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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冬小姐……能撑得住么？”
　　“能……能……”
　　女孩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她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会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猎户座飞船的发动机喷吐出十几米长的灼热烈焰，从极远处望过去，联合空间站这个小天体的亮度陡然增加了，像是火星的第三颗卫星，紧接着这颗卫星的高度迅速降低。
　　它像是一颗被什么人抛出的石子，达到最高点后，沿着抛物线下落。
　　老猫目不转睛。
　　屏幕上的光标正在沿着一条弧线下降，每一秒都掐得很准，事实证明如果电脑不抽风，老猫设计的变轨路径还是相当靠谱的。另一方面，鹰号飞船已经环绕火星飞行了一周，奔向预定的交汇地点。
　　老猫盯着联合空间站的高度和速度。
　　这两个数字都在飞速变化。
　　高度366。7公里。
　　鹰号飞船距离捕获点还有4119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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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跃伫立在火星的沙地上，他觉得风速好像稍微降低了，因为耳边的风噪减弱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神志不清听力下降了。
　　麻木从双腿双脚爬上了躯干，现在唐跃觉得自己胸口以下都失去了知觉，跟高位截瘫了似的，他想动一动左手，左手僵硬得像是木头，每一个关节都锈死了，需要好好上油。
　　“高度325。8公里！姿态控制火箭启动！空间站姿态稳住……稳住！”老猫汇报的声音在耳机中回荡，“鹰号飞船距离捕获点还有3611公里！”
　　“高度318。9公里！”
　　“鹰号飞船距离捕获点还有3207公里！”
　　老猫的声音像是钟表转动的齿轮。
　　“高度310。4公里！”
　　“鹰号飞船距离捕获点还有2989公里！”
　　唐跃抬起头，望向头顶的黑暗。
　　他知道在自己头顶之上三百多公里的深空当中，那两台小小的飞行器正在艰难地相会，一点一点地靠拢。宇宙何其之大，千亿光年，他们却要在广阔无垠的虚空中画出两条恰好相逢的曲线，差之毫厘就是失败，这是联合空间站的命运，是鹰号飞船的命运，也是麦冬的命运。
　　唐跃酝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大喊。
　　“RD…0172同志！我们不能后退一步！国土虽大，但我们身后就是莫斯科！”
　　“联合空间站同志！为了自由！为了平等！为了全人类！”
　　“麦冬同志！为了党和国家！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加油啊！”
　　唐跃喊得满脸通红，拼尽全力，声嘶力竭。
　　尽管这个黑暗的世界当中无人能听到他的呐喊，一个蝼蚁般的男人在宇宙中孤独地嘶吼，又能改变什么呢？
　　在这场生死攸关的任务中，唐跃是唯一的观众和助威者，但他无力扭转局势，无力改变结果，他的声音甚至都传不出五米远。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行为了，这个男人在风暴的荒原之茕茕孑立，可笑地放声大喊。
　　却喊得不屈不挠，如铁如钢。
　　“RD…0172同志！联合空间站同志！麦冬同志！加油啊——！”
　　………………………………
　　第五日（23）超级大臂
　　联合空间站高度300公里。
　　鹰号飞船距离捕获点还有2033公里。
　　“麦冬小姐！你的身体指标异常！还能坚持下去么？”老猫看到电脑的警告，麦冬的各项生理数据都在逼近极限，心率加速，血压升高。
　　“没……事……猫先生，我……还好……”
　　麦冬回答，她微睁着双眼，眼球严重充血，眼前的视野发黑。
　　猎户座飞船仍然在剧烈地颤动，像是暴风雨中颠簸的航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嘎吱嘎吱的巨响，听上去很有可能是某个结构遭到了大力扭转，正在发出断裂前的悲鸣。
　　透过舷窗望过去，能看到火星棕红色的大地，升起的太阳把一切都照亮了，数百千米长的山谷沟壑从三百公里高的轨道上看，只是细密浅显的纹路，磅礴宏伟的世界在这一刻扑面而来，麦冬很喜欢这种景色。
　　目睹这种非凡人所能想象的场景，就像是灵魂的升华。
　　但她现在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剧烈的震颤让她的五脏六肺都在翻腾，麦冬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她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会死在这里。
　　麦冬，坚持住！坚持住！
　　她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
　　两千公里之外。
　　鹰号飞船在轨道上做无动力滑行，一边飞行一边翻着跟头。
　　登陆器的抽风电脑丝毫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它按部就班地接收飞船各个传感器传递过来的数据，然后通过天线发送出去。尽管鹰号飞船的姿态已经彻底失稳，正在翻滚打转，但电脑仍然认为自己在正常飞行——这是因为老猫把它对姿控火箭的控制功能关闭了。
　　老猫完全切断了鹰号飞船电脑对发动机的控制，它不敢再让抽风电脑去碰火箭，鹰号飞船现在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燃料，这些燃料是最后对接的关键，如果电脑再发个神经，瞎开两次发动机，把推进剂耗尽了，那就全完了。
　　临时检查和修复程序的BUG也来不及，老猫索性就把系统电脑给阉了。
　　倒计时十分钟。
　　“启动RD…0172发动机，开始调整姿态！”
　　老猫在昆仑站内下达指令，信号通过中继卫星传达给登陆器。火箭发动机启动，高速喷流在鹰号飞船翻滚的方向上进行反推，配合陀螺仪逐步遏制登陆器的翻滚速度。
　　这是RD…0172仅剩的推进剂了，用一点就少一点。
　　老猫盯着登陆器的中轴线与预定方向逐渐重合，同时屏幕上的燃料表一路下降，从19％下降至16％下降至14％，很快就进入了红色警示区，老猫心里捏了一把汗。
　　“NSISTENT　PATH！”
　　红色的窗口闪烁，紧接着控姿发动机关闭！调转方向！
　　“给我减速！”老猫怒喝，空间站高度290公里，鹰号飞船距离捕获点还有507公里！
　　鹰号飞船与空间站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二十米，老猫必须把它的速度降下来，RD…0172最后一次启动，这台功勋卓著的俄制火箭终于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这个战场老兵打出自己最后的一颗子弹，它耗尽贮箱中的最后燃料，发出最后一声怒吼，全力反推鹰号飞船！
　　“RD…0172同志，乌拉——！”老猫大吼，“给我把它拦下来！”
　　鹰号飞船相对速度迅速下降。
　　数据刷新，电脑再次给出鹰号飞船与空间站的轨迹预测。
　　登陆器的轨迹显示为蓝色线条。
　　空间站的运行轨迹显示为红色线条。
　　两条线在屏幕的中心几乎完美相切，在相会的一刻，鹰号飞船的预计高度为284633米，联合空间站的预计高度为284696米。
　　还差了63米。
　　联合空间站比登陆器高了六十三米。
　　也就是说，鹰号飞船会从空间站脚底下掠过，两者将擦肩而过。
　　“差了六十三米？”麦冬吃了一惊，“还能让空间站的高度继续下降么？”
　　“不能，现在细调空间站的姿态已经来不及了，贸然降低高度有可能会让登陆器直接撞上空间站，鹰号飞船现在已经彻底耗尽了推进剂，我们控制不了它。”老猫摇头，“不过这种误差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那现在怎么办？”女孩问，“不是还差了六十多米么？这该怎么对接？”
　　“我们不对接！”老猫回答。
　　“不对接？”麦冬愣住了。
　　“对，我们从来都没说过要和它进行对接，登陆器不受控制，相对速度太高，对接必然失败。”老猫说，“我们要捕获它！”
　　“捕获？怎么捕获？”麦冬很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跃的声音出现在频道中，他和老猫异口同声地说：“超级大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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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级大臂。
　　正式名称是火星空间站遥控机械臂系统（MSSRMS），它也被人称作加拿大超级臂（Canadarm70），这是有史以来人类建造过的最长最庞大的太空机械臂，它的前辈是功勋卓著的Canadarm2，老国际空间站上的加拿大机械臂。
　　但ISS上安装的机械臂只有十九米长，而火星联合空间站上的大臂则有足足七十米长！
　　联合空间站上有不少机械臂，但这支是最大最显眼的，它由加拿大航天局承制，主要结构材质是金属铝与环氧树脂的复合材料，拥有十二个自由度，非常轻而且灵活，安装在桁架中央最稳固最结实的位置，大臂末端的平台上可以同时搭载多名宇航员，对空间站以及飞船进行护理和维修。
　　火星联合空间站上的大臂要做得这么长，完全是因为猎户座飞船太庞大了，机械臂如果太短根本够不着，维护起来很不方便。
　　CSA的人曾为了这东西拍着桌子跟NASA大吼：“七十米！七十米！你们知道七十米是什么概念吗？我告诉你们，就算我从这窗户跳下去，死在外面，也不会愚蠢到去制造这种东西！”
　　NASA：干不干？不干我们找CNSA了。
　　CSA：我干。
　　麦冬呆呆地扭头，望向窗外，她可以看到那台巨大的白色机械臂正在缓缓地打开，关节和轴承旋转锁定，然后慢慢离开桁架，女孩猛然意识到了唐跃和老猫想干什么。
　　这就是唐跃与老猫最后的方法，难怪是疯狂的尝试……他们不是要和鹰号飞船对接，而是要抓住那艘飞行器！
　　………………………………
　　第五日（24）七十米长的手术刀
　　麦冬跌跌撞撞地穿过狭窄的通道，钻进猎户座飞船的气闸舱，急匆匆地套上厚重的舱外宇航服。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啊！姑娘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老猫一边遥控大臂舒展开，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时间。
　　鹰号飞船正在靠近联合空间站，时间不等人，麦冬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他们将再也不可能抓住登陆器。
　　麦冬把安全索扣在自己身上，这是空间站里最长的一条尼龙安全索，有足足五百米长，能承受超过十五吨的拉力，接着奋力拧开气闸室的外舱门，气喘吁吁地大喊：“猫先生！猫先生……我出来了！”
　　“OK！”
　　大臂已经在气闸舱外等着她了，麦冬轻轻推了气闸舱舱壁一把，笨拙地飘出舱外，双脚站在机械臂末端的维修平台上，扣好锁死。
　　“坐稳了姑娘！”老猫以一种蓝翔毕业挖掘机老师傅的口吻说，“我送你过去！”
　　超级大臂开始移动了，原本折叠在一起的长臂一节节地张开，它搭载着麦冬接近鹰号飞船预计通过的位置，连带着联合空间站也跟着调整姿态，缓慢地翻滚。远远地望过去，倒真像是空间站伸出了一只奇长的手，来拦截掠过的鹰号飞船。
　　虽然说是要捕获鹰号飞船，但超级大臂毕竟不是螃蟹钳子，它不可能直接抓住高速飞掠的登陆器。于此相反，由于超级大臂实际上是个相当脆弱的结构，承受不起大力冲撞，所以它不仅不能直接拦截鹰号飞船，还要注意保持距离，不能与登陆器有物理接触，以免发生意外。
　　所以真正承担捕获任务的人，是麦冬。
　　她携带着一台手持式激光测距仪，胸口挂着另一条尼龙安全索。
　　麦冬站在大臂上，透过透明的面罩，她能看到火星棕红色的大地就在自己脚底下铺开，女孩呼出的水汽在玻璃上凝结，眼底倒映着绚烂的光芒。
　　这不是她第一次太空行走了，往常队长老王出舱进行维护工作时，麦冬也央求过队长带自己一起出来，漂浮在虚无幽深的真空之中，她常常既兴奋又紧张，这姑娘总是说如果一辈子生活在太空上，那该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老王很无奈，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怎么能在太空上过一辈子？
　　那些众人口中在太空上过一辈子的人，还有另一个伟大的称号……烈士。
　　“麦冬小姐！”老猫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重复一遍操作要领！”
　　“好……操作要领操作要领……五秒！”
　　“对，五秒！”老猫点头。
　　五秒，是老猫为麦冬争取到的操作时间，超级大臂长度七十米，而登陆器的飞掠轨迹与空间站之间的垂直距离是六十米。
　　如果简单地计算，以七十米为半径画圆，距离圆心六十米的横截线段就是可以接触到鹰号飞船的位置——这条线段的长度是六十米，而登陆器的相对速度是每秒六米，所以鹰号飞船要通过大臂的捕获范围，得耗费十秒左右的时间。
　　但超级大臂不是一条笔直的直线，而且它的移动速度也难以跟上飞掠的鹰号飞船，所以麦冬真正能接触到登陆器的时间……只有五秒钟。
　　在这五秒钟之内，老猫会遥控着超级大臂与鹰号飞船同向移动，尽力降低二者之间的相对速度，为麦冬的行动创造条件。
　　麦冬要在五秒钟之内抓住鹰号飞船。
　　“安全索！”
　　“对，安全索。”老猫点头，麦冬需要把安全索扣在鹰号飞船的船身上，高强度的安全索可以承受十几吨的拉力，它有能力让鹰号飞船刹车。
　　但登陆器的表面圆润光滑，能扣上安全索的地方很少，指令舱的紧急逃生舱门上有一个把手，这样的舱门机身两侧各有一扇，麦冬只要把安全索扣上其中一个把手，就能拉住鹰号飞船。高强度安全索有五百米长，一旦确认连接，老猫会逐渐收紧绳子，在五百米的距离上缓慢减速，最终减速至零。
　　“听着麦冬小姐，现在我听你指令。”老猫说，“激光测距仪在身上吗？”
　　“带了。”女孩从胸前的工具袋中抽出激光测距仪，手持式激光测距仪是个形似DV的玩意，体积小巧，但非常精确，在以往的交会任务中，宇航员们经常拿着这玩意来辅助对接。
　　麦冬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鹰号飞船了，一个反射着白光的小点，在漆黑的背景下异常显眼。
　　她抬起激光测距仪。
　　“距离1202。44米……猫先生，位置再往左偏0。52米。”
　　“收到。”
　　老猫遥控着大臂，缓缓地移动。
　　“还有6。2度的偏差……猫先生。”
　　“收到。”
　　鹰号飞船已经无法控制，老猫和麦冬只能调整自己的姿态，以适应登陆器的状态。毫无疑问，这么做有极高的风险，麦冬必须毫厘不差地贴近鹰号飞船，远了够不着，近了容易发生刮擦撞击。
　　这就好比让麦冬手中拎着一条绳子站在路边，等那辆十几吨重的后八轮大挂车飞驰经过，她要在卡车经过的一瞬间，把绳子挂在汽车的后视镜上，如果位置有偏差，要么绳子挂不上，要么连人带绳子一起挂上去了。
　　这是外科手术般的精密操作，让三百公里外的老猫遥控一支七十米长的机械臂，进行分米乃至厘米级的细微调整，但这世上没有哪个医生能用七十米长的柳叶刀给人做手术。
　　“距离1031。74米，猫先生，再右偏0。30米。”女孩的声音很轻，她注视着目镜内的鹰号飞船逐渐扩大，现在她已经能看清登陆器上的涂装和标志了。
　　“收到！”
　　“仰角上调3度。”
　　“收到。”
　　老猫的回答简洁而有力。
　　“锁定。”麦冬把激光测距仪收起来，塞进胸前的工具包里。
　　“锁定！”老猫按下按钮，超级大臂内部的电机与轴承一一卡住，位置锁定！
　　麦冬手中抓着尼龙安全索，深吸了一口气。
　　“麦冬小姐！麦冬小姐！我看到你宇航服内的气压正在下降。”老猫提醒。
　　“嗯。”女孩点点头，“我正在调低气压，否则宇航员太臃肿了，手脚无法弯曲，行动不方便。”
　　麦冬独自一人屹立在深空中，她遥望着远处的登陆器，内心忽然平静下来，鹰号飞船无声地接近，机身上那只彩色的老鹰硕大而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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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日（25）诞生一万颗星辰的五秒
　　扑通……
　　扑通……
　　扑通……
　　扑通！
　　麦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它在自己的胸腔内一下一下地跳动，顽强而有力。
　　按理来说四周真空声波无法传播，宇宙中应该是一片死寂，但麦冬其实可以听到很多声音，自己的心跳声，饮水袋水流晃动的声音，头发与内盔摩擦的沙沙声，耳机中的电流噪音，舱外服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嗡嗡声，以及超级大臂工作震颤的声音。
　　这些细微的动静在正常情况听不见，但在寂静的背景中它们凸显出来，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首未能磨合的交响曲。
　　说起来宇宙本身也不是寂静无声的，真空中并非无一物，它其实充斥着人眼看不见的辐射，能量和粒子。
　　从中微子，微波背景辐射，到无处不在的能量涨落，引力在空间中掀起的涟漪，如果人类能感知到这些东西，那么在人类的眼中，宇宙将是一桌沸腾的汤锅，背景辐射是赤红的锅底，量子能量涨落就是水面上鼓起又破灭的泡沫。
　　宇宙就像是无人说话的电台，无时无刻充斥着嘈杂的白噪音。
　　这原来是个嘈杂焦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