,它就会想方设法将其毁灭,连一丁点痕迹都不留。”
  微弱的气声擦着薛止的耳廓,若非内容这样要人胆战心惊,都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是吗?”薛止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是在天道的冷酷抉择中艰难求生的小人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
  “是啊,生不能幸免。”
  穆离鸦说着竟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声又细又碎,跟夏天冰块陡然碰到薄胎瓷似的。
  “我本无大愿,只想一辈子当个闲散公子哥儿,打铁铸剑,一辈子不问世事,可上天注定不肯让我如愿。”
  虽说他的体温一直都不怎么高,但从未像这样冰冷。薛止犹豫片刻,还是将他细瘦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里,希望能够借着自己让它们暖和起来。
  因为从小就在剑庐里忙碌的缘故,穆离鸦的手指并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那样柔软,指节有些许突出,而指腹掌心都是粗糙的茧子。薛止并不在意这些,相反,他还有些喜欢这样的触感。慢慢地,冰冷的手指有了点温度,薛止低下头就对上他有些迷离的眼睛。
  他平时不是这样子的。薛止从未清晰地意识到,穆离鸦此刻状态不对。平时的他总是那副冷淡又冷醒的模样,哪怕是和自己亲近都像是隔着一点东西,像是哀伤又像是迟疑,哪有像现在这样,赤裸直白的亲近和依赖,所有的情绪都不加一丁点掩饰。
  “阿止。”他整个人都靠在薛止身上,“我……我总觉得自己要死了,又不想这样轻易地去死。”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就像他逐渐流失的生命。
  薛止看得心惊肉跳,“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我就算用尽一切都会救你。他想这样说,可怎样都没有底气说出口。
  身为凡人,手中有剑的他只能够不断地杀戮,却连怎么救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都做不到。
  “不是你的错。”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的穆离鸦靠在他的肩膀上,“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来江底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怎么能这样就满足呢?薛止想到,他怎么能为这么一点事就感到满足?
  这还是过去那个娇纵又挑剔的穆家大少爷吗?
  “不够的。”薛止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只觉得整副不完整的心魂都吊在了上面,“那妖僧最后说的法子……”
  “他想要我舍弃身为凡人的这部分。”穆离鸦哂笑,笑声轻飘飘地落在薛止心头上,有几分痒,“我偏不如他的愿。怎么能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随时都像是要晕倒,可偏偏又靠心头那口气吊着。
  除了他们站立的这一方土地,天雷汹涌而下,待到最后一方江中小渚都被殛雷击穿沉没,头顶厮杀纠缠的那两条东西也该分出个胜负了。
  “胜负已分。”穆离鸦呼出一口气,勉强抬头看了眼天空,“你瞧,和我说得一样,真龙哪怕只是一截尾巴脱困,幻身也够将那冒牌货给诛杀了。”
  他话音刚路之际,黑色的长虺从半空垂落,激起半人高的浪花,淋了薛止他们一头一脸。
  这丑恶的东西即使战败也要垂死挣扎,江中扑腾不停,闹得他二人脚下本就根基不稳的小岛一直晃荡。
  薛止提着剑护住穆离鸦,可还不等他再给江中垂死的长虫补上一剑,这场缠斗的另一主角,那条青龙就从九天之中直直地扎入江中。
  半晌功夫后,江水渐渐泛起浓厚的红色泡沫,猛烈的腥气呛得人几欲作呕。
  穆离鸦靠着薛止站定身子,看到的是长虺毫无生机翻着肚皮的尸体再从江中浮起却不再动弹,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薛止知道,他是在为伏龙县这么多年的遭遇而惋惜。
  他们惧怕罗刹,为了维护自己生长的这方土地而忍辱负重献上活牲,这难题本来就该是朝廷帮助他们解决的,可这么多年折子一封封递上去,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渐渐地所有人都绝望了,再想不到要如何是好,只能麻痹一点点向那神鬼之事屈服。
  过去他在山中做他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哪里又会知道世上还要这般无可奈何的事情?
  穆离鸦终止沉思,抬起头对上硕大的龙头。
  青龙半截身子沉在水中,只撑起个上半身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似有无限悲悯。
  “江州穆氏后人见过真龙。”
  穆离鸦报以回视,但因为他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薛止身上。
  “再离我近一些。”
  难以分别性别的嗓音陡然出现在穆离鸦的脑海里,他转头看向薛止,发现薛止眼中也写着同样的东西。
  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搭在青龙的头颅上,而青龙斗大的黄色眼珠中慢慢地蒙上一层雾气,然后凝结成泪珠缓缓滑落。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随后泛起微弱且柔和的白光,慢慢地包裹住他的身躯。
  待到白光消散,穆离鸦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嘴唇都不再像那时一般红得发紫。
  琅雪说得没错,这毒就是没有解药,除非他肯放弃身为人的部分,但青龙方才所做的替他延缓了毒性的蔓延,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还是要做出抉择。”
  青龙这样说道,“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能一生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你不要不满,这就是你的命,我看得到,你的命途十分忐忑,却并非毫无希望。”
  它说出的话令穆离鸦联想到许多年前的惟济大师。他们都说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却从未和他说过要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
  穆离鸦低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薛止听到青龙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唳,“这处快要塌了,我这幻身维持不了多久,你二人到我背上来,我送你们回岸上。”
  “就当是为了报恩。”
  不同于来时的风雨飘摇,回程乘着青龙,穆离鸦和薛止没多一会就看到了那晨光中的渡口。
  青龙幻身落地就消散在半空之中,穆离鸦被薛止扶着刚站定没一会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尤县令和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还站在渡口等他们。
  “你们……”尤县令看到真的是他们,嘴巴张大,“你们回来了?”
  他思前想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蠢话。
  而少年捕快则是别过脸去,“我……”他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穆离鸦也不耐烦听。
  他即非这少年的父母也非兄长,懒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没心胸宽广到原谅一个曾对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江中罗刹真身乃一条长虺,已被你们先前看见的那条青龙诛杀。”
  每日清晨时分,薛止的魂魄最为不稳定,便极少开口说话,所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担子就再度落到了穆离鸦身上。
  看薛止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穆离鸦安抚性地在他的手心划了下。
  “也就是说……”
  先前一虫一龙在空中缠斗时掀起的风浪应当也波及到了岸边渡口,空气中处处泛着潮气,冻得尤县令这穷书生面色发青。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这纠缠了伏龙县十数年的噩梦真的消散了。
  “也就是说,伏龙县……?”
  “你没有听错,伏龙县不再受所谓的罗刹鬼控制了。”
  穆离鸦的声音不大,可带着击玉敲金的力道,迅速传遍了整个渡口。
  这罗刹渡口是整个伏龙县人心头的毒瘤,他今天就拿着刀,将腐烂的血肉连同脓水一同挖掉。
  “恩公。”
  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汇聚成汪洋。
  没想到所有的船夫都离开船到渡口来,在听完穆离鸦说了什么后,不需要任何人言语,就这样自发性地跪了下去。
  “我伏龙县所有船家谢过恩公高义。”
  他们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直到额头被粗糙的泥地硌出血都不肯停下。
  作为在江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惧怕那罗刹鬼传闻,在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后,他们差一点真的就要彻底认命了。
  好在老天有眼,派了这样两位恩公前来拯救他们。
  在人群当中,穆离鸦看到了那在许多年前长虺作乱中失去了独子,勉强开着馄饨铺子营生的胡老汉。
  “我那昭儿的仇报了?”他走得极慢,拄着拐杖,就像一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藤蔓,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枯萎死去,“我昭儿的仇报了吗?”
  他年纪大又耳背,说话只得扯着嗓门嚷嚷,但在场都曾因为长虺失去亲朋挚友的船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笑,都只是擦着通红的眼眶。
  最后是个大胆子的船家过去扶住他,“胡老汉,报了,你家阿昭的仇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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