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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孤星的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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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接过名片,正面看了看,背面再看了看,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交易。
    “你先说。”
    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孩子。
    谢光沂扬起嘴角:“其实,就算我不管你,直接跑进院子里去,你也不会揭发我的,对吧?因为,你自己躲在这儿,也很怕被人发现。”
    “我才不……”孩子陡然抬起头,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又像打算投降了似的,“算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啦。我叫……”
    远远的,有个声音打断了她。
    “小福,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谢光沂眼见着孩子霎时僵直了视线。那视线越过自己,死死地盯住荒地的另一端。
    神情警戒,犹如一只炸起了全身毛发的狼崽。
    谢光沂依稀觉得那嗓音极其熟悉,如初春淙淙泉水般清冷,但记忆中,应当更单薄青涩一些。
    记忆中的那道嗓音,属于她曾经深爱的少年。而身后平静冷淡的话语,它的主人显然已经背离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谢光沂僵硬地回过头。
    目光遥相交错,呼啸而过便是八年的光阴。
    颜欢。
    
    
    第二章
    一
    “小花!我爱你!”
    “大河!你懂我的心!”
    “小花!紧紧抱住我吧小花!”
    “大河!我的灵魂将永远与你同在!”
    “……单身女性遭男子持刀入室抢劫,警方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安全……”
    谢光沂忍无可忍地丢下遥控器。
    “谈个恋爱就好好谈,什么‘灵魂与你同在’,成天说这些要死不死的事晦不晦气……”
    对面的年轻男子给她的杯里添满酒,同时换了个无奈的脸色:“能别当着文艺工作者的面讲这话吗?你已经把话题抬到职业生存意义的高度了。”
    谢光沂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将话题再抬一个等级:“对了,主编说我们报纸要搞一份周末文艺增刊。”
    “啊?”祁奚苦了脸,“文艺书已经很难做了,本是同根生,干吗还来抢生意。”
    “大家各自混口饭吃嘛!你自己去找总编投诉。”
    看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祁奚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掏出本书递过去:“新画册的样本。你之前不是说挺喜欢Joan的吗,我就先帮你留了一份。”
    画册名为《雪国之晓》,封面是一大片完美相融的蓝和白。谢光沂暂且放下盐烤青花鱼,咬着筷子接过画册翻了翻:“对的对的。有原图吗?给我做手机桌面呗。”
    祁奚翻了个白眼:“别得寸进尺。况且你的手机桌面不是谢大福吗?”
    谢光沂巴巴地眨着眼看着他。对峙数十秒,祁奚率先举手投降:“知道了……等我跟作家打个招呼。”
    谢光沂兴高采烈地抛了个飞吻给他:“好伙伴!”
    她没有能够挤一个被窝交换少女心事的同性密友——当然,她是否还有“少女心事”这个大前提都得打个问号——但好在下班后结伴去居酒屋厮混的酒友还是有一个的。
    跟她同期考进社里的祁奚,笔试成绩同样名列前茅,只因割舍不下心中那沸腾的文艺之魂,舍晚报而选择了报社下属的文艺部门。明明也有二十六岁了,却天生一张童颜,至今仍被不明真相的社员当作在校实习生。就连这家居酒屋,祁奚第一次随谢光沂来时被老板狐疑地看了又看:“你成年了吧?我不卖酒给高中生的。”
    可此刻,反而是“高中生”劈手夺下了“大龄女青年”手中的酒杯。
    “好端端的,干吗摆出一副酗酒的架势啊?”
    清酒滋味寡淡,后劲却很猛。谢光沂三杯下肚便已微醺了,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我前天,遇上颜欢了。”
    不知谁拿走了遥控器,从晚间新闻换到了音乐频道。悠远细腻的女声吊在半空中唱“只要你轻轻一笑,我的心就迷醉”,然后一下子划着婉转曲线降落到眼前“只有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漫漫长途有所依”。
    “你那个前男友?”祁奚做出第一反应,接着觉得用词不对,“前前前……前男友?”
    “嗯。”
    祁奚哑然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做出什么丢脸的事吧?”
    “哐当!”谢光沂直接把脑门砸在了桌上。
    怎么没有。
    
    那天,循着小福的目光回过头去,第一眼她甚至没能认出对方。暌违八年,那个身形瘦削、面貌俊秀的少年的影子已碎裂为齑粉浮在暗淡的水面。名为“记忆”的明亮河川里,再度倒映出的是个陌生人——身材颀长,举止矜贵优雅,穿一身鸦黑的薄风衣,恍如从某本精英杂志里走出来的成熟男人。
    当时她竟傻乎乎地问小福:“那是谁?”
    小福阴沉着脸回答:“我们院的心理顾问。”
    男人对小福道:“总是不参加集体活动可不行。”说着就朝孩子走来。
    孩子抱着百科全书,把拳头攥得死紧。她不明白孩子为什么那样抗拒对方,但瞧着于心不忍,便挡在孩子身前:“她自己在这儿看看书,也没什么不好的吧。”男人在六七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这才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先是微微拧起眉心,继而流露出几不可察的惊异眼色。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终究吐出两个字来。
    “小光?”
    谢光沂把脸埋在桌上,发出断断续续的、颓丧的呜咽。
    祁奚忍不住推了推她:“你到底干什么了?”
    她逃跑了。
    连句答话也没给,身体比大脑更早一步做出反应,立正,转身,助跑腾跃,翻上墙头落地跑路。
    还是当着小孩子的面。
    “我没脸再见小福了……”
    身为一名合格的酒友,祁奚对她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心如明镜,闻言很同情地揭穿:“也不能真的不去了吧?果果的专题还吊在你手里哪。”
    谢光沂从烂泥状态回归人类模式,慢慢坐直了身。
    “接下来怎么办?孤儿院的心理顾问,说不定你得专门采访他呢。要不把专题交给别人吧?”
    尽出馊主意。谢光沂瞪着他:“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
    祁奚想了想:“也是。”
    “没关系的……既然已经是陌生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谢光沂揉了揉脸,低声道,“我已经没那么幼稚了。”
    那女声还在唱。
    春雨秋霜岁月无情,海枯石烂形无痕。只有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漫漫长途有所依。
    二
    初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道理,谢光沂早就知晓。
    而她与颜欢的事,与世间所有久别重逢的桥段一样,就算本人心里留下深如沟壑的痕迹,说出口时到旁人耳中也显得很简单。
    那是两人十几岁时的事了,如今听来仿佛是从生命中活脱脱刮出的悬在半空的记忆,轻盈美好得不敢想象。
    A班英俊寡言的男生俨然是全体少女心目中神圣的王子殿下,B班心怀万夫不当之勇的女汉子却知王子殿下私下其实是个多么恶劣毒舌的家伙。她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揭穿对方那写满仁义道德的假面具,而淡漠矜持的王子殿下,只有遇上她时才像变了个人似的,反常地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起来。不管她怎么找对方麻烦,对方都能四两拨千斤地轻飘飘把苗头掉转过来,末了还总状似不经意地说些风凉言语,把她气得直跳脚。
    闹到最后,全校都知道了,B班的谢光沂与A班的颜欢,两人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
    谢光沂对此结果相当满意。而颜欢的反应则让人有些琢磨不透,偶有好事者在他面前提起“谢光沂”三个字,他总是沉默半晌,而后露出一个阴恻恻的、讳莫如深的笑容。
    谁都想不到,最后的真相帝会是谢光沂那怯懦内向的小表妹秦锦秋。
    当时,秦锦秋刚考进颐北,还借宿在表姐家中。谢光沂每每被颜欢激得怒火中烧,回家后便要抓着可怜的妹妹将颜欢一顿疯狂诅咒。终于某天,秦锦秋忍不住了,决定发表一下个人意见:“都说如果女生老是把一个男生挂在嘴边,不管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都代表喜欢他呢。”
    这个论点对谢光沂而言无异于晴天一个霹雳。
    可要命的是,秦锦秋说中了。
    后来谢光沂苦思冥想过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可抓破脑袋也理不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只能归咎于颜欢的智商终究比她高,以惊人的耐心等待量变引发质变,细枝末节的线索埋得不留痕迹。
    
    九年前。
    颐北有个传统,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例行举办跨年派对。
    这是全校范围的盛会,规模一年大似一年,即便是空气中布满紧张因子的毕业班,也要暂且抛下模考试卷狂欢一番。先是各班分别在教室里聚餐和联欢,十一点时齐聚到操场——对了,那年的跨年派对较以往还有所不同。学生会不知打哪儿拉到了赞助,买了一大车的烟火,一直放到了零点倒数计时。
    寒冷而无雪的深夜,星空疏朗。绚丽的花火在天顶绽开,流光闪烁犹如钻石。所有人都聚在操场,或是三五扎堆玩起游戏,或是仰头望向天幕的烟花小声感叹。神使鬼差地,谢光沂退出熙攘的人群,走进空旷寂静的教学楼,回到教室。整幢楼都淹没在黑暗之中,教室里同样没开灯。方才大吃大喝后尚未清理,课桌椅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屋里。
    空无一人,不对,窗台上坐了一个人。他回过头来,先是眨眨眼,像是有些惊讶怎么会有人跑回来似的,接着赶在谢光沂开口前,把修长食指抵到唇边:“嘘……今天就暂时休战吧。”
    他拍了拍身边,示意谢光沂过去坐:“这边的视野不错呢。”
    即便只提早一个小时,如果告诉谢光沂她将与颜欢相安无事地并肩看烟火,她一定会大声嘲笑对方痴人说梦。但或许是由于夜空中盛放的点点萤光太过美好,她被迷了心窍似的,慢慢走了过去,坐在那人的身边。
    不知何时指尖相触,不知何时拉近了距离,在最绚烂的火花升上夜空之时,男生低下头,在她耳畔说出了咒语。
    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里,最重要的通关密语。
    她后知后觉地就要跳起来。颜欢弯着眼,拖住她手,食指抵在唇边还是说:“嘘。”
    她涨红了脸,又坐下了。
    后来,已是颜欢离开许久之后的事了。某天,谢光沂忽然想起一个蹊跷之处。那天晚上,为什么颜欢会跑到B班教室里头看烟火呢?
    可惜人已不在身边,即便心里千抓百挠也得不到答案。
    何况就算问了,以颜欢的性格,多半也还是四两拨千斤地给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吧。
    思及此,谢光沂又自我安慰地想,不问也罢。
    颜欢消失了,在两人一同考到F大并正式交往后。
    谢光沂念新闻系,颜欢念经济系,同在一个校区,宿舍相隔不远,简直是桩羡煞旁人的美满恋情。但大一快结束时,颜欢忽然说想参加学校的交换项目,去美国半年。
    谢光沂并不是个黏人的女友,英文又半吊子,不想阻止他,也没有跟着出去交换的意愿,只慷慨地大手一挥,“去吧”。
    晋升为正规男友的颜欢,虽毒舌本色不改,但该温柔的时候也是能溺死人的。他揉乱谢光沂的发顶:“我很快回来。”
    颜欢离开的头一个月,两人还每天早晚互发电子邮件。从第二个月开始,颜欢发来的邮件越来越少。到第三个月,几乎隔一周才回一封。第四个月、第五个月……谢光沂彻底失去了颜欢的消息。
    半年之期很快到了,颜欢没有回来。
    一年后,谢光沂跑到教务处询问,戴着银丝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查了查档案:“哎,他退学啦。”
    两年、三年、四年……这竟然已经是第八年。
    谢光沂隔着酒盏,暗自捂住发红的眼眶。
    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那样幼稚了。
    三
    下次见到颜欢,一定要调整好状态,完美地迎击他!
    虽然在祁奚面前撂下了如此狠话,但谢光沂很有自知之明——她心里其实是存着点侥幸的。P市如此之大,无亲无故的两个人要碰面,谈何容易?
    尽管早就把与颜欢有关的记忆封进内心最深处的咸菜缸任其腐烂风化,但她对那个人,终究还是有些怨恨的。曾经夜半咬着被角偷偷哭了千百遍想要知道的他消失的理由,如今已毫无兴趣了,只是单纯地蒸发不了那丝阴晦怨恨的感情而已。
    所以,她只能咬牙逼迫自己,却并无把握能像面对一个真正的陌生人那样对待颜欢。
    话说回来,颜欢究竟是什么时候回的国,又怎么会跑来P市呢?
    谢光沂校对着一篇长文档,一边十指如飞地修改错别字,一边走神走到了八百里开外。
    对桌的Anna探过身来,敲敲她电脑的后盖:“总编叫你。”
    谢光沂继续目光发直地、机械地敲击着键盘。Anna叹了口气,直接使劲给她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总、编、在、叫、你。”
    谢光沂险些被夹着手,啊了一声,茫然回过神:“什么?”
    总编室有请。
    年过花甲的干瘪老头坐在硕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一派超然物外之姿,手里攥着把蚕豆嘎嘣嘎嘣嚼着。见谢光沂进屋,他赶紧从一旁纸袋里又抓了些蚕豆:“来来来,你也吃!刚炒的还热乎着,可香了……”
    显然是好了假牙忘了疼。
    总编找她是为周末增刊的事。
    谢光沂皱起眉头,直接推拒:“不可能,我手里几个大选题还忙不过来呢。”
    总编殷殷剥好一颗蚕豆递到她嘴边:“试试看嘛。多好的机会,升职加薪在未来等你哦。”
    “您自己吃。别给我灌迷魂汤,好好的晚报搞什么文艺增刊,倒头来又是个烂摊子。”
    老头子收回蚕豆搁进自己嘴里嚼了,然后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光沂,你怎么变成这种坏孩子了呢……还没有付出努力,就先给人家泼凉水……”
    谢光沂环起手臂,冷眼看老头子演戏。
    总编睨了她一眼,见好就收,摆出一副为了大义后退一步的壮烈姿态:“只帮忙负责一名专栏作家总可以吧?这位是我好不容易撬来的,增刊生死存亡全靠他撑着,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
    还是这套。
    “人家是大学教授,节操有保障的,肯定不会拖稿的!收收稿校对校对就行,多轻松!”
    但很可悲的是,她依然吃这套。
    谢光沂放缓了口气,朝总编伸手:“资料拿来。”
    老头子快速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P大最年轻的心理学教授,才二十六岁,又是个英俊的小海归。光沂,你上点心,说不定能把终身大事一并解决了……嘿嘿,到时候要请我喝喜酒哦……”
    朝为老不尊的总编先生飞了个恶狠狠的眼刀,谢光沂低头打开文件夹。
    “竟然这样”,或“果真如此”。
    若非得用其中一个来形容她看到档案上尊姓大名时的心情,应当是后者。犹带墨香的黑色宋体印着“颜欢”二字,总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就交给你啦?”
    谢光沂合上文件夹,一时间觉得心神俱疲,连话也懒得说了。
    简单滥俗。
    “果真如此”。
    她对总编点点头,走到外头大办公室,坐回自己椅子里。
    Anna好奇地凑过来套八卦:“又扔什么烂摊子给你啦?”
    谢光沂打开电脑,一边输入待机密码一边道:“带专栏,作家是个年轻英俊的小海归。你要不要?”抬起眼皮瞅Anna一眼,言下之意是“要的话我就让给你”。
    Anna笑着直摆手:“我自己的版面都忙不过来了!除了你,谁还有精力应付总编那堆破事呀!”
    谢光沂垂下眼睑,挪过光标点开邮箱,心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听了Anna的话,竟油然生出一股扭曲的成就感。
    档案里写了颜欢的简单履历和联系方式。
    二十岁留洋,进入S大学攻读心理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如今在P大心理学系担任副教授。好一张金光闪闪的表格啊,谢光沂一边在收件栏里敲下颜欢的邮箱地址,一边想,倘若她与颜欢素昧平生,或许真的会如总编所言,拜倒在这张履历之下,甚至对颜欢生出钦慕之心吧?
    但是没有“倘若”。
    毕竟是职场上的成年人,因工作而有所接触,不必再寻死觅活的。谢光沂写好邮件,正要按下发送按钮,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的账户名——她是个懒人,数十年没换过邮箱,如今用的依然是当年和远在美国的颜欢通信的那个地址——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乌龟心态,她还是火速注册了一个新邮箱,把写好的邮件复制过来,仔细检查过好几遍,确定言语没有疏漏后才把光标移到“发送”上,轻击一下。
    “颜欢老师,您好,我是《城市晚报》的编辑,来跟您对接增刊专栏的有关事宜。”
    发完邮件,她便打开先前的长文档打算继续校对,没想到颜欢回复得飞快:“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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