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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一天。”唐跃回答，“自从地球消失，已经过去三百二十多天了。”
　　“啊……已经三百二十一天了，马上就一年的时间了。”麦冬眨眨眼睛，“不过仔细想想，这段日子真漫长啊，好像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当初在地球上的生活，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
　　正如麦冬所说，两人流落火星满打满算其实也不到一年时间，但回想起来漫长得仿佛一生，离开地球之前的生活早已恍若隔世，唐跃回忆起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老师，那些记忆破碎且模糊，简直像是亿万公里之外另外一个名为唐跃之人的人生。
　　有时候唐跃胡思乱想，会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在火星诞生的人，而地球上还有另一个同名同姓一模一样的唐跃。
　　“我还记得……在我出发之前，妈妈来地面中心送我，她跟我说要降温了要记得加衣服，每天都要记得吃早餐，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要记得按时打电话发视频回家，还有多喝热水，因为我性子寒。”
　　唐跃听得心里一动。
　　在临行之前，他和家人打电话，老妈翻来覆去叮嘱的也是这些内容，什么注意安全啊，要好好穿衣服不要感冒着凉了啊，要好好吃饭啊，要和同事处理好人际关系啊，而老爹则站在手机听筒边上催促：行了行了他这么大一个人还能照顾不好自己？他是宇航员，宇航员你知道不？国家有安排的。
　　母亲是个很典型的劳动妇女，这个国家十四亿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没有接受过太高等的教育，大专毕业，不是什么女强人，没有自己的事业，能接触到的社会最高层不过街道派出所所长，到过的最远距离不过泰国新加坡。
　　在她的一生当中，火星只不过是书籍和新闻上的一个名词，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到达的地方，她对登陆火星没有太清晰的概念，更无法想象近千吨重的庞大飞船，用百度百科才知道往返一趟要两年时间，并为此吓了一跳，惊异地说这么远！
　　老爹这个时候就在边上哼哼：当然远啦，那是火星你知道不？火星距离地球起码有……儿子，有多远来着？
　　唐跃已经走得太远，远得像是天上的星星。
　　“我爸站在边上，他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因为他不支持我来火星，他说我太年轻了，这种事应该交给年龄更大的人去做。”麦冬接着说，“为此我还跟他吵了一架，他甚至找到主任，跟他拍桌子，说‘我女儿才二十五岁，你们就派她去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出了事你们能负得起责吗？’，后来他被妈妈拖出去了……这还是后来妈妈发邮件告诉我的，她说我爸大闹过主任办公室。”
　　“后来呢？”
　　“后来我参加了培训，我爸慢慢地也就不说什么了。”麦冬笑，“我爸是那种很死板很纠结的人，他这辈子最难做到的事就是对人低头……但他最后也跟着妈妈来送我了，从头到尾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注意安全。”麦冬说，“妈妈后来发邮件告诉我，我爸在回去的大巴车上抹了一路的眼泪。”
　　“你爸跟我老爹态度完全不同。”唐跃叹气，“果然闺女是块宝，儿子是根草么。”
　　“令尊说什么了？”
　　“他说儿子你要是能当上宇航员，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尽管去吧，不用担心，你妈我来照顾！”唐跃撇嘴，“我说这是玩命的事！我有可能就回不来了！你知道他说什么？”
　　“什么？”
　　“我那二货老爹说他年轻时也玩过命，在大街上跟人持刀打群架，被人一刀砍在了背上，幸亏他反应快，要不然这一刀就砍在头上了。”唐跃闷闷地说，“他身负刀伤跑出去老远，躲在一辆报废的破车里，把一个路过的小姑娘吓得半死，后来这姑娘就成了我妈……我老爹总是说他当年要是不玩命，那就没我了。”
　　麦冬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笑到气喘吁吁。
　　“唐跃你的故事真多。”
　　“因为我从小就不算是什么好学生啊，到处结交狐朋狗友，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考前突击一下，分数也不会太低，每次考试都能稳住在前十。”唐跃枕着双臂，“所以老师不怎么管我，和你这种学霸不一样。”
　　“但是学霸的生活很无聊，我很羡慕你。”麦冬叹气，“小时候我爸管我管得非常非常严，每天放学了还要去学英语，学钢琴，学钢琴的时候他就拎着鞭子站在一旁，我要是敢分心他就抽地板，周末还有数学补习班，基本上没有自由时间。”
　　“你会弹钢琴？”
　　“会一点点。”麦冬犹豫了一下，“初中毕业的时候过了十级。”
　　唐跃吹了个口哨。
　　严格地来说，唐跃和麦冬的家庭是截然不同的，唐跃出身自常见的小市民阶层，这个层级的人们往往圆融而市侩，善良但懦弱，生命力顽强，而麦冬则是典型的高知家庭子女，身上带着世代书香门第特有的矜持与自律。
　　“时间不早了，姑娘，你该睡觉了。”唐跃说，“好好休息，保证充足的精力应付明天的工作。”
　　“唐跃……明天晚上我们会见面么？”
　　“会的。”唐跃用力说，“我们已经拉过勾了。”
　　“嗯，我们已经拉过勾了。”麦冬安心了，她满意地闭上眼睛，片刻之后，麦冬又睁开眼睛，“唐跃？”
　　“我在，怎么了？”
　　“没什么。”麦冬摇头，“晚安。”
　　“晚安。”
　　·
　　·
　　·
　　昆仑站内寂静下来。
　　老猫靠着墙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耷拉着耳朵，它在休眠时和一只普通的猫没什么两样，除了个子大了点——当然某些巨肥的橘猫也差不多能到这个体型。
　　桌面上显示器忽然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阴影中的猫耳“噌”地一下竖了起来。
　　通信系统弹出窗口，显示有讯息接入昆仑站。
　　“HELLOMARS！”8）
　　………………………………
　　第三百二十一日（6）荧惑之舟
　　老猫的双眼瞪得老大，爪子悬在电脑键盘上，微微颤抖。
　　唐跃搬着椅子靠在边上，眼睛瞪得比老猫还大。
　　“是它么？”唐跃的声音发颤，咽了一口唾沫。
　　“还不清楚，需要确认。”老猫低声说，“但是大概率上是它。”
　　自从地球消失以来，再没有什么比电脑屏幕上这两个简单的单词更令人激动了，这是昆仑站第一次接收到不属于联合空间站的其他人类信息。
　　老猫发现显示器上的“HELLO　MARS”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乘员舱把唐跃踹醒。
　　“看看。”唐跃轻轻推了老猫一把。
　　“来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看我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老猫点点头，敲下键盘。
　　三秒钟后，页面刷新，昆仑站的系统电脑迅速给出了结果，它以最快的速度回复了问候，与打招呼的来客取得了联系，建立了联络机制，并把它洗剥洗剥干净放在盘子里端了上来，从上到下，事无巨细，一切私密信息暴露无遗，连对方的三围都标得清清楚楚。
　　唐跃和老猫看到了对方的证件照，这是一艘乳白色的飞船，总长度二十二米，和鹰号飞船的外观类似，像是个圆润肥硕的棒槌，白背黑底，但不分上下两级且没有舷窗——这是一艘一次性的不可返回式无人飞船，飞船侧面用巨大的蓝色字母标出了它的隶属单位：CNSA，另一边是红色的国旗。
　　“不可思议，这小家伙居然躲过了一劫，还能自己找上门来……它连地面的控制和修正指令都没有，独自飞了这么长时间，这么远的距离，没有迷路。”老猫摇着头惊叹。
　　唐跃捏住老猫肩膀的力度忽然加大，他的眼眶红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火星登陆计划第十三艘货运飞船。
　　天舟37号。
　　这艘货运飞船在地球消失前夕发射升空，其任务是为下一次火星登陆计划运送补给，同时开启昆仑站的第二阶段升级计划，这艘飞船满载着十五吨的补给与物资，包括大量的食物，淡水，药物，日常生活用品，燃料以及维护升级用的电器零件——昆仑站的第二阶段升级计划，是火星登陆全面扩大化的关键一环。
　　在火星登陆三步走中，唐跃与麦冬所执行的第十三次科考任务已经是第一步的收尾，接下来要迈出的第二步，将要验证火星基地的自持技术，包括农作物的长期种植，封闭小生态圈的循环，以及火星地表甲烷与水资源的提取，中国天舟37号就是打响第二步计划的第一枪。
　　按照原本的计划，天舟37号发射之后的第二年，天舟38号，天舟39号以及全新的猎户座三号飞船将同时启程，揭开人类全面征服火星的大幕。
　　“工作职务编号CNMEP390012C火星登陆计划载荷专家，机械与电气工程师唐跃，呼叫天舟。”
　　唐跃把问候发了出去。
　　片刻之后，联络窗口中出现飞船的回复：
　　“唐跃专员您好，这里是天舟37，祝您生活愉快。”
　　唐跃兴奋得差点要砸键盘。
　　这是完全的意外之喜，没人知道在茫茫太空之中，居然还幸存有一艘飞船……这个孤独的幸存者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飞行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在今天联系上了火星昆仑站。
　　唐跃其实知道天舟37号的发射，但他并不抱有任何希望，地球消失连带着卷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造航天器，天舟37号发射不久，在唐跃的观念中它应该也随着地球而去了——毕竟连火星轨道附近的猎户座一号都彻底失联了。
　　即使天舟能躲过这一劫，地球消失之后，天舟37号将再也得不到地面的任何修正指令，它的飞行程序只要出现一丁点偏差，就会与目标失之交臂。
　　连老猫都不看好天舟37号的未来，它认为这艘飞船要么会像猎户座一号飞船消失，要么就会以极大的偏差错过火星，飞进无边无际的漫漫深空。
　　但这艘顽强的小飞船居然按时到站了。
　　它的系统电脑盲驶了一亿多公里的距离，以不可思议的精度抵达了目标。
　　“这里是昆仑站，呼叫天舟37！”唐跃戴上耳机，用语音通话，“收到请回答！”
　　“这里是天舟37，收到您的呼叫，祝您生活愉快。”频道中传来轻柔的女声。
　　“这里是昆仑站，呼叫天舟37！”
　　“这里是天舟37，收到您的呼叫，祝您生活愉快。”
　　“这里是昆仑站，呼叫天舟37！呼叫天舟37！呼叫天舟37！”唐跃喜形于色。
　　“你干嘛跟台复读机似的？”老猫瞄了他一眼，“对方是台正儿八经的复读机，回复都是提前设置好的，只会来来回回地祝您生活愉快，你跟一台电脑也能聊得这么嗨？”
　　“它现在在什么地方？”唐跃问，“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二十天。”老猫回答，“我正在与天舟37号建立联络与导航机制，引导它对飞行轨道进行修正……这艘飞船比我们想象的要顽强，在缺乏地面指令的情况下，它是在依靠备用导航系统修正自己的飞行方向，一步一步地摸了过来。”
　　“备用系统？”
　　“是的，就是太阳和星光。”老猫点头，“这是个小强啊，天舟系列真是我见过最靠谱的飞船，换成洛马的天鹅座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漂到木星轨道上去了……OK！航线已经重新设置，二十天后它将会进入火星轨道。”
　　“太棒了！太棒了！”唐跃握拳挥舞，激动地低呼，“什么叫天助我也？这就是天助我也啊！”
　　天舟37号的出现无疑是及时雨，它是一艘不载人的货运飞船，满载着珍贵的补给和物资，天舟上的物资足够唐跃和麦冬两个人用好几年。
　　唐跃终于可以摆脱永无止境的压缩饼干了。
　　终于可以吃上面条和蔬菜了，终于可以喝上果汁和咖啡了，甚至还有速冻饺子。
　　还有抗生素，复合维生素，以及抗辐射剂——连掉头发都能缓解了。
　　最重要的是，天舟37号可以与联合空间站进行对接，麦冬完全可以乘坐货运飞船安全落地，这个安全系数比不靠谱的猎户座二号可就高太多了，天舟飞船的落地和波音客机一样平稳……毫不夸张地说，天舟37是一艘生命之舟，它满载着生机，在猎户座二号坠落的前夜姗姗来迟，把活下去的希望交到了唐跃与麦冬手中。
　　如果那艘货运飞船此刻在这里，唐跃要给它一个长长的深吻。
　　这可是他的初吻。
　　………………………………
　　第三百二十二日（1）重启
　　翌日清晨，唐跃和老猫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刚刚睡醒的麦冬。
　　“天舟……37号？”麦冬吃了一惊，“它还活着？”
　　唐跃点头。
　　“天舟37号在我们出发之前发射，不知道为什么，这艘飞船逃离了人间蒸发的噩运，而且非常精确地找到了目的地，二十天后它将按照原定计划抵达火星。”
　　“我记得天舟37号是货运飞船。”
　　“是的。”唐跃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才能让自己看上去稍稍淡定，但他仍然压抑不住眼底的欣喜，“那艘飞船上光吃的喝的就有足足五吨，有水果有蔬菜，有牛肉有鱼肉，还有澳洲大龙虾罐头！”
　　他把物资清单发给麦冬。
　　麦冬开始清点。
　　“I类食品四十四种，IM类食品二十三种，NF类食品九种，R类食品五十四种，T类食品二十七种……包括葡萄干燕麦片，酸奶，杏脯，梨干，莫斯科黑面包，什锦虾仁，牛排，香肠馅饼，鱼皮花生，玉米饼，脱水蘑菇汤，肉酱细面条……嘶——面包布丁，牛肉面条，蘑菇牛柳……嘶——蔬菜沙拉，肉丁米饭……”
　　“丫头，口水……口水！”
　　麦冬擦干口水，热泪盈眶，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唐跃，猫先生，我……我看到了天堂。”
　　“是的。”唐跃点点头，“那是天堂。”
　　麦冬抱紧了毛绒玩具狗阿Q，把脸埋在毛茸茸的狗肚子里哼哼唧唧，哼着哼着就笑了起来，在核心舱内滚来滚去。
　　“太棒了太棒了！哈哈太棒啦！”
　　唐跃和老猫对视一眼。
　　老猫耸肩：你刚刚的表现未必比麦冬小姐好多少。
　　唐跃清了清嗓子，“丫头，补给和物资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改变着陆计划了——天舟37号是非常安全的着陆器，你可以乘坐天舟下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让猎户座强行降落了。”
　　“明白。”麦冬点头，“也就是说我需要在空间站上再等二十天。”
　　“对头。”唐跃说，“天舟进入火星轨道之后，我们会让它先与联合空间站进行对接，你可以带着你所需要的一切进入飞船，空间站上多余的物资和你养的那些植物也能一并带下来了……天舟有能力让你们安全落地，而且会精确地落在昆仑站门口，我保证整个过程会非常平稳且安全。”
　　“明白。”女孩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露出笑意，“不过你昨天晚上才说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饭，这个承诺不算数了么？”
　　“当然算数。”唐跃说，“只是要往后推迟二十天了，到时候我们用澳洲龙虾招待你。”
　　“看在龙虾的份上……”麦冬哼哼，“这次你放我鸽子，我就原谅你啦。”
　　“麦冬小姐。”老猫挪了过来，把唐跃挤开，闲话到此为止，接下来该是正事了。
　　“我在，猫先生。”
　　“你已经清楚了目前的状况，由于猎户座二号飞船降落计划临时作废，所以我们需要你关闭着陆模式。”老猫交叉着两爪，抵着下巴，正襟危坐，它眼前的显示器上是猎户座的工作状态，八台发动机处于关闭状态，但中央的Raptor…05猛禽火箭被标成红色，“地面显示猎户座二号正在进行第二次姿态调整，Raptor…05处于脉冲工作状态中。”
　　麦冬漂到舷窗边上，透过舷窗往外望。
　　此时联合空间站位于火星背面的阴影中，猎户座二号飞船正在进行调姿——老猫设计的降落程序中，在正式进入大气层之前，猎户座需要进行三次姿态调整。
　　远远地望过去，猎户座动力模块的猛禽发动机在黑暗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得像是航标灯，又像是在风中摇曳的小小烛光，这不是猛禽发动机的正常工作状态，而是老猫设计的脉冲节流程序，分段有频率地点燃火箭，目的是为了节省推进剂，甲烷在氧气中充分燃烧，尾焰是明亮显眼的蓝色。
　　Raptor…05发动机正在推动着飞船缓缓改变轨道和姿态。
　　“是的，猫先生。”麦冬回复，她又看了一眼控制面板，“猎户座的发动机正在工作当中，状态正常。”
　　“关掉它。”老猫指示。
　　“直接关掉？”
　　“直接关掉。”
　　麦冬打开笔记本电脑，接入控制系统，按下取消按钮。
　　“猫先生，没有反应诶。”
　　麦冬说着又多戳了几下按钮。
　　“又出BUG了？”老猫挠了挠头，麦冬的按钮是按下去了，但猎户座二号飞船的发动机仍然在闪烁，很显然，从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