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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3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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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何幸之有,一人之去留,竟要劳动群贤毕集商讨。”
  相对于谢尚的忧心忡忡,沈哲子反倒一脸轻松,并不觉得自己将要大败亏输。
  清议有其影响力不假,但也没有强大到一言决人生死的地步。人如果不够强大,或要为舆论所打压约束,但如果强大到一定程度,那些话也完全可以视作放屁,不予理会。况且王氏虽然根基深厚,但是清议舆论也非其一家能够掌控,王氏本身手足相残、庭门生隙,在时论中风评本就不高。
  用清议舆论打击对手,取的本就是一个长久之功。假使沈哲子被时人非议,一时间诚然是境况堪忧,如果未来不能再有大的功业重新获得认可,那么未来自然是一路走衰,最终泯然于众。
  趁着沈园那些年轻人闹出事情来,王导以此来打击沈哲子,不可谓不高妙。因为本身那些年轻人所持住的观点便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又公然宣扬与他们祸福与共,必然会引起时论的反感。所以在清议舆论中被贬低非难,是必然的事情。
  更何况王导虽然没有直接发言反对沈哲子,但封禁沈园本身便是一种表态。加上沈家这个新出门户,在时局中咄咄逼人,自然会引起一些旧姓人家的嫉妒和怨忿。一旦将沈哲子去留与否的问题摆入清议中,结果如何,根本没有悬念。
  但沈哲子的优势,是王导抓破头皮都想不到的。北地在年余之后,形势便会产生大变,江东自然不可能长久保持当下的局面。哪怕沈哲子什么都不做,到时候,为了防范侵略性十足的石虎,团结江东各方势力,王导怎么将沈哲子踩下去,就要怎么再将他托起来。
  所以,王导这看似凌厉的一击,在占据先觉优势的沈哲子面前,他甚至都懒于回应,根本就是瞎折腾。除非王导能够借此将沈家的方镇力量和乡土力量连根拔起,将吴中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所谓的清议乡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历史上,是因为王舒坐镇会稽,将吴中经营起来,加上郗鉴提供的武力支持,王导才不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甚至于依靠谎报军情借以从庾亮手中夺回江州。
  谢尚自然没有沈哲子那种洞悉后事的眼光和底气,眼见沈哲子神态轻松,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不免认真劝道:“清议薄评,难免会让驸马时誉大损。即便不能长缚,波折也在所难免。驸马之才,本不限于一端,无谓涉此险途。一时之藏锋,实在无损于来日之锐芒!”
  王导要借清议来打击沈哲子,而沈哲子也正是准备以此断其臂膀,只是当中的隐情,不便与谢尚详述。不过谢尚所忧虑的问题,沈哲子也不是没有考虑,他自己倒是不担心来日要遭受的打击,但却不得不防备身边人招致牵连和波及。
  “眼下事情尚未解决,诸多友人还在受监,我实在不宜此刻抽身离去。”
  沈哲子又说道:“不过我却担心此事不能仅止于我,也不想再牵连更多人,再生波折。不知仁祖兄可愿离都赴郡?如果仁祖兄有意,钱塘可行?”
  谢尚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怔,继而便长叹道:“驸马如此高义,让人以何报之啊!若是换个时势,能够前往良治,我是欣然应受。可是现在,虽然德浅言微,我却想留在都内,为驸马奔走分劳。”
  “未至途穷,不必颓言。既然仁祖兄言之良治,就准备一下吧,旬日之内可以起行。”
  钱塘本就是吴中腹地,要为谢尚谋求一个县令之任,对沈哲子来说不是难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谢尚见沈哲子言之果决,便也就不再多说。此前他心内其实不乏芥蒂,可是因为沈哲子这个安排,也是感念良多。既能不顾自己的困境,留在都内伺机营救落难友人,又担心亲善者遭受牵连,予以妥善安排。这样的做法,或是少了趋吉避凶的通达,但无疑能让人更具信任感。
  ……
  凛冽寒风里,一队千数人的宿卫沿秦淮河肃穆行来,到了沈园所在的区域便四散开,开始驱逐左近的民众,拆除私设的栅栏。
  沈园所在本就是秦淮河段最为繁华的地点,早前几日虽然河畔发生惨事,但过去也就过去了,沦为一场谈资。区区几条人命,就算身份特殊一点,但对于见识过前年人命塞流惨剧的都内民众而言,也不值得让他们惊惧到不敢靠近,生活仍要继续。
  突然出现的宿卫让周遭民众变得惊恐起来,纷纷四散逃窜,站在远处观望。待见那些宿卫目标乃是沈园,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议论纷纷。
  将周遭区域清理完毕后,宿卫们便在沈园庭门前列成队伍,在带队官长的率领下往庭门行去。可是不旋踵,园内便冲出一群庄丁,直接在庭门前设立栅垒,与对方遥遥对峙。那些宿卫们一时也不敢强行冲入,于是便派人往来交涉。
  “怎么这么多兵众前来围园?莫非沈氏将要行衰?”
  “说得什么昏话!沈氏若衰败,怎么还敢强阻兵入?你不见那些先入园的兵众都被推搡打出,余者再也不敢上前冒犯!”
  就在围观者众说纷纭之际,又有一队人自长街另一端行来,当中拥着一辆宽大的牛车。有常在左近流连者看到那车驾,便高喊道:“那是沈侯、沈侯来了!”
  牛车缓缓行驶过来,许多人纷纷迎上去,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也不乏在左近谋生的摊贩、船贩之类,被兵众追打哄抢货品,这会儿则杂在人群里追着车驾叫屈。
  牛车停在了距离宿卫兵阵半里外的位置便不再上前,宿卫那里也早得信,继而便有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排众而出,在几名兵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待到几丈外便叉手朗声道:“来者可是沈侯?请下车一见!”
  牛车那里没有一点声响回应,就连环侍周遭的家丁们都不看那年轻人,视若无睹,将年轻人晾在当场。
  “沈侯是何等样人,区区卒首岂能呼喝得见!”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叫嚷声,继而围观者们便是哄然大笑。
  嘲笑声不绝于耳,年轻人尴尬得无以复加,心内虽是暗恨,但在僵立良久之后,还是解下配刃兜鍪,趋行而上侧立在牛车旁,垂首施礼道:“末将赵呈,奉太保手令至此,乞请沈侯一见。”
  礼拜后年轻人一直保持着垂首姿态不敢起身,过了好一会儿,耳边才听到一名侍女回声:“我家郎主抱恙,不便道途见面。请兵尉将所属哄抢资货返还小民,待家人整理完毕退出后再入园。”
  “前日太保已经使人传信,难道沈侯还……”
  年轻人听到此言,已是羞愤难当,蓦地抬头争辩,只看到那侍女已经又返回车内,根本不听他的说辞。后续言语顿在喉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冷笑道:“莫非沈侯一意要悖太保之意?”
  又过一会儿,那侍女再次探头出来,说道:“我家郎主有言,今日你们先回吧,问清楚太保所命为何,择日再来。”
  说罢,侍女便又返回去,继而牛车便也转向,往来路驶去。
  那将领赵呈眼望车驾越行越远,脸色已是阴晴不定,双拳攥起而又松开,许久后才恨恨道:“收兵!”


第0587章 监中论律
  位于台城东南的廷尉监室,规模在一众宫寺官署中都名列前茅,较之近畔覆舟山上宿卫营垒都不遑多让。这是因为廷尉掌管天下刑讼,除了畿内罪案以外,地方郡县的刑讼事务若有难决,也要呈送到廷尉复核判决。
  虽然名为监室,但这里环境氛围却并不阴森,一个个独立的院所,干净整洁的厢室,除了没有金铁之类锐器摆设之外,较之寻常官署内的邸舍都无太大差别。
  沈园日前参与斗殴的一众世家子弟,已经有二十多人转送廷尉监押。这些人,有的是父祖势位尚在的内外大员,比如光禄大夫刘超的儿子刘讷。有的是旧勋在身,譬如几个早年跟随驸马收复建康的昭武旧部。有的则是时誉不浅,譬如江虨等。也有的则是经过审断后,确凿无疑有伤人之实等待判决的。
  这二十多人,眼下都被监押在靠近覆舟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除了自由被剥夺,起居饮食方面,倒也并没有遭受太多苛待。
  这些人被监押最初,一个个或是惶恐,或是颓丧,或是追悔莫及,或是悲伤流涕,倒也还算安分。可是待到驸马沈哲子在台城外负荆高呼同刑同辱之后,这些人便一个个变了模样,颓态尽扫,精力十足,让此处监管的廷尉吏目苦不堪言。
  为防这些人聚在一起再滋生出什么事端,前日署内传来手令,要将这些人分散监押。可是令史、吏目们还没来得及进入,便发现院内门窗都被拆除设栅,竟公然违抗,不许人将他们拆分开。顽抗的同时,还振振有词叫嚷着:百众之徒,耐以刑一。
  若那些年轻人是寻常人,吏目们早就命令手下冲入进去,将人都给提溜出来。可正是因为身份不同,加上此事都内瞩目,上官严令叮嘱不得擅作私刑,这些人一时间也不敢用强,只能汇报上去。
  负责管理此处的令史得到汇报自然大怒,可是检索律令之后才发现,那些人顽抗的竟然有理有据。他们所叫嚷的内容,正是出自律书的条款,大意乃是超过百人以上的刑事罪徒,在刑断的时候要按照统一标准执行。这些人抓住律条顽抗,一时间就连廷尉属官都无可奈何,只能在往上去报。
  过不多久,署内才又有批复:承勋者,别监庶众。
  这一次,有了律令的依仗,吏目们再往门内冲,结果又被阻拦于外。这一次又得到了一个新的口号:士人有犯者,宜如旧,不在刑例。
  于是便苦了这些吏目们,一次次往返署内与监室之间传递口信,廷尉属官们竟然与那些监押的囚徒打起了律令口水仗,纠缠了几天时间,居然就没能冲进去!
  再一次逼退了廷尉吏员们的冲入,整个院子中又响起了一连串的欢呼声。因为得到了驸马的承诺,没有了前程之忧,这些年轻人们竟然将此当作一个竞赛娱乐的消遣项目。
  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也并没有什么高标风雅的气度,五短身材有些虚胖,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些腼腆,但在这几天与廷尉属官们的角力中,却是毫无疑问的中心人物。
  这个有些矮胖的年轻人名为汤邈,字择远,南阳人。在原本沈园一众愤青中并不显眼,南阳汤氏本就不是什么大宗,加上其人既没有什么风雅谈吐,仪容也跟美态不沾边,属于丢进人堆里不露头的那种。
  但这汤邈有一点不凡,那就是家传律学,其父早年从学于中朝律令大家张斐,而且被张斐以女妻之,尽授所学。张斐其人或是没有什么清誉,但唯独在律学一途却是一个大家,与同时代的杜预并称。其人所著《律解》,乃是与杜预所著《律说》俱为武帝钦定并行于世的律令。
  中兴建制,所用律法俱援中朝,张说也同样是用来绳断刑讼的法律之一。
  汤邈自幼便熟读律书,尤其是张著《律解》。但刑法之说在时下本就不是显学,刀笔吏更是卑于人下,不能清谈论玄,没有显赫家世,便不能得到时人敬重。汤邈家学虽然不浅,但想要凭此谋到一个进身之阶,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这满腹学问,寻常时节也少为人知,没有用到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落难监中,居然机缘巧合得到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际遇可谓奇妙。原本同侪中一个边缘小人物,这会儿却成为了一个中心人物,倍受同伴们称赞。起居饮食都不用他自己操心,每天一睁开眼便有人给他准备洗漱用品,少年公侯亲自端来清水,台辅嫡子为其侍墨,名门高足为其掌灯,他只需要绞尽脑汁去反驳廷尉那些律章。
  “往年驸马便说过,学无卑用,但有一长,俱能得彰。以前不解其义,如今有了汤择远为人表率,才知所言不虚啊!”
  一众人欢庆胜利之后,喜色稍敛,其中一人便忍不住感慨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如果不是有汤邈这里提供刑律依据,他们一众人若被分拆开,孑然一身难免惶恐,或许便要被人分头击破,做出什么不利的证词。可是现在居在一起,不只能够安心,还能统一口径,不至于被人离间破坏团结。
  “还是要多仰驸马仗义,不弃我等。廷尉因此而有忌惮,不敢刑讯,否则只怕我等也难得安!”
  江虨在座中说道,他虽然不是斗殴的主力,但是因其名气,自然被人视作核心人物。早在入监的第一时间里便被提审,几次被人暗示如果肯转证指认,可以从轻处决。
  幸在他不忍背叛以污父命,才坚持了下来。想在其他人也必然或多或少受到此类威逼诱惑,如果不是驸马及时在台城外高义声援,只怕现在人心早就散了,各自离叛,陷害同伴以作自保。
  听到江虨这么说,一个体态壮硕的年轻人便笑道:“这又算是什么,驸马之高义绝伦,我等昭武旧人早有所见!早年战阵之中,动辄丧命,都能相携不弃,更不要说眼下区区烦扰!”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纷纷大笑起来,言起驸马旧事,类似江虨这种受惠良多者,更是感慨良多。高门虚不可信,只愿受人敬奉,却不愿承担责任,由江虨这种饱尝冷言讥讽的人道来,自然更加可信得多。
  “眼下一时,我等或是能够得安,但也千万不要以为能够就此无忧。驸马今次仗义声援我等,所患也是不少。”
  这时候,刘讷又忧心忡忡说道:“我也不瞒诸位,家父系我入监前便有训言,今次乃是我等轻率犯错,就应该自承其责。方今都内新定,潜谋者不知凡几,似驸马那种能够执于正论、勤于国任的毕竟数少,大多还是门户私计。若因我等妄为之事而攀咬到驸马身上,驸马也是所患良多!”
  “我等今次所为自是无错,若人人都耽于散趣,迷醉一时之神荡之乐,何日才能北望扫荡胡虏!但所为终究还是不妥,冒进过甚,难免要物议沸腾。诸位,实不相瞒,前日众斗之后,我不是畏惧潜逃,只是入监郡城后,有吏目将我私纵,言道曾受惠我家宗亲长,要纵我还恩。当时我正心慌,又受其言辞恐吓,倒是死众数十,才仓皇逃走……”
  众人听到刘超这么说,略一思忖便能感受到其中浓厚的阴谋味道。沉默少顷之后,便又有人站起来小声道起自己审问时接受到的一些暗示。一时间,阴谋的味道不禁更加浓厚。
  这些人或是阅历尚浅,但对于一些权斗阴谋,即便不曾亲历,多少也都从父、祖那里有所耳闻。至于阴谋要针对何人,这也根本不必多想,凭他们还不够分量,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若真有私权弄奸,驸马、驸马那里为我等张目,岂不是正好落人筹算之内?”
  沉默良久之后,有人失声言道。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乏人早就意识到,只不过现在才摆在了明面上。其中一个昭武旧人感慨道:“驸马才智绝伦,又怎么会洞悉不到这个问题。只是我等轻进犯错,被人擒住,就算明知有险,但是为了保全我等,也不得不进啊……”
  明白到这一点后,众人再没有先前那种得意和张扬。原本他们心里是不乏得意,斗殴占尽优势,即便打死了人而入监,廷尉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可是现在才明白到,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汤择远,若是我等早日认罪,将要如何刑处?能否不再牵连他人?”
  听到这问题,那汤邈便低头沉思起来。只是席中却又有人颓然道:“奸邪们手段频出,此事后续如何,已经不是单单刑律能决。而且驸马悼祭亡友,又声援我等,言中俱无涉一罪,这就是在告诫我等,所执本就无罪,绝不俯首受污!”
  “是啊,若是我等轻易承受污名罪状,如此将置驸马于何地?汉时党人刑锢几十载,尚能褒有义骨壮气,我等以此自标,岂能因小困便发颓言!若真如此,来日有何面目再见驸马!有何面目再见同侪!”
  随着众人各抒己见,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而外间又有消息传入,沈园摘星楼遭受封禁,这不免又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们心上,益发感受到世事的艰难,以及要坚持信念的不容易。


第0588章 知耻后勇
  清议作为世族人家发表意见的最重要途径之一,在新春伊始便得到了极大的重视。皇帝亲自下诏,让各郡国长吏敬访治内乡贤宗老,录名上呈。同时公车四出,用以迎接郡国野贤归都论事。
  各方对此回应也是踊跃,毕竟上一次大规模的清议还是在明帝平灭王敦之后。后来先帝不幸,庾亮执政,对此兴味乏乏。又加上前两年的兵灾和乱象,长达数年的空白,地方上也积攒了太多的问题要表达。
  得益于府库日盈,台中对此准备也充分,不只开放通苑作为贤长暂居之地,还紧急修筑一批邸舍备用。同时太学、国子监俱都开辟出了专门的论讲场所。从一开始,便摆出了重视的态度。
  在准备清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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